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命行迹(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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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先遣支队——第一次驼运(4)

在香日德大原野的露天地上,德吉金刚站在一座高丘上向物资转运指挥部的干部和已经来到香日德的各路驼工大队的队长说:我嗓子干疼干疼的,我喊不出来,你们靠前一点,贴着我,就这样,对了。能听清楚么?什么?风太大听不清楚?听不清楚我也要说。我叫德吉金刚,德吉是藏话幸福的意思,金刚大家都知道,庙里就有,是一个力量很大的神。意思是说我是一个有力量给别人带去幸福的人。谁知道藏话的金刚怎么说?我知道,金刚就叫多杰,藏民叫我就叫德吉多杰,汉民叫我就叫幸福金刚。我们班禅返藏物资转运指挥部是汉人办藏民的事,是汉藏统一,所以我就叫德吉金刚,一半是藏话,一半是汉话。有人在我面前说怪话,说我一到香日德就连姓都不要了,姓是个啥?姓就是人的帽子,帽子可以换着戴嘛。我姓李,李是个啥?不是啥,不是粮食能吃,不是银元能花,不是骆驼能骑。我的先人姓李,姓李的后人变成了姓德吉的,这就是发展,把我们李姓的汉人发展成藏民了,李金刚就变成德吉金刚了。你们大家听了我的话会想:这个半藏半汉的德吉金刚是干什么的?说出来很简单,是个搞后勤保障的。战争年代,我是西北野战军后勤部的一个军需协理员,现时今日,我是班禅返藏物资转运指挥部的总指挥。你们觉得总指挥好听是不是?降级了,以前我比团长大,现在我才是个正团级。不过对你们来说,团长也是个很大的官,和县太爷一样的级别,是可以叫父母官的,说什么你们就得听什么,要是不听,那我就军法处治。昨天我就下令枪毙了一个连长,他把藏民的鹰打下来了,鹰是吃死人的,是把人的灵魂往天上送的,千万不能打,你打了你就得死。我们的人不能这样死,死得没有价值啊。当然你们是驼工你们没有枪,你们不会打鹰,也不会不听我的话,我金刚指挥的军法说不定对你们根本就排不上用场。排不上用场好啊,一团和气离开香日德,嘻嘻哈哈离开香日德,求之不得啊。这些都是废话,不说了。我要说的是,昨天我接到通知,西北军区已经派出了一位将军,前来领导这次大规模的进藏行动,很快就要到达了,你们要做好准备,他们一到你们就要走了。你们的前面没有路,你们要用骆驼的蹄子踏出一条进藏的路,这是你们的首要任务。其次就是要把转运指挥部交给你们的物资安全运到目的地。我们共产党的人到了西藏靠什么活,就靠你们运去的东西。这些东西大家都见了,有粮食,有燃料,有畜料,还有炊具、帐篷、副食和银元。陕西、甘肃、青海的几百辆汽车,从今年五月份开始,没黑没白地往这里拉。国家从四面八方雇佣、收购来的骆驼差不多也已经到齐了。现在的香日德,集中了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九峰骆驼(跟着母驼的驼娃子不算),还有买来的一万一千多匹骡马和八千八百多头牦牛。可是我们的人太少,只有两千多个,除了原先转运指挥部的,除了保护驼运的剿匪12连,除了卫生队和其他非驮运人员,征募来的驼工只有不到一千,就算平均一个人拉十峰骆驼,也只有一万峰骆驼能上路。现在这一万峰骆驼和一部分牲口已经分到各个大队了,你们要落实到人,要尽量动员大家多拉多运,谁拉得多就给谁记功,给谁戴大红花。我嗓子干疼干疼的,我说不动了,你们说说看,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不愿意多拉多运的,现在就走,我金刚指挥给你开证明,就说你水土不服,变成瘫子了,眼睛掉出来变成瞎子了,拉稀的时候把肠子拉出来没有肚子了。

风更大,满天都是叫声。沙尘涡流似的旋着,天地分不清楚了。紧靠着德吉金刚的阿拉善驼工二大队队长高进仓说:多拉几峰骆驼不算什么,麻烦的是那些牦牛,一走一大片,从来不知道排队,驼工都是汉民,没放过牦牛,怎么吆喝都不听话,一早一晚装驮卸驮怎么办?德吉金刚说你说什么?骆驼多了不好卸?不就是费点力气么?十个驮子是卸,二十个驮子也是卸,反正我这里的物资你们运走的越多越好,要不然堆在露天地里,叫我们转运指挥部怎么办?他们各自说着各自的话,一说出来就被风吹散了。德吉金刚以为问题已经解决,说了声散会,就跳下高丘往卫生队走去,心说这嗓子干疼干疼的,疼得我都不像个金刚指挥了。高进仓撵上去,在他耳边喊道:金刚指挥牦牛到底怎么办?这次他全听清了,大声说:牦牛怎么了?牦牛不是已经分配好了么?一个大队五百头,剩下的由我们转运指挥部原地放牧。高进仓喊道:不行啊,拉骆驼的伺候不了牦牛,我们的牦牛昨天就疯了,乱跑,把骆驼都吓得不吃草了。德吉金刚也喊起来:骆驼都能拉,牛反而伺候不了了?你是干部你不要胡说。高进仓梗着脖子喊道:金刚指挥你拉过骆驼没有?你赶过牦牛没有?你什么也没干过你不知道。德吉金刚生气了,望了一眼天上鸣叫着的风喊道: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没有拉过骆驼就不能指挥你了?高进仓喊道:你哪里知道我们拉骆驼的苦,你这样不通情理,拉骆驼的不给你拉了你怎么办?德吉金刚喊道:你不要吓唬我,不拉就是逃兵,谁当逃兵我就枪毙谁。高进仓喊道:拉骆驼的命贱,你想枪毙你就枪毙,反正我不给你拉了,我们阿拉善驼工二大队的人都不给你拉了。德吉金刚气得捂住了自己干疼干疼的喉咙,想喊什么,一股风灌进去堵住了他的嘴。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说:有本事你把牛连长给我叫来。高进仓没听清,低头把耳朵贴到德吉金刚的嘴上。德吉金刚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喊一声:你把牛连长给我叫来,他就是要枪毙你的人。高进仓说叫来就叫来,转身走了。一会,高进仓在弥扬的沙尘中找到了牛力强,拉着他气乎乎地走向德吉金刚。德吉金刚看见了,哎哟一声,仰头倒在地上,顿时就不省人事了。

一进卫生队的帐篷,德吉金刚就醒了。马奇忧急地说:金刚指挥你这是累的,你就是真的金刚也不能过度操劳,这里是高原,空气稀薄,咱们这些下边人都不适应。德吉金刚诡诈地一笑说:没事,我就是嗓子疼。又望了一眼送他进来的牛力强说,我是总指挥我说话得算数啊,我要是不昏倒,牛连长今天就又得枪毙一个人了。这个犟脖颈的高进仓,越吓唬他越犟。牛连长我告诉你,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你自己相机处理,不要等着我昏过去。笔直地立在德吉金刚身边的牛力强说:请首长放心,以后我知道怎么做了。又说,高进仓他们跟来了,还在外面,对他们怎么说?德吉金刚说你就说你要是气死了金刚指挥,我决不饶你。牛力强转身冲了出去,举着手枪又跳又喊:你要是气死了金刚指挥,我决不饶你。高进仓脸成了一张白纸,颤颤巍巍地喊道:你毙了我也不要紧,可就是我的命抵不了金刚指挥的命,他可千万不能死。马奇出去了,挥着手大声说:好了好了,你们走吧,有我在,他怎么会死呢?再说他是金刚呀,一点小气就能把他气死?你们也太不把他当人物了。德吉金刚在里面听着笑起来。这时有人喊道:高进仓你快回去,你们的牦牛又疯了。德吉金刚寻思牦牛怎么会疯了呢?这些个牦牛,我得去看看了。

德吉金刚在卫生队吃了治嗓子疼的药,一连喝了三茶缸水,起身离开的时候,又拐进了另一顶帐篷。帐篷里,苗青和另一个女护士正守在史孤零的地铺边,缠绕着做急救包的纱布。德吉金刚说史孤零你好啊?我是专门来看看你的,怎么样?今天过得还好吧?史孤零把头歪过去说:你不是专门来看我的,你是叫人抬到这里来的,你生病了。德吉金刚嗬了一声说:抵估了抵估了,我把你的能力低估了,原来你掉了一只眼睛跟没掉一样,什么都能看见,那你就更没有理由不走西藏了。史孤零说我要是坚决不走呢?德吉金刚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表示不走,吃惊地说:不走?你本来就不用走嘛,我们有马有骆驼,你随便骑。你要是不骑,我们有绳子,把你往骆驼上一绑你就乖乖的了。史孤零冷冷地说:那我就自杀。德吉金刚说给你一条改过自新的路你不走,你偏要自杀,那你就自杀好了,你这样死了埋都没人埋。然后小声对跟进来的马奇说:看好他,他要是自杀了我就要你的命。马奇说难道他比我这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还重要?德吉金刚说你算老几?他比我都重要。马奇哼了一声,大声说:史孤零你听着,我们总指挥说你比他都重要,你要是自杀了,他就会毙了我,你可不能让我死。你好好想一想,我们这么高看你,无微不至地关心你,到哪里你会有这样的待遇?史孤零忽地坐了起来,惊恐地瞪着马奇说:别说了,快别说了。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德吉金刚和马奇互相看了看。史孤零又说:地震了,你们听,山好像塌了,河里好像发洪水了。德吉金刚和马奇仔细听了听,果然听到一阵轰隆隆、哗啦啦的声音。他们大步蹿出帐篷,望了望远方,看到漫天都是烟尘的浪,风刮得越来越厚了。带着几个战士守侯在不远处的牛力强跑到他们跟前说:牦牛来了,牦牛来了。

牦牛群疯了。是下午,风越来越大的时候,靠近香加山放牧的高进仓大队的牦牛突然骚动起来,忽东忽西地奔跑,开始是十几头,接着是几十头,然后就是几百头一起奔跑。它们跑向别的牛群,别的牛群又跟着它们跑,轰隆隆隆,地震了,山塌了,大水滚过原野了。烟尘扬起,香日德的大原野着火了。几千头牦牛跑向了骆驼,骆驼吓坏了,骆驼也开始跑,几百峰几千峰地跑,之后骡子和马也加入了狂奔的行列,轰隆隆隆,天塌了,地坼了,惊雷滚过原野了。人们恐怖地伫立在狂畜的包围中。德吉金刚喊道:跑什么跑什么?赶快拦住它们,它们跑散了谁驮着东西走西藏?牛力强带人去了,很快又带人回来了。他喊着:拦不得,撞死踩死了怎么办?正说着,蹄潮近了,牦牛群眼看就要过来了。德吉金刚转身就往帐篷里钻。牛力强一把拉住,喊道:不能进去,进去更危险。德吉金刚甩开他,钻进帐篷,转眼又拉着史孤零钻了出来,冲牛力强喊道:我把他交给你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保护他。这时牦牛群到了,一瞬间史孤零呆过的帐篷便被踏平了。德吉金刚瞪着史孤零惊呼一声:小心。却见牛力强丢下史孤零朝自己扑过来。他吼一声你是怎么搞的?闪开牛力强,跳起来扑倒史孤零,紧紧压在了他身上。好几个战士扑过去了,马奇大夫也扑过去了——他是扑在了女护士苗青身上。牛力强下令开枪。战士们瞄准了天空。砰砰砰一阵响,天上有了几十个洞。有人从远处喊:不要开枪。喊完了就唱起来:嘛里呜阿,嘛里呜阿,呜阿呜阿嘛里呜阿。疯跑的牦牛群,眼看就要千蹄万蹄踏死德吉金刚一伙人的牦牛群,轰然朝两边散开了。德吉金刚面前出现了一道豁然开朗的弥尘的甬道,一道有人走来的宽敞的甬道。走来的是昂拉千户和他的叉叉枪卫藏团。他们边走边唱,唱的是藏话,德吉金刚他们听不懂。但是牦牛听懂了,听懂了藏话的牦牛朝两边散开了,接着就放慢了脚步,渐渐不跑了。一个不跑,两个不跑,十个不跑,一百个不跑,然后就是一千个不跑,两千个不跑,所有疯跑的牦牛都不跑了。只有骆驼和骡马还在跑,跑着跑着就发现催动着他们疯跑的牦牛已经不跑了。它们停了下来,咴咴地叫着,似乎是告诉主人:我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不远处,一个被大风和疯跑的牲口裹挟到这里,又被狂沙埋葬了的人,从沙窝窝里爬了起来。他顾不得抖落身上的尘土,连跑带颠地接近了骆驼,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看到了好骆驼就叫一声好。最后,他挑选了九峰体格健壮的公驼,一峰体格健壮的母驼。他把它们一峰一峰地串起来,自豪地拉着,朝有人的地方走去。他一路走一路念叨着金刚指挥的话:好骆驼你随便拉,谁不让你拉你就来找我。他心说那我就随便拉了,只要拉上就是我自己的了。他拉着自己的骆驼到处走,边走边打听:巴丹吉林的骆驼客在哪里?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拉骆驼的是不是王石羊?王石羊停下了。回头的瞬间,他看到叔叔王金狗朝他大步走来。他哭了。他说叔,我的营生没有了,我的骆驼叫土匪抢了。他又笑了。他说叔,我拉了十峰好骆驼,我把我的营生找回来了。王金狗点着头,一个劲地说着好。王石羊又说叔,我的眼睛疼,我的眼睛会不会掉出来?王金狗说你胡说什么?眼睛疼是干的、急的,明天早晨我给你喷两口隔夜茶就好了。王石羊说叔,你以后怎么打我,我也不走了。王金狗说我以后再不打你了。王石羊说叔,我还是想娘;我不回去了,但我还是想娘。王金狗说想吧,想吧,想娘了就哭。其实谁不想呢?我想你婶子,想你的侄女。说着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