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想跟他打听事,就打断他,让他上车来。老汉说他受苦的毛驴只能拉两个人,多一个人就拉不动了。说罢又唱开了,唱着唱着就有了哭声,不是老汉的是如斯的。我说如斯你怎么了?她说她从来没听过这么感动人的歌。我仔细回味了一下,觉得老汉几乎是如泣如诉了,是为了爱情的如泣如诉。而我们呢?连这舒展的如泣如诉也没有。没有人同情我们,更没有人爱我们。我们无处倾诉,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到底怎么啦?我叹息着,发现路两边已经没有农田了,是沙漠,那么辽远,就像我们的悲哀,在无边的原野上,辽阔地回荡。
傍晚到了交易镇。老汉和我们分手了。他说他到家还有五里路,要我们找到了莫明再去他家喝他婆姨做的甜拌汤。我们答应着,说好一元的脚钱我给了他两元,作为他一路让我们领略悲凉民歌的感谢。老汉客气地不收。如斯说应该的,应该的,拿着吧。老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接过钱时朝我们鞠了两个躬。
然后,他坐到车上,和毛驴说着话,走了。
我和如斯顿时感到怅然若失,望着老汉消逝的地方,立了半晌,才意识到更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呢。
交易镇很小,一条街,一些房,山坡上还有几层窑洞。一道土堆的城墙蜿蜒在小镇的四周,一看就知道这还是个古地方呢。
我们从镇头第一家开始敲门打听:是莫家吧?莫明在不在这里?没有?那你知道他在哪一家?好像是敲门敲到了第七家还是第八家,终于有人指给我们说,窑上莫万山的大儿子叫莫明,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我们直奔窑上。
是莫万山开的门,一听我们找莫明,先是一愣,然后殷勤地让我们进了院子。
在院子里,莫万山告诉我们,莫明不在,他已经五六年没回来了。
我生怕搞错了,又把莫明形容了一番。莫万山连连点头,说你们说的就是我那大儿。
如斯睁大了眼睛,露出不相信的样子:有人说他回了老家,他怎么会不在呢?
就在这时,咚的一声,有人关上了我们身后的院门。我们回过头去,发现傍晚已经没有了,天色突然暗淡下来,几乎看不清我们刚刚进来的那道门。门前立着一堵墙,那么黑的一堵墙从天而降。
我四下里看看,拽住如斯立刻要跑,只听黑胖子厉声喝道:别跑,你跑不掉,你跑到哪里我追到哪里。中国不大,我的两个脚板也不懒,你总不能跑到地球外边去吧。
我一阵沮丧,拉着如斯的手,一动不动。
黑胖子说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了一个星期了。你又到哪儿去了?
我们不回答。我们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黑胖子又说你又何苦呢?你这样逃来逃去,连命都会逃没的。
我突然一阵心酸,立刻就眼泪汪汪的。我说我们不是逃,我们是来找莫明的。
黑胖子说莫明不在,这下你心甘了吧?
如斯说莫明不在这里,他总有在的地方。
我说是啊,他只要在中国我们就得找。
黑胖子说找到又怎么样?你是什么还是什么,这都是命。
我说我们不信命,我们这么年轻就成了没有罪的罪人,我们不甘心哪。
黑胖子说那我就甘心?唉,算了吧,跟我回去。现在还来得及,还可以不加刑。你看,我是管你的人,我在求你了。这位姑娘,你是徐可凡的什么人?你应该劝劝他,逃跑是继续犯罪。
我这才意识到,黑胖子并不知道如斯也是逃犯,就丢开如斯的手,小声说你走吧,我走不了啦。
如斯轻轻摇头,突然走到黑胖子跟前说:这位大哥,你就不能行行好?她离黑胖子那么近,一双清澈的眼睛就在黑胖子的鼻子尖上乞求着他。黑胖子不习惯了,要躲开她,却被她拦腰抱住了。
可凡你快跑。
她话音刚落,我就跳了起来,直扑大门。
就跟我想的一样,等黑胖子挣脱如斯追过来时,我已经跑远了。而这时如斯也冲出了院子,从另一条小路跑过来与我会合。我们手拉手,跑到街上,又跑向城墙外面。
黑胖子大声喊着:徐可凡你别跑,我知道莫明在哪里,我陪你去找。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我们终于停下了。
如斯喘着说怎么办?你相信他吗?
我说他没带枪,他要是骗了我们,我们还能跑。反正他是一个人,我们是两个人,我的力气也不比他小。
如斯说你先问清楚,莫明到底在哪里,他要是不说就说明他在骗我们。
黑胖子走过来,在十步远的地方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我们一问他就说了。他说其实我也说不准莫明在哪里。他父亲说他这个儿亲自己的婆姨,说不定去婆姨的老家了。婆姨的老家在山西临县,远得很,你们千万不要去,我跟不动了。别看我比你们胖,身体不如你们。你们年轻,力气大,这姑娘一抱就把我抱死了,想跟我拼命是不是?这丫头片子,腰也抱折了,手也抓烂了,你看这血,还淌呢。徐可凡,你这个王八蛋,监狱有什么不好?我可从来没欺负过你,你拽着我跑,也拽着这姑娘跑。这姑娘能跑动?她是你什么人?是你的小媳妇儿?
我等着如斯回答,如斯等着我回答,结果谁也没有回答,好像是认可了。
天渐渐黑下来,风紧了,一阵寒冷袭来,我和如斯同时打起了寒战。黑胖子站起来,朝我招招手,往回走去。
这天晚上,我们住在了莫万山家。莫万山的二儿子跟着婆姨回娘家了,老伴已经过世,家里就他一个。他以为我们都是他大儿的同事,杀了一只鸡,烙了一摞玉米饼招待我们。我们饿了,吃得很多,很饱。如斯要给钱,莫万山为了不要钱几乎跪下。黑胖子说姑娘你不懂事,莫明是给政府做事的,你们认识莫明也就是政府的人啦,政府和老百姓一家人知道不?收起来吧,钱是什么?如斯大眼睛一眨说,一家人还追来追去的。黑胖子摆摆手:另一码事,别搅混了。
吃了就要睡,我和黑胖子跟莫万山睡在一起,如斯到隔壁窑洞去睡。睡到半夜,如斯进来推醒了我,说她一个人害怕,睡不着。我穿了衣服跟她走。黑胖子伸了伸腰,想说什么又没说。
天亮了。
我们烫烫地喝了两碗莫万山煮得很稠的小米稀饭,又带了几块玉米饼,问清了莫明婆姨的娘家,告别莫万山来到街上。好像是预定好的,一抬头就见昨天送我们来的那个老汉和毛驴站在一起嘿嘿地笑。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回榆林城?老汉说毛驴子知道,毛驴子天一亮就往路上走。我摸摸驴头说,你又要受苦了。
一辆毛驴车,老汉只让坐两个人。黑胖子说我走惯了我不坐。我和如斯上去了。行了一程,我觉得不好意思也下去跟他们一起走。老汉照例唱了起来。如斯和我又一次听得人了迷。
大红的门上拴黄狗,
受苦人走路低着头。
活在世上不记仇,
擦我的眼泪啊是你的小手手。
途中,老汉拿出饭团让我们吃,说是他婆姨专门为我们做的,里面放了甜米。我们因为想到黑胖子关于政府和老百姓是一家人的教诲,毫不客气地吃了,又拿出玉米饼让老汉吃。老汉坚决不吃,说吃了我们的玉米饼他就不能收我们的脚钱了,但他还是想要脚钱。我说你吃了饼脚钱我们照样给。老汉连连摆手说,那怎么成,那怎么成。
又是傍晚,我们到了榆林城。我掏出两元钱给老汉,但这次老汉死活只收一元。他说要是他的毛驴子知道他多收了我们的钱,就不好好走路了。我动情地摸摸驴背说:好同志,祝你幸福,好同志。
找人家住下后,我便打听去山西临县的路。问了十几个人才搞清楚,我们先应该到达陕北米脂,再从米脂到佳县,从那里过黄河,不远,就是山西临县了。
以后的行程是这样的:我们等了一个星期,才等到从榆林开往延安途经米脂的客车,到了米脂去佳县就没汽车了,只有毛驴车。我们雇了两辆毛驴车,走了三天才到达佳县,当天坐摆渡过了黄河。这以后连毛驴车也没有了,只好走路。五天后,我们走到了临县县城,休息了两天,雇了一辆马车来到赵家坡,又开始在村子里打听莫明以及他的婆姨王改花了。
第五节
赵家坡是个很大的地方,光村落就有十几个,坐落在方圆几十里的山山坳坳里。到达时正逢赶集,我们见人就问,结果是没人知道莫明,也没人知道王改花,倒是问出几个李改花、金改花、胡改花来。黑胖子懊悔得直拍头:我们怎么就没问清楚王改花是赵家坡哪个村的呢?
好在这里四八年就是解放区了,土改早,新政权建立得早,对人口的登记早就结束,刚刚成立的人民公社里保存着许多的花名册。黑胖子拿出了盖有监狱公章的证明,人家就把花名册搬了出来。
查了一上午,查出七个王改花来。又把太小和太老的排除掉,就只剩下四个了。
走出公社,我们在集上买了三个窝头,边吃边朝最近的疙瘩五村走去。
不是。
没见到王改花,只在村道上见到了王改花的丈夫。王改花的丈夫莫名其妙,心想这三个公家人一听说改花是我婆姨怎么转身就走了?
天黑前,我们又赶到了沟脑十一村。一条黑狗守在村口汪汪地叫着。我们不怕狗,这一路我们不断地遇到狗,有一个奇怪的发现是叫得越凶的狗越是不咬人的。到了跟前,狗就不叫了,退到石磨下面躲了起来。我们东张西望着,看到有人在前面就赶紧过去打听。
这里的王改花死了,是年前病死的。她男人是个艄公,这会儿正在黄河上摆渡。
我们扫兴地往回走。突然黑胖子大叫一声,回过身去,抬脚就踢。被踢中的黑狗哀叫着跑了。黑胖子说它想搞偷袭,娘了个×。又问如斯咬着了没有?如斯低头一看,才发现裤角已经被狗牙撕破了,就说我觉得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黑胖子说,狗牙绊人不吉利啊,我看这趟咱们来得玄乎。
往前走着,我们商量现在是继续找人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如斯说要住也不能住这儿,这儿好像阴森森的,连树影也怪模怪样的。黑胖子说,那就找人吧,我现在比你们还着急,我离开监狱都两个月了,徐可凡你看你把我祸害的,抓到了逃犯硬是带不回去,我还是吃监狱饭的,怎么向上级交代?我说你就说实话嘛,我不愿意回,我要找莫明申冤。黑胖子说这话能给上级说?哪有政府听罪犯的?你有什么冤要申的?谁冤枉你啦?新社会?胡扯。我跟着你找莫明是同流合污,是丧失立场,是怂恿逃跑知道吗?我看咱们快找,越快越好,再拖延下去我就要跟你一样成囚犯啦。
如斯说要是这样的话,大哥,还不如你先回去交差,我们要慢慢找,仔细找。我说对嘛,又不是你放走我的,是我自己要逃跑的,你回去就说没抓到,全国各地找遍了,徐可凡这家伙学成孙悟空七十二变,谁知道现在是苍蝇还是蚊子。黑胖子断喝一声:放屁,你想让我当叛徒?你老老实实跟我回去,我就是坐牢也要跟你一起坐。
如斯说大哥,你忠于职守我们很钦佩,但是你设身处地为我们想想,我们干了一阵革命,又响应祖国的召唤支边到了青海,倒成了反革命,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黑胖子说我说了多少次了,你别叫我大哥,叫唐兴家,也可以叫老黑、黑胖子。你跟他不一样,也不要我们我们的,你是你,他是他,你最好把立场站到我这边来,你要是同情他,那才叫一辈子就完了。我不知道你们现在结婚了没有,就算结了吧,结了也要分清敌我,不要他反革命你也反革命,到时候生下孩子也是反革命。
如斯的脸色陡然变青了:老黑,黑胖子,你不要胡说,再胡说我立刻就跑。
黑胖子说那你就跑呗,我肯定不追。
如斯说我是说我跟可凡一起跑。
黑胖子警觉地一把抓住我:你们也是有良心的,我对得起你们,你们也得对得起我。我是有父母有孩子有老婆的人,我不能叫你们拖累死。
如斯说那我们就没有父母啦?我们是谁拖累的?是革命?是支边?
黑胖子指着如斯说,反革命,你已经是反革命了,你最好别跟着我们,你跟着我们我不抓你就是对革命不忠。
我说你别生气了,咱们还是决定是住呢还是找人。
黑胖子说找人,谁说要住啦?找人还说得过去,住,尤其是你们两个住到一起,就是作风不正,就是逍遥法外。
如斯的嘴唇哆嗦着,鼻子一抽一抽的,好像就要哭了。我猜测她除了无罪而获罪的委屈之外,还有了跟我不清不白的委屈。我说何苦呢,我们还是尽快找人吧。
这时,如斯尖叫了一声,原来她回头看到那黑狗又来偷袭她了。黑胖子丢开我,扑过去就踢,没踢着,拾起土坷垃就朝黑狗扔去,黑狗跑远了。黑胖子回过身来,瞪着如斯,拍一下后脑勺说,我救你干什么?把你的脚咬下来才好呢。
如斯哇地哭了。我愣了,黑胖子也愣了。
我说如斯别哭了。黑胖子推推我说,你哄哄她,好好哄哄她。说罢离开了我们,躲到不远处的一片灌木林里去了。
我呆立着,不知道怎么哄如斯,却听灌木林里传来黑胖子的一声喊:今天晚上咱们不找莫明啦,咱们找个地方住下,好好睡一觉。
如斯擦着眼泪说,可凡,我们不能住,还是找人吧,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了。
天黑透了,我们朝红崖子九村走去。不知道有多远,也不知道路途平坦不平坦,只知道只要碰到村庄就停下,那一定是红崖子九村第三个王改花的所在地了。可是我们走了半夜也没见半个村庄的影子。
我说我们肯定走错了,再这样走下去非走出山西去不可。
黑胖子说今天晚上走出去明天再走回来呗,不走咋办?难道停下来?
如斯说那就停下来吧,我饿,我走不动了。
黑胖子说停下来就不饿啦?徐可凡你把你媳妇搀上。
我就过去搀住如斯。这一搀,她反倒更没劲了,软软地靠到我身上,又说我饿,我走不动了。
黑胖子说徐可凡那你就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