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命行迹(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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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先遣支队——第一次驼运(6)

来人是先遣支队司令员范明和政委慕生忠。慕生忠说我们来看看你们,希望你们现在是什么样子,从西藏回来还是什么样子;拉出去多少骆驼,拉回来还是多少骆驼,一路平安,平安一路啊。说着就握手。驼工们把手都缩回去了:咱一个穷拉骆驼的,怎么跟人家司令政委握手?高进仓赶紧过去,握住司令政委伸出去后没人握住的手说:我代表了,我代表了。拉骆驼的不习惯,拉骆驼的每次上路,都是朝着爹娘磕一个头就走了。高进仓转向驼工们,又说,兄弟们,咱就要起脚了,刚才司令政委叫咱好好去好好来,多谢了,咱给远天远地的爹娘磕个头,咱给司令政委磕个头,咱活着去,活着来;咱的骆驼活着去,活着来,那就是托爹娘、托司令政委的福了。说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朝着家乡的方向磕了一个头,又朝着司令政委磕了一个头。别的驼工都照他的样子做了。慕生忠说这不好这不好,是党中央毛主席要我们护送班禅进藏的,要磕头也是给他们磕。我是一个军人,我向你们敬礼了。说着向驼工们举起了手。他身边的范明和德吉金刚也都举起来手。高进仓说受不起受不起,兄弟们,咱们走了,拉上骆驼咱们走了。驼铃响起来。高进仓拉起第一峰骆驼,第一个迈开了步子。他走了几步就尖着嗓子唱起来:拉着骆驼上高原,脚踏着地来头顶着天;一溜儿走着连成线,走不到天边心不甘;会不会算,一百骆驼两里半。

紧跟着高进仓的是骑在马上的史孤零。史孤零的一只眼睛上还包着纱布,另一只眼睛瞅着沉浸在歌谣里的高进仓的背影。这样的背影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有那尖利到能够穿透天空的歌,好像就是他自己唱的:会不会算,一百骆驼两里半。他朝后望了望,发现驼队已经是长长的一溜儿了。驼队还会继续长下去,一直长到连天上的老鹰也看不见头尾的时候,一直长到几天几夜都不能从头走到尾的时候。他知道骆驼和骆驼之间的习惯间隔是十二公尺,光先遣支队的骆驼,就会绵延二百五十华里还要多,再加上一万多头骡马和牦牛,他身后的这队人马,将在三百里长的路面上慢慢地走动。这么长?想都不敢想。他又用独眼朝后看了看,看到德吉金刚被一个骑兵抱着骑在马上,身形萎缩得就像个孩子,不免就瞧不起了: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想在四千里进藏线上叱咤风云?就是这样一个连骑马也要叫人抱着的人,主宰着自己的命运。

起风了,仿佛风也是出发的伴侣,一上路就是黄风天了。沙尘在空中奔涌,太阳突然消失了,只有无数金黄的颗粒横扫着一切。人们不敢张嘴,不敢睁眼睛,沙尘把什么都塞住了。视线全没有,也没有路,路就在脚下。脚上长着眼睛,瞄准平坦的往前走就是了。史孤零被风吹得俯下了身子,发现黄沙一股股地往起蹿着,赶紧闭上了眼睛。就一只眼睛了,不能再让风沙打坏了。他什么也不看,在马背上摇着,晃着,管他走向哪里呢?爷爷说了,路是走出来的,不是原来就有的。每一次进西藏,爷爷都要说:路是走出来的,不是原来就有的。爷爷是想告诉他:即使你走上一万次,每一次你都走在从来没有人走过的地方,这就是走西藏。他开始不懂,去了一趟西藏就懂了。对任何一个年代来说,这条的商道都是名存实亡的;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在这条商道上都找不到先驱者的脚印,尽管你的爷爷不止一次地走过了,尽管你的父亲不止一次地走过了。

史孤零的爷爷曾是西宁一个拥有十六支驼队的大商贾,每支驼队都有两百峰以上的骆驼。他创建的羌龙商号是有史以来惟一一个从青海西宁到西藏拉萨进而到印度新德里的驼运商贸机构,往来的货物有藏地的兽皮兽毛、药材藏香、玛瑙宝石、黄金银饰,有内地的砖茶瓷器、丝绸布匹、玻璃器皿以及各式各样的日常生活用品。每次进藏,爷爷都是亲自随着驼队,从西宁到香日德,再从香日德踏上漫漫驼途。爷爷老了,就把家业交给了父亲。父亲也是每次亲自随着驼队,从西宁到香日德,再从香日德踏上漫漫驼途。有一天父亲说:儿子啊,你这次跟着我去吧,算命的先生说你命里多灾多难,到了拉萨找个活佛给你念念经、摸摸顶,一辈子的灾难就消除了。他那时只有十二岁,坐在骆驼上,从西宁到香日德,再从香日德踏上漫漫驼途。十九岁的时候他又走了一趟西藏,还是跟着父亲,父亲说不久的将来,驼道就是你的家了,你要习惯它。从爷爷到父亲,每一次进藏,一个来回就是九个月或者十个月,苦吃了,钱赚了,家业越来越发达了。发达到了1947年,驼道上出现了军匪,端着机枪抢东西,父亲就再也没有带人去过西藏了。羌龙商号解散了伙计,卖掉了大部分骆驼,仅靠和兰州人做粮食生意维持着门面。到了1949年,父亲自杀了。新政府没收了全部的家产,强行接管了羌龙商号,父亲想不通就自杀了。接着是爷爷的坐牢。爷爷说我办了商号,我积德行善一辈子,我为了进西藏把三个脚指头都冻掉了,把我的亲兄弟都丢在唐古拉山口了,我们是福不享,命不要,才有了羌龙商号,我们容易么?你们想拿走就拿走了,你们是土匪。他骂新政府的人是土匪,自然是反革命了,要杀头的时候,有人说看在他过去每年赈济穷人的面子上,留他一条命吧。七十五岁的爷爷没有死,但比死更难受,他疯了。他疯了以后才从牢房里放出来,整天在街上,脱光了衣服乱跑。爷爷坐牢以后,母亲就改嫁了。母亲是后母,比父亲小了二十三岁。年轻的后母嫁给了一个军人。军人说在我接管的羌龙商号的一大片房子里,就这个东西不是剥削阶级的东西。史孤零还有个一母生的哥哥,这时候在西宁加入了新政府的工商联合会,光荣地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坚决跟坚持剥削阶级立场的羌龙商号以及史家老小断绝关系。史孤零指着他的鼻子说:哥,你不是我哥哥。哥,你不是我哥哥。

5 醉马滩·斜阳谷

远远地看着骆驼一队队出发了,土匪头子贺家梁说:弟兄们,我们也该走了。他们在原上走,我们在山里走;他们白天走,我们晚上走;他们看不见我们,我们看得见他们。但是也要小心,他们有一个连的武装,弹药充足,人强马壮,有可能随时闯进山来。胡子匪说不要紧,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我们就说是凉州人。贺家梁说日他的,回回都说是凉州人,你连骆驼也骗不了。现在的关键是,要想办法夺取他们的武装。骆驼一走开,几百里长的一大溜儿,他们的武装连一定会分散行动,到时候我们就有机会了。贺家梁说往前不远就是醉马滩,醉马滩是过不去的,必须往东拐。往东拐是斜阳谷,再过去就是迷幻谷、野牛谷。我们争取在斜阳谷、迷幻谷和野牛谷三个地方夺取他们的大部分武装。弟兄们,到河里把水带足了,天一黑我们就出发。

班禅返藏先遣支队的出发持续了八天,拥有两万三千八百多牲口、一千六百六十三人的庞大驼队才算全部踏上了进藏的路程。当殿后的昂拉千户的叉叉枪卫藏团赶着庞大的牦牛群离开香日德时,走在最前面的高进仓已经到达三百里之外了。三百里驼铃叮当叮当响。这三百里是高进仓凭着一个拉驼人对路的敏感走过来的。在他的意识里,路从来都是无中生有的,所以他不怕没有路,就怕有路不好走。一旦遇到不好走的地方,他就问史孤零:这么走对不对?史孤零每次都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高进仓看出史孤零不想跟自己说话,便说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先放到一边去,骆驼路,闭眼就是墓,错一步,一辈子哭。你看着不对你就说啊。傍晚卸了驮子,德吉金刚总要过来问他:这么走没错吧?高进仓就说你去问一只眼吧。德吉金刚就去问史孤零。史孤零还是那句话: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每当这种时候,德吉金刚总是说:你们都没有说不对,那就是对了,我相信你们。

其实德吉金刚并不完全相信高进仓和史孤零。他把牛力强的12连打发出去了。他说你们的任务一是防止土匪袭击驼队,二是寻找当地的牧人,问他们我们走的路对不对。牛力强每天回来向他汇报,有时候说找不到牧人;有时候说找到了牧人,牧人不知道对不对。终于有一天牛力强带来了好消息,有个牧人说,对着哩,就这么走,一直走到看不见山的时候就到了。但就是这一天晚上,史孤零第一次发表了他对驼道的看法,他说走错了。那时辰,几峰骆驼吃着草突然倒在地上,就像人得了癫痫病那样,昏迷着,一阵阵地痉挛。精神委顿的史孤零从不远处站起来,走到倒在地上后迅速死去骆驼旁,嘀咕了一句:走错了。这声音很轻,轻得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没有听到。但是德吉金刚听到了,他在那一峰死去的骆驼旁,听到了这一峰死去的骆驼旁史孤零的声音。他大步走来,一把揪住史孤零说: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不是说我们走错路了?史孤零点了点头,迅速地别转脸去。德吉金刚跳到他面前说:你怎么不早说?为什么骆驼死了你才说?史孤零说骆驼死了我才知道错了。德吉金刚追问道:你怎么知道错了?史孤零不回答,走了,蜷缩到草窝窝里睡觉去了。他当然是睡不着的,德吉金刚纠缠着他,几乎是哀求地一再说:我得知道我们错在哪里,你说呀,快说呀。这时候他好像不是梯队长了,而是一个乞者,为了得到一句话,差不多就要贴在史孤零身上了。史孤零说哎呀你别这样,我也是猜的。德吉金刚说猜的好啊,就是要猜,西藏就是猜出来的。史孤零只好说:骆驼可能吃了醉马草,这里可能是醉马滩。德吉金刚说:说呀说呀,别停下。史孤零哼了一声又说:我爷爷和我父亲都说过,从香日德往南,十天左右,就得往东拐,进入斜阳谷、迷幻谷、野牛谷,过了三谷再往南走,就对了。要是不东拐,进了醉马滩,牲口就别想活了。德吉金刚打了一拳史孤零说:我说了你脑子里有一张地图嘛。跳起来就喊:都起来,都给我起来,把驮子装起来,撤出醉马滩,往东走,东边有……有什么谷?他撕住史孤零让他重复了一遍,又喊道,东边有斜阳谷、迷幻谷、野牛谷。过了这三谷,再朝南走,就对了。

撤出醉马滩之前,德吉金刚让进入醉马滩的三个大队报来了死亡牲口的数字。凉州单明堂大队死了二十二峰骆驼、六匹马;巴丹吉林王金狗大队死了三十九峰骆驼、九匹马、六匹骡子;阿拉善高进仓大队死了五十一峰骆驼、六匹马、四匹骡子。德吉金刚后来对我说,一下子就死了一大片,想不到啊。那么高大的骆驼,吃一两口醉马草就倒在地上了,十分钟以后肚子就胀成了鼓,鼻子和嘴里流着白沫,歪躺着,四条腿抖着,不到半个钟头就咽气了。狗日的醉马草,荒滩滩上怎么能长出这种东西来?柳叶似的叶子,半尺高,有黄花,花开得越多毒越大。中毒死了的牲口,可怜哪。那么好的马,那么好的骡子,吃一两口醉马草就倒在地上了,十分钟以后肚子就胀成了鼓……

突然有人号啕大哭,喊着:我的好骆驼,我才拉了几天,你就死了么?德吉金刚寻思这死了骆驼怎么就跟死了人一样?不能这样哭,影响士气啊。他走过去说:不要哭了,赶紧走,再不走你的骆驼还会死。一看是王石羊,就又说,别人都不哭,就你哭,你还有九峰骆驼,够你拉的,快走吧,小心把眼睛哭掉了。王石羊说谁说别人都不哭,你听,你听。其实德吉金刚已经听到了,许多人哭起来,差不多死了骆驼的驼工都哭起来,不管是死了从家乡拉来的自己的骆驼,还是死了转运指挥部雇来买来又分配给他们的骆驼,他们都伤心地喊着:亲兄弟啊,好骆驼啊。德吉金刚叹了口气说:哭吧哭吧,那就哭吧,边哭边走,别忘了把驮子带上。人们把死了的牲口卸下来的驮子分散到别的骆驼身上,揉着湿涩的眼睛,缓慢地离去了。

直到天亮,三个驼工大队才走出醉马滩。路上又死了两峰骆驼,又有了哭声。被骑兵抱在马上的德吉金刚在黑暗中喊道:不要停下,边哭边走,别忘了把驮子带上,快。

出现了一道两边都是冲击扇的山谷。德吉金刚问史孤零:走这条山谷对不对?史孤零又恢复到原来的态度上了,不吭声,问急了就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德吉金刚猛不丁吼起来:你是干什么吃的?史孤零反感地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又听德吉金刚吼道:你为什么说有个牧人说了,对着哩,就这么走,一直走到看不见地的时候就到了?你要害死我们哪?史孤零心说这是什么话?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德吉金刚训斥的不是自己而是牛力强。牛力强低头想着那个从帐房里钻出来的牧人。牧人很严肃,不想理睬他的样子,但一听说要去西藏就又笑了:对着哩,就这么走。牛力强说首长我再去找找那个牧人,反正离这里也不远。我奇怪他为什么要那样说,他不是土匪吧?他不是反动牧主吧?他不是有意骗我们吧?德吉金刚说他的一句话死了我们多少骆驼?你抓了他来见我,他要是土匪我就毙了他,他要是牧主我就让他去向他们的班禅佛爷请罪。你以后也长个心眼,不要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牧人也有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