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要去找莫明,他是共产党员,他会证明我们无罪。
老方不吭声了。
一会儿,突然从厢房门帘里面传出一个女人亮亮堂堂的声音:老方,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犹豫什么?你不是老早就说他们是冤枉的吗?门帘哗地一掀,一个敦敦实实的女人出现了。她说先住下,啰里啰嗦的事情以后再说。
一个月以后,追捕我的风声已经过去了。老方的媳妇那个敦实女人送我踏上了东去的汽车。挥手告别的一刹那,我发现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我哭了。
东去的汽车上,我想起了西来的情景,想起了那次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宣讲会上支边青年同唱一首歌的盛况。
我哭得更厉害了。
怎么搞的?壮行之歌转眼就成了哀恸之声?转眼就成了怀旧?怎么搞的?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是那天上的星,为我们点燃了明灯,是那林中的鸟,向我们报告了黎明。
唉,怎么搞的?
第四节
从西宁城坐车到兰州,再换车到天水,因为下雪停了几天,又挤车来到宝鸡,没离开车站就爬上了一辆运货的卡车。卡车停在咸阳,正好是早晨,我踏上一辆公共汽车就往西安赶,两个小时后终于到了。
我算算沿途走了十一天,身上揣着那个天下最好的女人塞给我的二十元钱,倒也没遇到什么大麻烦。这就是运气。早知道我运气好,我就会第一个逃跑,说不定现在已经申诉成功了。我长喘一口气,走进一家小饭馆,花三毛钱美美地吃了一大碗羊肉泡馍,然后来到街上,要了一辆三轮车,朝西北公学飞奔而去。
天朗气清,老远就看到母校的大门,就像《西游记》里的南天门渐渐升起来了。吆喝车夫停下,下车付了钱,急急地走进门去,真是桃花净尽菜花开,前度刘郎今又来了。什么也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仔细想想,原来是来来往往的人不一样了,没有一个认识的。
路过了十二月聚会曾经聚会的教室,那是一座三层楼的一楼,往旁边多走几步就能故地重游了。但我一步也不想多走,直奔校管会。
我看到那几排窑洞式平房门前的牌子换了,就问校管会搬到哪里去了。有人说校管会早撤了,现在是校党委,搬到那边大楼里了,你找谁?
我说找莫明。那人好像很吃惊:找莫明?又回头对房子里的另一个人说,又一个找莫明的。又问我你是哪儿来的?
我说是从他老家来的。那人说老家来的?老家来的怎么不知道他在哪儿?这样吧,你去那边大楼里问问。
我去了。
我应该知道我在监狱里多次声明我要去找莫明,我一旦逃跑,追捕我的人必然会和我一样寻找莫明,对我来说西北公学目前是最危险的地方。但是我心太急,根本顾不得这些了。在我看来,只要找到莫明,只要莫明能证明我们无罪,他们要抓就抓,没什么了不起,本来我的目的就不是逃跑,而是申诉,坚定地申诉。
我最大的失误就在于没考虑到莫明有可能已经不在西北公学了。
我走进大楼去,逢人就问:我找莫明,莫明在哪里?
有人摇头,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有人说他大概回陕北老家了吧。最后一个人说,你找莫明?请你跟我来一趟。
我跟他上了二楼,走进一间跟教室差不多大的房子里,蓦然就愣了。我的一只眼睛看到了一直管教着我们的黑胖子,一只眼睛看到了一个姑娘,居然是赵如斯。我同时出现了两种反应:一是问赵如斯你怎么在这里?一是扭身就跑。
可我已经跑不了啦。房子里,身前身后所有的男人都朝我扑来。我喊着,挣扎着。黑胖子说,快,快把桌上的麻绳给我。
麻绳旁边正好站着惊恐万状的赵如斯。她拿了麻绳,犹犹豫豫地递过来。
那时候,国家还没有太多的钢铁用来锻造手铐,我这个逃亡的支边青年,就只有麻绳伺候了。黑胖子边捆边说:你就受点委屈吧,你要是再逃了,我还得追。我们都犯不着吃那个东跑西颠的苦,监狱不是挺好的嘛?我跟你吃一样的饭住一样的房子,跟你一起劳动,你是有期的,我是无期的,你应该向我学习,老老实实的。
我喊道:你是自由的,我是不自由的。
黑胖子说,你以为跑出来就自由啦?过街老鼠似的,没一天安生的。人生在世,自由是个啥?你就认命吧。我刚才还给这位女同志说来着,我说……哎哎?她人呢?
赵如斯不见了。
赵如斯后来告诉我,她半年以前就从女子监狱逃出来了,在亲戚家待着,两个月前,托亲戚来找过莫明,没找到,今天她自己来了。一来那个黑胖子就不让她走了,问她是干什么的?找莫明有什么事?她一看情况不妙就撒谎,正撒着,就见我走了进来。
赵如斯说自己跑出去后没有走远,就躲在大楼外面的树林子里,看他们把我押出楼外,押到学校后门那儿去了。她跟着,直到看清他们把我关进了半孔窑。
半孔窑是当年特务们专门关押进步学生的,它前面是窑洞,后面是房子,所以叫半孔窑。赵如斯想起1949年元旦,她班里一个叫金志杰的学生,因为贴标语被特务抓住后关在了这里。护校队的人组织学生,想冲进去救出金志杰,结果和一帮学生特务打了起来。有几个特务亮出了手枪。护校队不想吃亏就赶紧撤了,回到宿舍一看,金志杰居然自己回来了。原来半孔窑后面有窗户,窗户用碎砖堵着,他掏出一个洞爬了出来。
这一刻,赵如斯突然觉得她或许也能让我从洞里爬出来。她绕过一道土崖,来到半孔窑的后面,看到墙上果然有一个窗户的轮廓,但那洞早就封死了。她看四周无人,就捡了树枝掏挖砖缝里的泥土。泥土很牢固,树枝断了。她愣了半晌,匆匆离开了。
赵如斯说,人生不可预料,什么都是逼出来的,我哪儿能想到我会去那么遥远的青海做一个支边青年,又会在西宁城谋一份差事,哪儿能想到会坐牢,还会从监狱逃跑,哪儿能想到会在漆黑的夜晚举着一把从西安西郊买来的锈迹斑斑的镰刀,挑挖着母校一堵红色的砖墙。
一块砖终于活动了。因为地下潮湿,我靠墙坐在桌子上,砖一活动我反剪的手就感觉到了。这时候里面就我一个人,这时候我一下子跳到地上,借着昏暗的灯光吃惊地瞪着那块活动的砖。
砖不活动了,砖没了,墙上有个小洞了。我看到洞外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在朝里窥望,吃惊得愣住了。
洞越来越大了。
我背朝外面坐到桌子上,让她用镰刀割断了麻绳。
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我几乎要拥抱如斯,双臂张了张又放下了。我说真没想到会遇到你。她说我也没想到。
后门和前门都已经上锁。我们幽灵一样穿过校园,沿着再熟悉不过的小路,寻找过去我们常常翻进翻出的地方。墙上,旧社会的豁口还没有堵上,我们没费多大劲就爬了出来。
万籁俱寂,城市好像不存在,那些建筑的黑影,那些迷幻的灯光都已经是梦里的东西了。我们走在街上,因为冷,挨得很近。如斯说咱们去哪里?我说去找莫明,莫明回老家了,我知道他老家是榆林交易镇的。她说我指的是现在,今天晚上。我说就这样走,走出西安去,停下来会冻死。她说不行,得找个地方睡觉,我已经浑身没力气了。
我记得我们走了很久,几乎到了大雁塔那儿才找到一家愿意接待我们的旅社,叫新民旅社。
店主说旅社的所有房间都叫政府租用了,他只给自己留了一间。他说你二位要住就住,住多久都行,我就一个人,我到厨房呆着去,厨房也有床。
我说有火么?有吃的喝的么?
店主说有有有,可是你二位有钱么?先给了饭钱我好去准备。
如斯吸着冷气急急忙忙掏钱,手指冻僵了,半天掏不出来。我说我这里有钱。我的手指也冻僵了,也是半天掏不出来。
店主瞪着我们两个,突然问:你们是什么关系?不是一家子?
我嗯了一下。如斯说谁说不是一家子?他是我弟弟。
店主说你这么年轻,怎么反倒大了?
如斯说你别管,长得呗。说着终于掏出两张一元的钱,塞给店主说,冻死了冻死了,快让我们进去吧。
房间不大,有一张大床,墙边砌着泥炉子,火不旺,我们把手捂到炉盖上,两个人的头几乎碰到一起。
我说好像这儿不保险。如斯说不保险我也不走了,听天由命吧,我觉得我们既然能逃出来,就不会轻易被抓住。
我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她却躺到床上去了,穿着棉鞋的脚疲倦地搭在床沿上。
她说夏光明好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那次他烧伤后我一直没见过他。
她点点头:怪不得。
我说怎么啦?
她说怪不得你不提起他。
我叹口气,给她讲起了出逃失败的文途禹、高梧、田家、李晋升,讲起了认可命运的赵国伟和密探张明,甚至说起了那个黑胖子。如斯说这个黑胖子今天审问了我半天,我觉得他不是个很歪的人。我说黑胖子对我们这些人态度还可以,但他原则性很强,他只忠于监狱。
我说你呢?你还好吧?金雪、香香、姚凌波还好吧?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如斯不说。
店主用一个托盘端来两碗稀饭、两个黑馒头、一碟酱菜。
我们大口吞咽。吃完了,碗一放,如斯躺下就睡着了。我帮她脱掉了棉鞋,又给她盖上了店主的被子。我坐在椅子上,一边烤火一边想事,渐渐地也睡着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断定不可能再会有人守住车站拦截我们了,便离开新民旅社,踏上了去陕北榆林的公共汽车。
路走得非常艰难。汽车先到了铜川,说是前面大雪封山,又拐回来,花四天时间开到山西介休。从介休进入吕梁山脉,走走停停,六天后到达陕北绥德,修了两天车,往北走了一天到达米脂,又走了一天来到榆林。在榆林城里下了车,打听去交易镇怎么走?回答是骑着毛驴走。
我们很疑惑:怎么莫明这样一个有知识的革命者的老家会是一处只能骑着毛驴去的地方?不管他了,重要的是能找到莫明,而不是在什么地方找到莫明。
已经下午了,我们只好先找一户人家住下。这一路走来,我们都是找人家住宿的。司机说住人家有吃有喝伺候周到,住国营旅馆又冷又脏还没得饭吃。旅客们都听司机的。
这户人家有三代七口人,我们一来,七口人就都挤到西厢房的大泥炕上去了,把东厢房让给我们住。我们看到炕席收拾得很干净,顺墙摆着一床被子、两个枕头,把冻红的手伸到被子底下,顿时温暖得浑身都软了。
如斯盯着被子,说他们又误解了。
我说我一进院子就说我是弟弟你是姐姐。
如斯说他们就知道盯着人看,你说什么他们根本就不听。
我说要是我,我也会只看不听的。
这一路,我们常常被误解,但我们并不刻意解释,反正是要住一间房子睡一条炕的,心里很平静很纯洁,没任何杂念,只想着找到莫明,加上很累,也就没有必要解释了。
但我们又绝对不是两小无猜,如斯睡觉从来不脱衣裤,我是只脱衣服不脱裤子的。这一点,一开始就约定俗成了。
当然,我不是一个没有欲望的男人,她也不是一个没有欲望的女人。我们的心里乃至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潜藏着青春的渴念。我们是一对从气质到长相都极具魅力的女子和男子。我们本来是可以抛却头顶的枷锁而偷欢于亡命途中的。可是没有,我们固执地没有。因为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们没想到应该自暴自弃。我们觉得只要走向东方,就会看到初升的太阳。我们如同相信祖国一样相信爱情只能是纯洁专一的——我们一路上常常提到夏光明。
我们一人喝了两碗房东端来的掺了甜菜的玉米面糊糊,洗了脸和脚就躺下了。被子横过来一人盖了一半,我们都蜷着身子,背靠着背。一会儿,就听到了如斯发出的鼾息。而我睡不着,我想着十二月聚会,想着家,突然就一浪一浪地涌出眼泪来,这是支边青年的眼泪,唉,眼泪。
又要出发了。天气很好。是冬天,也有积雪,但是今天不冷。我们在房东的指点下去西城门外租了一辆毛驴车。
那是一头很精神的毛驴,脊梁是黑的,两边是灰的,光光亮亮,两只长耳朵不时地跳着,一见我们在跟它的主人谈价钱,它就咴咴地叫起来。它的主人——一个老汉说:毛驴子想家了,一见你们就知道要回家了。
原来老汉的家就在交易镇交易村,他拉了人来榆林城,现在又要拉人回去了。我们上了车,没走几步就问知不知道一个叫莫明的?老汉说交易镇上多一半姓莫,你问的是谁家的莫明?我们一听就踏实了,知道这个多一半姓莫的交易镇肯定是莫明的老家。
我又说我们要找的这个莫明比我矮,比我胖,比我老,他过去在西安当干部。老汉说什么干部?交易镇当干部的多了,最大的干部是司令。我说哪里的司令?老汉说哪里的司令你听我给咱唱。说罢,他就唱了起来:
瓜秧秧爬墙变了青,
沙窝窝里出了个莫司令。
三妹妹的奶蛋子比雪白,
莫司令鸡冠山上安了寨。
我小声说这莫司令肯定是个土匪了。如斯说你听他唱,他唱得蛮好听。
老汉背着手,和毛驴并排走着一直唱下去,再也不理会我们,也不理会什么莫司令。唱词分明变成了他对情人的幻想和思念。
天上的云坷垃地上的山,
我跟马玉兰扯不断。
扯不断的不是线,
是一对眼睛两汪汪泉。
吃泉水的汉子走平川,
满身淌的是马玉兰的汗。
十彩的云霞上了脸,
相思的线线团成了团。
明日里睡在金銮殿,
想的还是马玉兰。
一脚踢倒了太行山,
我们两个鬼门关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