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好。我让黑胖子把她扶到我背上,反手托着她的大腿,朝前一走,弯曲的膝盖更弯了,扑通一声,我栽倒在地上。原来我也不行了,我也是又累又饿。
黑胖子惊呼着,先扶起了如斯,又扶起了我。我说一天就吃了一个窝头,顶不住了。
黑胖子说这咋办?你们两个就这样坐着,不饿死也得冻死。
我说不坐着咋办?前面一点灯光也没有,看样子是没有人家了。
黑胖子说你们比我年轻,怎么这么经不起折腾?我们跟国民党干仗那会儿,三天不吃饭照样能把山头拿下来。反革命到底是反革命,不吃饭就软了,一点也不坚强,趁早别反啦,回监狱吧。
如斯哼了一声,好像是呻吟。我也哼了一声,是不服气。黑胖子说哼什么,要坐就老老实实给我坐着,哪儿也别挪动,等着。
黑胖子朝我扬了一下手,回身朝来路走去。我知道他是去找吃的了,心说他何苦要这么麻烦呢,不管我们也可以嘛。
如斯开始发抖了,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没有,就是饿。我摸她的额头,摸了一手冷汗,急得我跳起来:你肯定病了,这可怎么办?这么荒凉的地方。
如斯有气无力地说,你别大惊小怪,我在监狱里绝过食,落下这毛病,一饿就软,就抖,就冒冷汗。我说你还绝过食啊?你真厉害。这种事我可不敢做。如斯说逼的呗。
我靠近她坐下,想抱住她给她一点温暖,想想又算了。
谁也不说话,冻饿把脑子掏空了,也不知道说什么。静静地坐着,一次次打着哈欠,可又睡不着,突然想起黑胖子走时朝我扬手的动作,这动作一下子和一堆篝火连了起来。我赶紧趴到地上,眼睛几乎贴着地皮寻找,果然找到了一盒火柴。我惊喜地连连叫好。与此同时,我发现四周的枯草枯树正在夜色中朝我哗哗抖动。
篝火升起来了。一瞬间如斯笑起来。冰凉的身子顿时暖烘烘的。如斯又想说话了。她说可凡,我看你还是跑吧,叫黑胖子把你再送进去划不来。我说找到莫明再说,我相信事实终归是事实。如斯说现在是个机会,趁黑胖子不在,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说不,我不能把你丢下。
如斯后来说,她很深刻地记住了我不能把你丢下这句话,觉得十二月聚会的友谊真是值得流连,就像寒夜里的篝火。如斯看到我一次次地离开她,回来时总是有一抱枯枝败叶,火一直燃着,温暖一直存在。她想,这个徐可凡倒还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呢。这么一想,就不再发抖了,拿着一根树枝不断地拨拉着火。
后半夜,黑胖子回来了。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背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咚地扔到地上。我和如斯都叫了起来:狗?
是死狗。他把那只偷袭过如斯的黑狗打死了。
黑胖子休息了一会儿,从腰里抽出一把菜刀来扒皮剖膛。我问菜刀是哪儿来的?他说偷的。我说你也偷东西啊?他瞪我一眼吼道:还不是叫你们逼的。
黑胖子连盐都偷出来了,烤狗肉好吃得无法言说。如斯浑身不再发软,站起来走几下说:要是有水就好了。黑胖子说,想喝水的跟我走。
我们都去了。那是一股从岩缝里渗出来的泉水,掬在手里冰凉极了。
黑胖子说慢慢喝,在嘴里噙热了再往下咽。
我说以后你到哪里,我都跟你作伴,有了你就有了吃喝。
黑胖子嘿嘿笑着说,咱们要是顺顺当当回到监狱,我天天给你端吃端喝都成。
我听出黑胖子依然在担心我逃跑,心里不免一沉。我真的还会逃跑吗?连我也不知道。
天亮了,我们继续往前走,终于看到一群羊和一个挡羊娃从对面山坡上走了下来。一打听,才知道我们已经走过去了,就在离我们昨晚喝水的地方不远,有一条山沟,往里走就是红崖子九村了。
两个小时后,我们见到了第三个王改花,大失所望。她是个童养媳,她跟我们说话时,她男人正在院子里对着我们撒尿呢。
不过她又说三间房六村有个跟她同名同姓的,你们要找的肯定是她了,她男人是外乡人。她说的这个便是我们掌握的第四个王改花。我们问清了道路,又向她买几块干粮买些水喝。她虽然是童养媳,但显然是这个家里主事的,说声你们等着,进去就端来几个麸子面的馒头,又进厨房去给我们烧水。她的小男人站在当院,流着鼻涕傻呵呵地望着我们。
水开了。王改花给我们一人舀了一大碗。我们蹲着吃喝了一阵又站着吃喝了一阵,把肚子搞胀了才掏钱告辞。王改花不要钱,她指着如斯的花头巾说,能不能把这个给她。如斯想都没想,揪下来就给她了。她高兴得抖落开来左看右看。她的小男人跳起来,抢了就跑。王改花朝房子里追去。我们走了。
说是翻过山梁就到了三间房六村,可这山梁太大,一翻就翻到下午去了。这是个小村落,还没打听就见到王改花的父亲了。
他说改花走西口了,跟着她的男人走西口了。我紧张地问道,她男人是不是叫莫明。他再清楚不过地告诉我就是莫明。
我说西口大着呢,几乎是半个中国,到底是什么地方?王改花的父亲说不知道。
我不相信,要去他家看看。他领我们去了。
很大的院子,三面都是砖房,看样子不是个穷家。我进了院子就禁不住大喊起来:莫明,莫明。
西房门开了,出来一个老女人,大概是王改花的母亲。东房门开了,出来一个后生,大概是王改花的兄弟。南房门开了,出来两个女人,不知道是他家的姑娘还是媳妇。
我说:莫明在哪里?后生说走西口了。我说王改花呢?后生说也走了。我懵了,不知道再咋问了。黑胖子问什么时候走的?后生说年前就走了。黑胖子问去哪里了?哪个城市?哪个单位?还是哪个县?
后生说这个不知道。
我又喊起来:不可能不知道。
黑胖子问道,他们没来信吗?
王改花的父亲说信有,有信。
我和如斯几乎同时说快拿来。
王改花的父亲愣了半天说是口信。
我们也愣了半天:怎么才是个口信。黑胖子说什么口信?回答说,改花肚子里有娃娃了。
我问道,说没说他们在什么地方?改花的父亲怔怔地摇头。我们都傻了,这不等于什么音信也没有吗?
突然,如斯提出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谁带的口信?改花的父亲说是公社的王义。
我们立刻朝公社赶去。还没到,天就黑了。黑胖子说这会儿公社肯定没人了,咱们先找个人家住下,然后我一个人去打听,别把大家都累坏。
我说住下可以,但必须由我去打听。
如斯不肯,她或者是不想跟黑胖子留下,或者是对我一个人去不放心,只说要住三个人住,要去三个人去。
结果三个人都去了。
公社里有灯火,一屋子人在开会。有人认识我们,出来问,王改花你们找见了?我说找见了,我们还要找公社的王义。
他说王义?你们找王义干什么?于是就王义王义地乱喊。王义出来了。
他大约五十岁,一见我们就满脸堆笑。他说他是去兰州看儿子,在汽车站见到王改花的。王改花要往西去。我说西去去哪里?再往西就是西宁城了。王义说不知道是不是西宁城。我说你见到他男人没有?王义说没有。
再就问不出更新鲜的东西了。
我说她肚子里有娃娃了,说明她跟她男人在一起,往西走,莫不是莫明到西宁城工作去了?我突然就兴奋起来,觉得像莫明这样的人物到西宁城政府去打听肯定会有人知道。
如斯和黑胖子跟我一样兴奋。黑胖子说虽然没找到莫明,但是现在要找回去了。对他来说,回去就是一切。现在这一切就要开始了。
这天晚上,王义把我们安顿在了他家里。自然还是我跟如斯住在一起。如斯说你想到没有,一到西宁城,你就不自由了。我说我想到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斯说我希望还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寻找莫明。我说好,然后一闭眼就睡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并不顺利,我们一半坐车一半走,走走停停到了太原,已是一个星期以后了。到了太原这种城市就得花钱,而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没钱了。如斯带在身上的二十五元只剩下三元了,我从西宁城带出来的二十元只剩了一元半;而黑胖子已经分文没有了,他带了一个月的工资三十六元钱出来追捕我,在榆林时就已经花光了。
如斯说看样子不能住旅社了。黑胖子说连车马店都不能住,我看咱们就去火车站待着吧。
太原火车站肮脏拥挤,一打听,只能买到三天以后去西安的火车票。而且票钱不够,三个人得六元钱。
那时候,没有长途电话,西宁城也没有开通电报业务,黑胖子潦潦草草写了一封要求监狱寄钱的信,临到投递时才反应过来:要人家把钱寄到哪儿呀?总不能是火车站的黑胖子收吧?我说即使我们能收到钱那得等多久?要是等上十天半月那我们就得要饭啦?黑胖子说能要饭就不错了。
说着,黑胖子尿急去了厕所。如斯小声说,金雪的舅母是太原人,我知道她家的地址,你就说是你一个人的同学。我说太好了,同学到同学的亲戚家借钱总不能一点不借吧。
黑胖子回来后,我们就去金雪的舅母家了。她家也姓金,我们一路问过去,曲里拐弯走了一个多小时,金家到了。很气派的门楼,青砖青瓦,里面是重重叠叠的屋宇。
门一敲就开了,走出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我们干什么?我说这是金家吧?干部说金家?哪个金家?我说这儿住的不姓金?干部说你问的是那个老财主啊?早就全家遣返农村了。你们找他干什么?你们是哪儿来的?我说我是金家亲戚的同学,路过太原……突然,我意识到我说的全是废话了,遣返就是发配原籍的意思,这儿已经改换门庭了。
我们灰不溜秋地离开了那里。我说完了,金雪的舅母家完了。而心里想的却是我家,我家是否也被撵出城市了呢?我想,如斯也肯定想到了自己的家,她家在郑州也是有田产有房产的。
回到火车站,正赶上有一列去西安的火车。我说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了,咱们立刻走,抓住了再补票。
黑胖子说我同意。如斯说补票也只有两张票的钱,还要吃饭,今天一天都没吃了。
黑胖子说上了火车再说。
我们绕开了进站口,沿着铁轨,躲在火车后面进了车站,又从车下面钻到月台上,随着人流上了车。不敢坐,就站在车厢与车厢的衔接处。一个四十多岁的列车员吆喝我们回到座位上去。我们朝里走了走,找到空位子就坐下,看有人过来往行李架上放行李,赶紧又起来,还没站稳,又有人冲我们喊:让开让开。我们急忙把身子贴到座位上。列车员又吆喝:叫你们坐下你们就赶快坐,别老在过道里碍事。
黑胖子对如斯说,姑娘,你去靠窗口坐着,趴下睡觉,谁来也别抬头。徐可凡,你去那儿坐着,装病,装可怜。我到那边去,那边好像是饭车。
火车开动了,没有人撵走趴着睡觉的如斯,也没有人撵走病得不断呻吟的我,倒是黑胖子被撵出了饭车,因为还没有开饭他就要帮人家洗碗刷筷,人家断定他是个混吃混喝的。
黑胖子出了饭车,就拿起笤帚开始打扫车厢,从这节车厢一直打扫到最后一节车厢,再打扫回来。
列车员说你歇会儿吧,谢谢啦。
黑胖子说谢什么,我是军人出身,老八路的作风不能丢啊,军队和老百姓是一家嘛。
列车员给他鼓掌:老八路又回来啦。
黑胖子又说不敢当不敢当。
这时饭车开饭了。黑胖子又去端盘子擦桌子,忙乎了一阵,人家给他盛了一大碗米饭,上面盖了许多肥嘟嘟的红烧肉。他一看口水就咕噜咕噜往下咽,躬着腰连声道谢。
他拿了一双筷子,端着碗出了饭车,来到如斯面前,捅捅她说,姑娘快吃。话没说完,口水就哗啦啦流了下来。他放下碗,用袖子擦着嘴,又去饭车忙乎去了。
半个小时后,他给我端来了一大碗捞面条,不好意思地说,没有肉,但是不用花钱,也算是优待,赶快吃吧。我说如斯已经给我吃了两块肉了。
一会儿,黑胖子回来收走了我和如斯的碗,然后去厕所水龙头上接了两大碗水喝了下去。后来我知道,他这天一口饭也没吃。他很想吃掉那些别人剩下的饭菜,但又担心饭车服务员把他看成是叫化子撵出饭车。他忍着饿,忍不住了就去喝水,把自己喝胀喝成了水桶。但水很快变成了尿和汗,留给他的仍然是饥饿。
开饭时间过去了,查票的从那边走来。黑胖子几乎是本能地拿起了笤帚。他又开始打扫车厢,并且和列车员又说又笑。两个查票的跟他擦肩而过。他说我们为什么打败了日本鬼子又打败了国民党?就是做好事,老百姓拥护啊。列车员点着头:那是那是。
如斯补了票,我也补了票,每张票两块钱,加上两角五分的手续费,我们算是不名分文了。
列车进入夜间行走,全车厢都迷迷糊糊的,除了黑胖子。他饿得睡不着,眼睛骨碌碌转着,看到座位下面有一布袋红薯,也不知道是谁带的,悄悄摸了两个,拿到厕所里吃去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火车到达西安。
我们去了西北公学。黑胖子曾经在这里守候我一个多月,跟那儿的人熟了。我们靠着他的面子吃了饭,又借了去西宁城的盘缠,然后就离开了西安。
走走停停,中途换了好几次汽车,终于到了兰州,西宁城遥遥在望了。
一个无比重要的问题再次被如斯悄悄提了出来:到了西宁城,黑胖子还会让你自由自在地寻找莫明?我说不会的,他肯定要把我先送进监狱,完成他的任务。如斯说那怎么办?我说你说呢?
如斯沉吟着,半晌说道,我一想到你又要进监狱就想哭。我长叹一声说:我想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逃了。
如斯突然握住我的手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逃。我一个人实在是没有信心寻找莫明。
接下来就是冥思苦想逃跑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