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命行迹(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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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先遣支队——第一次驼运(1)

(1951年8月28日—12月1日)

1 四面八方的骆驼,有一天来到了香日德

1992年6月,我在地处西安的青海干部疗养院找到了已经改名为德吉金刚的李金刚,他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了。小老头好像终于等来了一个喜欢听他讲故事的人,拉着我说:别走,别走,你听我说呀。他一挽留就是五天,包括晚上。晚上我就住在他那里,听他说话,也听他打鼾。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这鼾声后面还有没有过去的梦呢?天上是星星,闪烁了多少年,从来没有变化,而人,却变了,变得找不到自己了。他说你听我说呀,你一定得听我说呀。当我终于要告别他的时候,他长叹一声,生气地挥着手说:走吧走吧,你再也别来了,你来了我就不认识你了。他真的不认识我了,三年后,也是6月,当我再次来到西安青海干部疗养院时,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能讲故事了。他头童齿豁,不记得见过我,一再地问:你是谁?我想,肯定有许多人,在面对他的时候,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他是谁?不记得了,没有人记得了,你是谁和他是谁的问题早已经永恒了。

八年以后,我整理了有关德吉金刚也就是李金刚的采访笔记,把他那些并非从头说起的话题按时间顺序排列了一遍,发现他的故事是从战争开始的。

贺家梁的十八师在宝鸡一战几乎损失了半数人马。他率部且战且退,到了陇西又折了一营,到了兰州又折了一营,到了天祝乌鞘岭,一仗损失了半个团,不敢再和解放军打了,急忙从古浪进入祁连山,一路抢掠,又遇到藏族松都部落的抵抗,伤亡惨重,辗转到了俄博,早有昂拉千户亲率叉叉枪卫藏团在雪水河大草滩上等着他们,五个钟头的围攻下来,十八师的人马只剩下不到一个团了。贺家梁带着残部突围出来,抓了一个向导直扑大通河。秋天的大通河是吃人的河,表面上是柔缓的,湍流在下边,会水的人、会水的马、会水的狗,只要进去就统统上不来了。倒是那些不会水的人,坐着抢来的羊皮筏子,安然无恙地到了对岸。一个羊皮筏子一次只能载渡八个人,六个羊皮筏子载渡了五次,昂拉千户的叉叉枪卫藏团就追了上来。来不及渡河的三百多人全部死亡。看着对岸的部众一个个倒下去,贺家梁顿足号哭,哭声就像狮子吼。哭够了往前走,迤逦而南,进入了青海湖环湖草原。环湖草原已是解放军的天下,又打了一仗,撂下几十具尸体,乘着黑夜落荒而去。

就是在这天晚上,贺家梁对他的部下说:弟兄们,我们已经不是国军,我们是土匪了。他把自己的军服和马裤脱下来,扔到地上,命令勤务兵点起了火。他的部下全明白了,也和他一样脱下军装,扔进了火堆。贺家梁又从士兵手里要过一把军刺,吼一声:不愿意做土匪的站出来。军官们重复着他的话:不愿意做土匪的站出来。有人站出来了,是个高高大大的机枪手。贺家梁走过去问道:你为什么要站出来?机枪手说我不当土匪,我要回家。贺家梁冷笑一声说:日他的,你以为想回家就能回么?我说了我们现在是土匪,我是土匪头子。土匪头子是干什么的?是吃人心的。话刚说完,那军刺就哧地一声到了机枪手的肚子里。机枪手愣怔了片刻,才反应到自己被刺了,两手握着军刺,壮叫一声,仰身倒了下去。贺家梁吼道:哪一个把他的心给我挖出来。有个圈脸胡子的连长立马跳了过去,拿着自己的大砍刀,一刀就把机枪手的胸腔豁开了。几分钟后,机枪手的心脏捧在了贺家梁的手上,还在跳呢,还在一股一股地往外挤血呢。贺家梁一口咬掉了心尖尖,咕吱咕吱地嚼几下,咽了下去:日他的,还烫嘴呢。他把其余的交给圈脸胡子说:剁碎了都尝尝,看人心是什么滋味。我们家乡的人说,人心吃成土匪心,吃了人心我们就脱胎换骨了,就是真正的土匪了。

土匪的营生就是抢,抢吃抢穿抢马抢女人。抢了几个月,碰到了共产党的剿匪骑兵大队12连,放了几枪赶紧溜。贺家梁说弟兄们,这里不能呆了,我们没有弹药、食物、人员的补充,呆下去就不是我们吃别人的心,而是别人吃我们的心了。现在的中国只有西藏不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得往西藏转移。万一西藏还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就借道去印度。印度知道么?那是外国,到外国我们就安全了,我们就可以不做土匪了。现在千难万难就是要踏出一条去西藏的路。我们需要骆驼,为我们驮带一路的吃喝。大家都惊呆了,这样一条出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西藏?我们不是藏民我们能去西藏?印度?更是远得没有边了。贺家梁看大家不吭声,又说:二十年前,我是西宁羌龙商行的领驼,也就是拉骆驼的头,我去过两次西藏,一次到了拉萨,一次到了亚东,亚东过去就是印度了。弟兄们,跟着我走没有错,我能保你们活命,保你们有女人,有饭吃,有安生的日子过。土匪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那就走啊,只要是比现在好我们就走啊。

王石羊离开驼队,拉着自己的四峰骆驼刚刚走进赛什克大戈壁,就碰到了一群亡命的土匪。有个凶霸霸的胡子匪强迫他跪在沙柳墩子边,举起豁了牙的大砍刀就要砍了他的时候,他说: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我的巴丹吉林的娘,我就这么死了。土匪头子贺家梁一招手让部下的砍刀停在了半空中,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是巴丹吉林的人?你来这里干什么?王石羊说政府派的差役,送班禅佛爷进藏,我挨了我叔的打,我不去了,我要回家了。土匪们立马警觉地四下看了看,什么也没有看到。马背上的贺家梁厉声说:你叔在哪里?除了你叔还有什么人?王石羊说我叔来了,巴丹吉林的骆驼客都来了。他们过了察汗乌苏河,明后天就到香日德了。贺家梁沉思着望了望远方说:巴丹吉林是我娘的娘家,看在巴丹吉林的面子上我不砍你的头,不吃你的心。你挣脱了就回去见你老娘,挣不脱就在这里喂狼。胡子匪马上跳过来要把他绑在沙柳墩子上。他哭了。大概是一滴清泪起了作用,胡子匪扇了他一巴掌说:见你的老娘去吧,你死不了了。

土匪们走了,有的骑着马,有的骑着牛,有的骑着骆驼,朝着香日德的方向缓慢地移动着。王石羊哭着哭着就发现绑他的绳子自动松脱了。他站起来跟在了土匪后面,喊着:骆驼是我的命根根,把我的骆驼还给我。风很大,赛什克大戈壁一片迷蒙,看不见影子了,也听不见声音了。王石羊跟在土匪后面,喊着:没有了骆驼我拿什么养活我娘?还给我,把我的骆驼还给我。风很大,赛什克大戈壁一片迷蒙。

傍晚,风小了,王石羊看到了杀人。在一座颓圮的寺庙前,他趴在沙塄子后面,看到胡子匪举起豁了牙的大砍刀,一刀砍了两个人的头。王石羊心说哎哟娘,这就是土匪,一刀砍了两个人的头。头掉在地上的时候发出咚咚的声音,好比牲口放的响屁。两股血水滋上了天,滋到马背上的土匪头子身上了。土匪头子说日他的,死了还要血口喷人。就在这时,有个人从土匪的枪口下飞起来,一飞就飞到了马背上。马是枣骝马,漆黑的鬣毛唰唰地扇起来,鹰翅似的,眨眼就飞远了。土匪头子从腰里拔出手枪,瞄了一下又把枪插回到枪套子里:日他的,省下我的子弹,你们给我追。几个土匪跳上马,追了一阵没有追上。土匪头子骂骂咧咧的,说这个人的心是狗杂碎,不吃也罢了。

砍了头的人和逃跑的人的都是被土匪抓住的骆驼客。骆驼客留下了二十二峰骆驼、两匹马和随带的行李。王石羊这才明白,这些土匪是专门抢牲口的,要想讨回自己的骆驼那叫蝎虎子吞牛,万难不可。他跪起身子,朝着寺庙一头磕下去:菩萨,菩萨,庙里头到底有没有菩萨?他不停地磕,好像磕着磕着土匪就会变成菩萨把骆驼还给他。直到他磕累了,磕得满额头都是血了,才发现土匪早已经离去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朝着巴丹吉林的方向跪下,满把满把地抓着眼泪说:娘啊,我的营生没有了,我回不去了,娘啊,我在这么远的地方望着你,娘啊。伤心够了才起来走,他寻思要走只能走香日德了。他愧悔地说:叔,我的营生没有了,我的骆驼叫土匪抢了。

他走啊。他一天没吃没喝他还在走。他两天没吃没喝他还在走。他三天没吃没喝就只能爬了。他爬到了察汗乌苏河边,一头杵到水里,咕咚了两口就昏过去了。秃鹫在空中嘎嘎地叫着,越飞越低了。

牛力强宝鸡一战挂了彩。挂彩的时候他正站在鸡门山头上,排长老炭大声说:你下去吧。他跳下山头就朝逃跑的敌人冲去。战斗结束后他因为作战勇敢立了三等功。排长老炭说我当时让你往后撤,你怎么朝敌人冲过去了?他说反正是在山头上,从哪里下都是下,你也没说从后面下。排长老炭说好你个机灵鬼,你不听我的命令反而立功了。牛力强是个争强好胜的人,立了三等功就想立二等功,缠着排长说:留在后方养伤能养出一只耳朵来?反正已经打飞了,管毬它。老炭说管毬它就管毬它,你想不要命还不容易,贺家梁的十八师就在前面跑,你追就是了。就这样,他跟着部队追到陇西,消灭了贺家梁的一个营,追到兰州再消灭一个营,追到天祝乌鞘岭又消灭了半个团,一直追到古浪,追进了祁连山。这时他已经是排长了。攻打冷龙岭的时候,一颗子弹瞅准了似的从山顶飞过来钻进了他的大腿。他被抬出祁连山,送进了河西野战医院。三个月以后,他伤口痊愈,绕道西宁返回连队,发现连队已经改编成青海剿匪骑兵大队12连了。12连一直在祁连山以南、青海湖以西的辽阔草原上搜剿土匪,又碰到了贺家梁的十八师残部,又打了一仗,正准备乘胜追击时,接到了上级的两道命令:一是迅速前往香日德向班禅返藏物资转运指挥部报到,听从总指挥李金刚的指挥;二是任命西进以来屡有战功的牛力强担任12连副连长。连长老炭打了牛力强一拳说:好你个机灵鬼,都快撵上我了。

剿匪12连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走了两天两夜,终于看到低旋的秃鹫了——这是有人的征兆。他们催马快行,很快就听到了察汗乌苏河欢快的流水声。连长老炭让部队下马休息,命令副连长牛力强带两个班顺着河沿去找人问路。牛力强带人去了,没走多远就发现了一个昏死在水边的骆驼客。他们把骆驼客驮回来,用河水拌了一些炒面糊糊,掰开嘴灌了进去。骆驼客醒了,看到面前的人都穿着解放军的衣服,就坐起来说:我的营生没有了,我的骆驼叫土匪抢了。牛力强问道:土匪在哪里?连长老炭则问道:老乡,香日德在哪里?骆驼客抬起手指指南又指指北,说了声饿,就歪倒在地,再次昏了过去。老炭把骆驼客交给卫生员,想了想说:现在只有兵分两路了,牛力强你带领一排二排向南,我带领三排四排向北。牛力强知道土匪在北边,因为骆驼客是从北边爬来的,就说连长还是我去对付土匪,你去寻找香日德。老炭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在战斗中多磨练磨练,我也不跟你硬争,我们用枪说话。他指了指天上的秃鹫又说,我是连长我让你先打,你要是打中我就听你的。牛力强说打鹰啊?不行,鹰是藏民的神,咱不能带头犯纪律。老炭说不怕,这里没有藏民。再说这东西跟着我们就是给土匪放哨,我们一分开,人就少了,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牛力强想了想,就从战士手里要过步枪,端好了,砰地打了一枪。没打中,战士们都吃惊枪法在全连数一数二的牛力强居然没打中。秃鹫飞远了。老炭说那就是我去北边了。他骑马朝着秃鹫飞去的地方跑了一程,只听一声枪响,眼看着秃鹫突然一阵乱抖,旋了半圈就直直地栽下来,扑起了一股弥天的烟尘。战士们欢呼起来。牛力强看着老炭高兴地骑马跑来,大声说:连长啊,我服从命令向南就是了,你怎么真的把鹰打下来了?两个战士跑过去想看看打死的秃鹫有多大,半天才回来,沮丧地说:死鹰叫人拿走了。牛力强问是谁:战士说好像是两个骑马的藏民。老炭说不会吧,我们一路走来,没看到人烟哪。战士说反正死鹰不见了,两个骑马的影子朝北跑了。牛力强说那也不能断定是藏民,说不定是土匪呢。老炭说追。

谁也没想到,当牛力强率领两个排的兵力向南到达香日德时,他们要追踪的土匪早已在香日德东南角的香加山上了。远远的,他们看见了土匪,土匪也看见了他们。土匪头子贺家梁说解放军来了,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我们不能打,放下枪,赶快放下枪。剿匪12连的副连长牛力强说山上这些人有的穿着汉装,有的穿着藏服,就像是抢人家衣服穿的土匪。他想不到这些人真的就是土匪,因为经验告诉他,土匪是只骑马不拉骆驼的,骆驼太慢了。贺家梁生怕解放军怀疑自己,派出胡子匪走到山坡上大声说:解放军请留步,我们是凉州来的,不知道香日德在哪里?牛力强道:我们也是一路走一路问的,这里就是香日德,你没见这么多骆驼这么多人么?胡子匪大惊小怪地说:这里就是啊?哎呀这里就是啊?这么多人都来这里干什么?牛力强说这还用问么?你们来干什么别人就来干什么?说罢带着人走了。牛力强身后,马背上卫生员的怀抱里,惟一一个能认出土匪的王石羊睁了睁眼,又昏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