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如斯,一到西宁城汽车站我就去上厕所,然后跑掉。黑胖子看我不来就会去厕所找我,这时候你再跑掉。我们在阿尼玛卿大街东街口会合。
如斯说万一他跟你一起去上厕所呢?我说那你就先跑,我们肯定得找你,趁找的时候我再溜掉。
其实,黑胖子已经想到我们的心事了。汽车快到西宁城时,他说:我们一下车就去找莫明,我们先不回监狱,反正你已经是这么多天逍遥法外了,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
我觉得他是在欺骗我们,就说我肯定会对得起你的,只要找到莫明,让他写了证明材料,我一定跟你回监狱。
黑胖子说那我就谢谢你啦,只要你不把我搞成反革命同伙,以后我在监狱里给你自由,你可以不劳动。
我说我不怕劳动,就怕当反革命。
到站了。西宁城一如往日,只是不像离开时那么冷了。我说我要上厕所,黑胖子果然说他也尿急。但接下来他失算了,当我们出来不见了如斯时,他根本用不着跟我一起寻找。我说麻烦你去厕所看看,我是反革命我不敢去。他去了,被几个女人骂出来时我就不见了。他懊悔得直捶自己,四处走动着喊我的名字,眼睛突然就闪闪地罩起了一层泪。
而这时我飞快地跑向阿尼玛卿大街东街口,看到如斯正在着急地东张西望。我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又回来了。老方的媳妇,那个敦敦实实天下最好的女人好像在专门等我们,我刚要敲门那门就开了。
小徐是你?你回来了?找到那个莫莫莫莫莫明没有?快坐,这姑娘,呷,这么俊。老方不在,出差去了。今儿房顶上有个喜鹊,叫叫叫,原来叫的是你们呀。
我们很脏,需要里里外外地清洗。这女人给我拿了老方的衣服,给如斯拿出了她的衣服。
我说嫂子,你得帮忙了,莫明就在西宁城,不知道哪个单位,得你去帮我打听。
女人说好办,我去就是了。说罢就去做饭。
饭吃得很香。晚上,我睡一间房,如斯和这女人睡一间房。如斯第二天说,这么长时间了,我是第一次脱衣服睡觉,真是舒服极了。
第六节
情况很不妙,老方的媳妇从市政府开始打听,打听到各区政府,打听到西宁城几乎所有的机关单位,打听了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打听到莫明这个人。
我寻思王义是在兰州碰到王改花的,我是不是应该到兰州去打听?因为西宁城以西再没有城市了,莫明这种人是不会呆在没有城市的地方的。
我正要和如斯商量,老方出差回来了。
老方好像已经知道我来了,没有追问我出去的情况和回来的原因,只是高兴地说,今天晚上我要跟你好好吃顿饭。
这时如斯和老方的媳妇正在里屋说话,一听到老方的声音就都出来了。
老方一愣:赵如斯?你怎么也在这儿?
如斯低下头,什么也不说。老方说也是跑出来的?也要找莫明?
老方的媳妇说你知道你还问?别吓着人家啦,人家是看得起你才往你家里跑呢。
老方笑笑:好好好,我不问了。你快去准备饭,做好点,多放肉。
老方的媳妇说还用你说。
晚饭很丰盛,有红烧肉,有燉排骨,有八宝饭,还有拉面。老方不断地给我和如斯夹菜,吃得我们实在饱得不能再吃了。
这时候气氛突然严肃起来。老方说有件事情我想和你们好好商量一下,我今天回来刚下车就被叫去开了一个会,传达了好几个文件,有一个文件就是对唐兴家的处理决定,说唐兴家去追捕反革命分子徐可凡时被拉拢下水,帮助反革命四处串联,最后又放跑了反革命分子,一是开除党籍,二是就地判刑。我这么想这个问题:唐兴家放跑徐可凡,说明唐兴家有同情心,但是徐可凡可不能只顾自己逃跑不顾别人安危。也就是说你徐可凡再冤枉也不能害别人是不是?
我明白了,这顿饭是鸿门宴。
老方的女人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小徐害了别人?他本来就是冤枉的,现在你又要冤枉他。
我说嫂子,你别说了,我知道我对不起黑胖子,我知道,唉,我早就知道。老方你也不要看扁了我,我好好想一想,再和如斯商量一下。
我和如斯进了里屋。沉默了很久,她问道:你想回监狱,是吧?
我说对,没有别的办法,我回去以后再逃跑,那样就跟黑胖子没关系了。反正我一定要找到莫明。
又是沉默。
我说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说不知道。
我说你想不想一个人到兰州去找?要是不想,你就先去你们亲戚家,住一阵子再回家看看。我估计一年以后监狱就不会到家里抓人了。你把你亲戚家和你们家的地址留给我,我逃出来后就去找你。
她不说话,渐渐地就眼泪汪汪了。
我说我回去后肯定要转换监狱,说不定能在新地方见到夏光明,或者高梧、文途禹他们。
如斯说可凡,这么长时间在一起,我都惯了,我害怕离开你,害怕一个人东跑西颠。
我叹口气说恐怕我更不想离开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沉默着,过了很久,如斯说睡吧,今晚还是咱们在一起。
我说你睡得不舒服。
她说没关系。
睡了,还是跟路上一样,她不脱衣服不脱裤子,我只脱了上衣,不一样的就是我们一人盖了一床被子。
没有鼾息,因为都没有睡着。
我想:这将是我和如斯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我想,在寻找莫明的一路上,我几乎和她天天晚上睡在一间房子里一条大炕上,居然我们没有任何越轨的行为,甚至也没有产生任何超越纯洁的想法,我们怎么了?我们不是男人和女人么?我们不是青春激荡的男人和女人么?不是,不管我们的肉体结构以及外形外貌有多么隆重的区别,我们毫无杂念的行为已经证明我们几乎不是性别意义上的男人和女人。支边青年徐可凡和支边青年赵如斯,在他们因历史问题而面对困厄的时候,已经把男人和女人古老的对抗和古老的吸引抛到九霄云外了。
但是,今夜不一样,今夜已是同居的最后一夜了,今夜不会因为疲劳而酣然入梦,今夜我睡不着,我意识到她是女人我是男人,意识到她是美丽的迷人的女人,是有着高贵的仪态和光洁的肌肤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居然就睡在我身边。我第一次觉得她的气味是芳香的,她的呼吸是温润的,第一次想到了她的肉体,她的肉体的起伏。
我热了,从心里热起,一直热到头上,后来又热到脚上。我把胳膊伸出被窝,想触摸到空气的凉爽。凉爽有了,又很快过去了。我感觉有一个地方正在蠢蠢欲动,我顿时红了脸,红了脖子,我怎么能这样?我太下流了。我跟她毫无语言的契约,也没有行为的暗示,我怎么就能产生那样的想法呢?
我用手掐着自己的胸脯,想让疼痛打退脑子里那些古怪而龌龊的想法,但脑子里还是龌龊着。那就用牙齿咬吧,咬舌头,咬嘴唇,咬得嘴里都有了腥咸的血味儿。
这时,我听到了如斯的叹息,听到了她翻身的声音,她在想什么呢?她肯定很伤感,她真是太可怜了,她是不是哭了呢?这么想着,我渐渐不再发热了。我转过身去,在黑暗中望着她。她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只有心思,变作黑色的流淌,把夜晚搅得凄凉如许。
我闭上了眼睛,我希望自己恢复到路上跟她同睡时那种两小无猜的状态中。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在无边的寂寞里,听她又是一声叹息,又翻了一次身。
天亮了。
我穿好衣服来到外间,看到老方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我。
我说借点钱给如斯,让她离开西宁。
老方说行。
老方的女人在厨房做饭,这时过来说,老方给我说了半夜,我想也只能是你回去了,姑娘我送走,你放心。然后又神秘地问我,她已经是你媳妇了?
我摇头,苦涩地笑笑。
一会儿,如斯起来了。我们一起洗漱,然后吃早饭,老方的媳妇一次次朝我碗里夹着肉。
老方说还需要我做什么?比如说通知你家里?我说不用,我不能让家里知道我坐了牢,母亲会急死的。
老方又说有机会我去看你。
我说不用,我这里有份申诉材料,麻烦你转交给市领导,我知道没有莫明的证明,申诉不起作用,但至少可以给他们加深印象。
老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这时,如斯把她亲戚家和她家的地址写在纸上给了我。
我起身要走了。
老方说我不便送你,你走好,多保重。
我说谁也不用送了。说着,我向老方的女人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老方的女人哭了,抹着眼泪说,你好好的,要是再出来,还来找我们。
我答应着,对如斯说了声好自为之,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可凡。如斯喊了一声,走过来,用那么近的距离那么清澈的目光望着我,轻轻地说,你别忘了我,我等着你。
我好像没听懂,愣了半晌才觉得应该有点表示,便把脸凑过去,多少有点慌乱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好像没亲着,蜻蜓点水一样,似有似无。
如斯的脸刷地红了,但是她没有躲闪。她好像等着,等我再亲一下,或者再有一点更为明确更为冲动的表示。
然而,我退缩了,我想起了昨夜的失眠,想起昨夜的头脑里那些古怪而龌龊的念头,我的脸一下子比她的脸更红了。
我心说,对不起了如斯,我好像玷污了你,我真是不忍心玷污你。
如斯的目光还是那么清澈,脸突然就不红了,大声说,你快点出来,还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找莫明。
我说好,我一定。我握了握她的手。
她忽地扭过脸去,往里走了几步,忍不住哭起来。
我走了。
这里是走向监狱的路,现在是走向监狱的日子,已经是春天了。很少有树的街道上偶尔见到一棵树就显得格外醒目。记得天上有鹰,自由地高翔着,翅膀不动,就能那么优美地升降。而我,我胡乱挣扎着,翅膀累坏了,所有的羽毛,所有的细胞,都累坏了。
走着,突然又有了一丝傲慢:我可以不去,但是我现在去了,为了别人的幸福我主动走到监狱里去了,我多少有一点大义凛然。我想,我去救人了,我救了人,别人也会救我么?这个莫明,当初就那么平静而自然地出现了,十二月聚会,好啊,为了新中国的解放,好啊,革命的外围组织,就是革命者了,真是好啊。可是现在,莫明突然失踪了,用一种能够想象的苍头灰脑的样子失踪了,十二月聚会怎么了?突然就反革命了?我想不通,我心说,我进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再次逃跑,你们不听我的申诉,那我就用行动来申诉——逃跑啊,寻找莫明啊,走进监狱啊。
监狱在春天显得更加森然,高墙,哨兵,远远地就看见了。铁门黑黝黝的,安上没几年就已经锈了。越锈越沉重,我沉重的心情变成凝然不动的铁门了。
我敲门,用石头敲,不然就听不见。
门楼上的哨兵探出头来:你干什么?
我说我要进去。
哨兵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随便乱进的吗?快离开。
我说我知道这是监狱,我要进去。
哨兵说你有神经病啊?这地方是想出的出不去,想来的来不了,懂吗?
我说你不认识我,我原来就在里面,你让里面出来一个管犯人的,肯定认得我。
哨兵的头不见了,他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了一个人,见我就惊叫:你?
我说我是徐可凡,我回来了。说这话时,我好像挺深情的。
他吃惊之余问错了话:你回来了?你回来干什么?还想做囚犯?
我说我本来就是囚犯嘛。
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一把揪住我:你还想跑么?
我说以后再说,先让我进去。
监狱里有了新闻,逃跑的徐可凡自己回来了。大家比听到逃跑还要吃惊。就要在本监狱由革命干部转换为反革命囚犯的黑胖子长舒一口气,郑重地对他的上司说:我完成了任务,请恢复我的党籍。
照例是要审讯我的,我说我就是大模大样坐在砖车上面出去的。他们都不相信,说我撒谎。我说我没撒谎。申辩了半天突然意识到要是我没撒谎,就是他们的失职,他们怎么能承认自己失职呢?那就撒谎吧,反正是逃跑,怎么逃的都一样,不然这个问题就过不去。
我说我是在砖瓦厂挖洞出去的。他们就派人去找那个洞。不一会儿我瞎编的那个洞就找到了。他们说你这个反革命,真是狡猾透顶,居然瞒过了我们雪亮的眼睛。
很快,我交代了寻找莫明对我们十二月聚会的重要意义以及寻找的艰难过程,交代了黑胖子如何勇敢无畏,抓我打我教育我,我如何执迷不悟,老鼠似的一路逃窜,最后又用阴谋诡计欺骗了他。我想黑胖子成了英雄,他可以没事了,就算是我的报答吧。
但审讯我的人对我的交代好像并不满意,追问我为什么要自己回来。我说我不能对不起革命干部黑胖子。
他们说你已经对不起他了,因为你说你是自己回来的,与他有什么关系?
我说他抓了我,怎么没关系?
他们说这还差不多,是他把你抓回来的,不是你自己回来的。
我说也行啊,怎么对他有利你们就怎么说吧,我都认账。
审讯结束了。
因为这所监狱对我来说已经有了破绽,按惯例我必须转到别处去。临行前,我见到了黑胖子,他带我去监房拿我的行李。监房里空荡荡的,人都去上工了。
我说你们要把我转到哪里去?
他说我也不知道,可能要远点。
我说我能不能给赵国伟留个纸条。他说留什么纸条,有话我转告他就行了。我说八个字:寻找莫明,继续申诉。他想想说,那你还是留纸条吧。
我从我的书上撕下一张空白的扉页,留下纸条,拿着行李出了监房。黑胖子说我和几个同事都给领导说了,争取不要给你加刑。我说你的同事凭什么要这么说。黑胖子说他们觉得你这个人挺重义气的。我说其实加不加刑我都无所谓,反正这次没找到莫明,到了新地方我还是要跑的。黑胖子说我警告你不要胡来,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别到时候掉了脑袋还搞不清是怎么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