硕大的红柳墩子前,卫生员再次给王石羊灌着炒面糊糊的时候,王石羊醒了。他呻吟着坐起来,从卫生员手里接过碗,把那炒面糊糊几口吞尽了,这才四下里看看,一脸惊诧地说:这么多骆驼,一辈子都没见过。坐在一旁的牛力强说你才活了几个年头,就说一辈子,不吉利的。王石羊说我的营生没有了,我的骆驼叫土匪抢了,那就是一辈子没指望了。说着他站起来,摇晃了几下,往前走去。牛力强说我们救了你,你连一声谢都不说,你往哪里去?王石羊说我找我叔去,找到了再来谢你们,成不?牛力强说你叔在哪里?也是骆驼客?好啊,咱现在就是一个队伍里的了。王石羊说那就更得谢了。他转过身来,朝着坐了一地的剿匪12连的人深深地弯下腰去,又把下巴翘起来说:先鞠个躬,成不?牛力强说成啊成啊,赶紧找你的叔去吧。王石羊鞠了三个躬,弯着腰朝后退去,心里数着一、二、三。按照家乡的习惯,三鞠躬六退步,这才是毕恭毕敬的意思,没想到才退了三步就一屁股墩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趔趄着差点倒在地上,吼一声:你干什么?一巴掌拍在了王石羊的屁股上。王石羊转身一看,是个小个子、黑瘦子、土里吧唧比自己不如的人,就瞪着眼说:你又不是我叔你凭什么打我?那人说连你叔我都打得,我还打不得你了?说着举起巴掌又要打。王石羊说我见过土匪我都没怕,我还怕你不成?一把推过去。黑瘦子没想到对方会还手,惊愣地望着王石羊,咚地躺在了地上,说:你敢打我?他半晌没起来,等着别人过去扶他似的。王石羊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比自己软弱的,哪里会去扶他,不依不饶地骂道:狗日的,我越看你越像抢骆驼的土匪。走过去还要打。黑瘦子赶紧爬起来: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过你,下次见了再收拾你。王石羊说下次我不打你,我叫我叔打你,我叔一指头就能戳死你。说罢走了。
黑瘦子快步来到红柳墩子前,大声问道:你们是剿匪12连的人?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不去指挥部报到?牛力强寻思:这黑瘦子是干什么的,管到我们头上来了?坐着不动说:我们一路打听,没有人听说过指挥部,你是谁?你知道指挥部在哪里?黑瘦子说我原名叫李金刚,现在叫德吉金刚,指挥部就在我指挥的地方,这里就是,报到吧。牛力强愣了一下,似信非信地站起来,啪地一个立正说:报告首长,12连副连长牛力强率领一排二排向你报到。黑瘦子唔了一声:怎么是副连长?连长呢?打土匪去了?谁的命令?自己去的?好啊,他居然擅自行动,那他就不是连长了。现在你是连长,赶快上马跟我走,两部分拉骆驼的打起来了,刚到香日德就把人打死了。说罢他转身就走。牛力强命令战士上马,列队撵上了这个自称是德吉金刚的人,但又不敢超过去,心说这首长怎么不骑马呢?德吉金刚立马就知道了他的心思,回头大声说:我不会骑马,你们跟在我屁股后面吃屎啊?牛力强大声说:请首长指示,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德吉金刚说就去香加山,打起来的地方。牛力强四处看了看又说:请首长指示,哪儿是香加山?德吉金刚说你们不是在高原剿匪么?怎么连香加山都不知道?快下来把我带上。牛力强跳下来,把首长扶到马背上,自己再跨上去。德吉金刚说走吧,哪里有山就往哪里走,其实我也不知道香加山在哪里。牛力强几乎是抱着首长,两腿驱马,带着队伍奔驰而去。
叔啊,你们在哪里啊?望不到边的骆驼,望不到边的骆驼客,一辈子也没见过。王石羊看到一条宽浅的河里许多骆驼正在趟来趟去;看到河边的高地上大大小小的帐篷一个挤着一个;看到有一座白山,那是堆起来的粉条,有一座黑山,那是堆起来的海带;看到东边是几百垛牲口吃的麦草,西边是几百垛麻袋装的粮食;看到两个个穿军装的女人在河边漂洗白布,洗完了就晒在河滩的石头上,像是洗净了的云彩;看到远远的是遮天的尘土——哪里的骆驼又来了。他一路打问:大哥你是哪里来的?有说是阿拉善的,有说是腾格里的,有说民勤的,有说是山丹的,有说红柳园的,有说雅布赖的。又问大哥你知道巴丹吉林来的在哪里?所有人的回答似乎都是:巴丹吉林的也来了么?谁知道在哪里,这么多的骆驼。王石羊心说是啊是啊,这么多的骆驼,一辈子也没见过。可是没有一峰骆驼是我的,我的骆驼在哪里?狗日的土匪。
王石羊到处走着,越走看到的骆驼越多,心里就越着急:叔啊,你在哪里啊?念叨着他就哭了,就后悔了:叔啊,我不该离开你,我对不起你。叔打他是因为他不想出远门,离开娘时就不想走,走到半路上就想回,天天都要说:叔,咱回吧,这么远的路,咱回吧。叔说他没出息,说拉骆驼的想家就是没出息。过了几天他又说:你们不回我回了,我梦见了我娘,我娘叫我回,我就要回了。叔,我不管你我要回了。叔说你扯谎,我嫂子要是托梦叫你回,她就不是咱骆驼客的女人了。过了几天他又去给领队的干部说:这一趟远哪,都走了快一个月了还在走,我走不动了,我的骆驼也走不动了,我要回家了。他叔知道以后就用扇死牛的巴掌打了他:你这是给骆驼客丢人哪,是给咱王家丢人哪,是给巴丹吉林丢人哪。你不怕丢人你就走,你不要命了你就走。他哭了。他说我想我娘了,我就是要回家,叔你别管,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要不要你别管,我真的要回了。夜深人静,走了一天的骆驼客都睡死了,他悄悄地起来,拉起自家的四峰骆驼,小声说:叔,我对不起你,我没出息,我走了。说罢就走了。
王石羊到处走着,越走看到的骆驼越多,心里就越着急:叔啊,你在哪里啊?念叨着他突然想起了娘做的面条,面条是软的,他吃了娘做的面条浑身就是软的,尤其是腿,腿软了,面条一样软了。他感到一阵眩晕,喊了一声哎哟我的娘,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自称是德吉金刚的黑瘦子指挥着牛力强的人马,跑东跑西跑南跑北跑了一大圈,最后才在东西南北之外的一个地方打听到了香加山。牛力强说就是这个地方呀?我们早就经过了。德吉金刚说经过的地方记不下名字,这是军人的失职。你们以后要走进西藏还要走出西藏,记不住地方就可能有去无回了。他让牛力强扶他下马,走向一群朝这边张望的骆驼客,听到骆驼客里有哭声,便问道:是你们的人死了?你们是哪里的?他们是哪里的?天下骆驼是一个种,天下骆驼客是一家亲,家和万事兴,怎么打起来了?
马上德吉金刚就知道:面前这些人是巴丹吉林的。一个钟头前,当他们路过香加山时,听到山上传来骆驼的鸣叫。这鸣叫沙哑刚硬,是巴丹吉林骆驼特有的声音。他们都吃了一惊,尤其是王家人,一听到这鸣叫就跳了起来:这不是我们家的骆驼么?五大三粗的王金狗循声上山,果然就看到了自家的四峰骆驼。王金狗喊道:我侄儿呢?我侄儿王石羊在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拉我家的骆驼?对方说我们是凉州的,骆驼是我们自己的。王金狗说凉州人你扯谎,你抢了我们的骆驼你扯谎。说着上前就要夺。凉州人举起了枪,所有的凉州人都举起了枪。王金狗愣了,跟着王金狗来到山上的领队干部也愣了。干部是有枪的,本能地把手伸到了腰里。凉州人的枪先响了。王金狗大叫一声扑过去,却被一个圈脸胡子的人一刀剁在了脊背上。王金狗屈辱地滚下山来,大声骂着:土匪,土匪。舞刀弄枪的凉州人抢走了领队干部的枪,拉走了一些骆驼,慌慌张张朝香加山里跑去。骆驼客们把死去的干部抬到山下,无计可施就只有哭了。他们哭的是死人,更哭的是骆驼:我的营生没有了,我的骆驼叫人抢了。
牛力强听完了问道:这些凉州人是不是有的穿汉装有的穿藏服?坐在石头上的王金狗说:是啊是啊,连衣服都是抢来的,凉州的骆驼客都是土匪,驼道上有名哩,俗话说,有钱莫从凉州过,凉州的骆驼土匪窝。德吉金刚说凉州的也好,热州的也好,胡乱杀人是不成的。牛连长你听着,以后再要是发生这种事情,统统给我抓起来,不管是谁,在我这里,都是要一命抵一命的。他望了一眼死去的干部又说:挖个坑,埋掉吧,用石头做个记号,以后再给他立碑,来到香日德物资转运指挥部的人,谁死了都要立碑。说着蹲下去,用手在自己脚前刨起了坑。骆驼客们都簇拥过来,一点一点地抠着,刨着,挖着。王金狗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哥你是干什么的?德吉金刚说老哥我是班禅返藏物资转运指挥部总指挥德吉金刚。王金狗说哎哟我的娘,你是总指挥?我怎么越看越不像?德吉金刚说不管我像不像,你们在这里就都得听我的话。王金狗说我们的骆驼叫人抢了,我们的营生没有了,我们成了白吃饭的,还能不听你的话?德吉金刚说你没有了骆驼我发给你,你知道现在香日德来了多少骆驼?三万多峰,够你们拉的。好几个人都叫起来:哎呀我的娘,三万多峰?德吉金刚说我们需要人哪,在香日德,有人就有营生,人是宝贝。
2 鹰之难
王石羊被一阵呻吟吵醒了。他歪过头去,看到临近的地铺上,一个人的一只眼睛正从眼窝里掉出来。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眨眨眼再看,看到掉出来的眼睛白是白,黑是黑,眼窝里红堂堂的,血冒着,像是一眼突突突的喷泉了。哎哟我的娘。王石羊惨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帐篷外面。一个女护士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他坐在地上喘着气说:那个人把眼睛抠掉了。女护士跑进去,又尖叫一声跑出来,喊着:马大夫,快来啊马大夫。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从另一顶帐篷里钻出来,拿眼睛问她怎么了?女护士跺着脚说:你快去看看,史前的眼睛掉出来了。马大夫疾步进去,一会喊道:苗青,拿纱布来苗青。女护士苗青带着哭腔说:我不敢进去,纱布就在药箱里你自己拿。马大夫跳出来吼道:我是大夫,我为什么要替你拿纱布?进去,比这更惨的事情以后多得是,你要习惯,别大惊小怪的。苗青哭了:我不习惯。马大夫说那你就别来卫生队,你去拉骆驼。说着拽起女护士的胳膊,硬是把她拉了进去。
王石羊惊怕得双手抱着自己,愣愣地望着晃来晃去的帐篷帘子,突然感到自己的右眼睛一阵疼痛,摸了摸,惨惨地喊一声:哎哟我的娘,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他起身就走,以为那个人抠掉眼睛和自己的眼睛突然疼起来,完全是因为住进了这里的帐篷。他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了脚下的水才知道已经来到河边了。他蹲下来,撩起水浇到自己的眼睛上,感到舒服了一些,就不停地撩啊撩。突然听到有人喊:你回来,你还没好你回来。他扭过头去,看是女护士苗青追了过来,起身就跑,跑了两步就噗然一声歪倒在了水里——腿软了,腿怎么又软了?他着急得打着自己的双腿,突然想起了娘做的面条,面条是软的,他吃了娘做的面条双腿就面条一样软了。
苗青跑过来扶起他,使劲拖着往回走,拖不动了就埋怨他:你跑出来干什么?你软成了这个样子,我又背不动你,你这不是欺负我么?王石羊腿软了脑子还清醒,不好意思地说:姑娘你不要管了,我眼睛疼,我不到帐篷里去,我要找我的骆驼去,我要回家看我娘去。苗青说你是病人由不得你,马大夫叫你走你才能走。有一队骑兵趟河而来,为首一个急咻咻问道:喂,姑娘,卫生队在什么地方?我们连长负伤了。苗青回头,看到马背上坐着两个人,前面一个浑身是血,立马就吓得发抖,抬起胳膊指着,半天说不出话来。问她的人等不及了,望了一眼高地上的帐篷,打马而去。这时马队里走出另一个人,俯身看了看王石羊,朝同伴喊道:又是他,察汗乌苏河边的骆驼客。女护士说帮帮我,快帮帮我。这人跳到地上,和女护士一起把王石羊扶到了马背上。他们朝卫生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