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人终于决定要去度蜜月,问我,我说要时髦就得完全彻底,多带些钱,把那没吃的吃了,没玩的玩了。这辈子你还能结几次婚?老丈人说钱不成问题,还有两千块活期的,都取出来,咱也潇洒走一回。我涩巴巴一笑,别出土文物啦,你这是哪年哪月的水准?现如今你没有万把块钱别想出门。老丈人想想,那咱就多带点,带一万,都老了我疼钱干什么?我说一万也未必够,就看你去什么地方,往北还是往南。到了一个地方你总不能住防空洞、吃小地摊吧,怎么着也得奢侈一下,蜜月嘛,标准间是起码的,最次的也得两三百,不是总共,是一晚上。还有吃,一天一个人五十块的标准,也只能是不饥不渴而已,吃不到什么,想解个馋尝个鲜吃点土特产什么的,又得加码。你可以说吃饱就中,但你总不能忽视新娘子,你得像个男人,大手一拍,吃什么随便点。要不我丈母娘怎么能崇拜你?再说玩,是门就得要票,十元二十元的,好风景好名胜更贵,有时一个景点下来,没有一二百元打不住。加上车马费,打个的坐个旅游车什么的,你就不要把钱当钱。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总得买点东西吧,我丈母娘几身衣服,你也来一两身,回来还要给孙子带礼物,你算算。更要命的是火车票,过去几十块去一趟北京,现在涨到三百多元啦,你们还要多跑几个地方,来回不就得三四千。老丈人脸都紫了,嘴唇哆嗦着半晌无话。我说还是心疼钱不是?别急,你就拿一万,其余的叫儿女们赞助,反正总得出去,总得痛痛快快蜜月一回。老丈人吼起来,一万元还少啊?八四年我们场出了两个万元户,远远近近都来参观,后来还登了报纸,这才过了多长时间,钱就那么不顶用啦?小子你别骗我,我知道你为了你丈母娘是不顾其他的。但她现在是我的人,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包括钱。你寻思我不疼她,就骗我花钱,告诉你,骗我就是骗她,花我的就是花她的。我说哎哟,你老人家怎么不早说清楚,要知道是我丈母娘的钱我就不让你花一万,至少三万,三万不多,但你们老啦,很多都已经消受不起啦,从基本需要出发,差不多能做到随心所欲吧。老丈人不吭气了,点着一根烟,很生气很沮丧的样子。我说不去啦?到底还是疼钱不疼我丈母娘。老丈人挥挥手,放你的狗屁,我怕她吓一跳,三万呐,有倒是有,敢不敢花呢?一抬手就扬风搅雪撒出去,你妈可是仔细惯了的。我说你找借口了不是?不去也好,免得人家说你老革命赶什么时髦?本来这把年纪结婚就够那个的啦,还张扬,还要出去大惊小怪。老实呆着,你从前怎么过跟我丈母娘还怎么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气不死你也得气你个眼睛充血眉毛倒立。老丈人哼一声,把香烟扔掉,斜睨着我,你小子什么话都敢讲,但我这个人听不得邪乎,谁也别想扯着鼻子走。我一不想打退堂鼓,二不想胡花钱,还要让沙莎跟我们一起去,你告诉她,下个星期出发。老丈人摆出领导的臭架式了,这毛病怎么就改不了?我完全可以不屑一顾,但考虑到在这个夏天在这座城市里再也没有比老丈人要去度蜜月更大的事情了,只好说我祝你一帆风顺,但沙莎是去不了的,她什么时候出去过?她要走家长学生能把她吃了。老丈人瞪我一眼,沙莎的事由沙莎做主,你少给她定盘子,回去吧,叫沙莎晚上来一趟。我说我不是你的通讯员,扭身就走。这是在哈国城的大街上。老丈人手提一兜干皱的苹果,被我抛弃在金晃晃的懒光下。他很生气,冲我的背影嘟哝,老子毙了你。
老丈人从来没毙过人,却时常把毙人挂在嘴上,因为那场长意识顽固不化,以为自己操持着千家万户的生杀大权。呸,谁尿你。不就是一个农场的场长么?也算是领袖?鬼的领袖,离了荒原就没人知道的骆驼,枯河里的大石头,圈里的牛羊看家的狗,有什么了不起,还想枪毙我,会拿枪不会?我不想给老丈人当通讯员是因为我反感他用场长的口气对我说话。也就是说如果他没当过场长无论他用什么口气我都会接受。所以当我还是给他当了通讯员时,我就把他场长的历史招风吹走了。他纯粹成一个娶了我亲爱的丈母娘的老新郎,一个可以命令我的长辈,崭新的老丈人。老丈人的话自然要传达到。沙莎说这老头子从来不考虑别人是闲是忙,那么多作文谁替我改?你也真是,不问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晚上劳驾你跑一趟。我说别冤枉人好不好?我不仅问清楚了,而且替你做主回绝了。老头子终于想通了要去度蜜月,找不着鞍前马后伺候的人就琢磨上了你。沙莎绷大了眼睛一连问了三个啥。我重复三遍要去度蜜月她突然就喜形于色,捶我一拳说太好了,他们终于要享受了。立马过去打电话,妈,决定啦?什么时候走?我下午正好没课,待会就过去。你让我爸接电话。爸,你真的要带我妈出去?我早说过你们应该换一种活法。我听凌风说你们要我一起去?太愿意啦,别听他胡说八道。就是请假有点麻烦,我回去咱们细商量,时间啦,路线啦,还有人员。我万一去不了,就让凌风去,他在外地有许多朋友,联系个住处买个车票什么的。晚上吃什么?家里有菜么?我待会就回去。电话挂了。我愣着,审视沙莎,不对劲啊,怎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敬业啦?不顾家啦?不尊重我的意见啦?或者是我不对劲,对老丈人要去度蜜月的重要性仍然估计不足。我说沙莎,我怎么可能去跟老丈人度蜜月呢?忙不说,鞍前马后也轮不到我呀,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和整团整师的部下,随便拉扯一个不就行了。沙莎说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月亮不代表我的心。哪怕他们都去,你我非得跟去一个不可。我说那就你去吧,我是不去。沙莎一笑,表示要去了。她叫来几个学生搬走了一大摞作文本,告诉他们分组互相批改,每个组推荐两篇好的明天由她讲评,然后换上了连衣裙,背起了小坤包,戴上了大凉帽,对我说你过去吃晚饭,就急急往外走,走到门外,又紧回身,从抽屉拿钱塞进坤包,发现鞋上有灰,使刷子蹭了几下,手一摆,门一响,消失了。我唱起来,像雾像雨又像风……沙莎有病了,病得不轻。其标志便是她如此迅速地改变了自己。我曾多次劝她那么多作文让学生自己改,好腾出时间来对学生进行深加工,深加工的意思是挑出拔尖的精雕细刻,叫他们去拿高分创记录。她说不,我宁肯不要尖子给我贴金,也不能叫全班的平均水平下降。她有她的道理,她大概是对的。但现在怎么啦?教学质量不要了?叫学生胡乱改完了你自己去讲评那不成了侵犯知识产权?还有沙莎遇到事情一般不会灵机一动的,可今天她灵机一动违拗了我,又灵机一动出卖了我。出卖我和违拗我都是不可饶恕的,我偏不,绝不。只要你编排的我就不。我在家生着闷气,喝着铁观音,消遣了一会,就伏到桌上创作我的诗歌去了。我过去写小说现在写诗将来写不知道。我的生活充满了无聊想用艺术加以拯救但艺术的力量真是太小了,倒是无聊拯救了诗歌,让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你说倒霉不倒霉,上午我还是精神抖擞文思如潮,怎么一见过老丈人就像叫人拿走了魂似的成了废物?我把笔一摔锁了门来到街上。
街上好看的东西很多但没有一样是我喜欢的,譬如书摊上那姑娘那老头居然会当着我的面卖我的书是叫人盗了版的。盗版书的封面上我的大头像那么醒目,老头愣是认不出来,还向我喋喋不休地推销,伍凌风的新作,新的性,西部的性,没有过的性,要看什么这里头全有,一个男人和五个女人的故事,拿起来就放不下,伴你度过寂寞长夜。我不知道西部的性跟别处的有什么不同,更不知道没有过的性是什么性,甚至也不知道我的书里会有五个女人——她们大概都被我写活了,要不怎么能伴人度长夜呢?我说怎么这么低俗?一点高雅都没有?老头把书一拍,一看你就是知识分子,运气真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高雅这里头全有,新的高雅,西部的高雅,没有过的高雅……行了大爷,打住吧,你看我是谁?我就是作者,我写了什么我不知道?老头的眼光一升一降,哎哟妈呀,这本书是你写的?不容易啊,这么厚,你咋知道的那么多?我说瞎编的。老头说你别谦虚,我也能瞎编咋就编不出书来?我说那是你没编到点子上,慢慢编吧,编好了能发财,就像你刚才推销我的书,你老人家有瞎编的天赋。老头高兴得咧嘴直嘿嘿。我掏钱买了一本我的书,告诉老头这是盗版,我要作为证据。老头一脸惶惑,可不该我事,这帮狗日的,书也能盗,怪不得批发恁便宜。我翻着书,离开了我不喜欢的书摊,没走几步就遇到更不喜欢的,一个十分美丽但我决不承认她美丽的女人迎面过来,目光厮撞的刹那,我想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逛街呐?怎么一个人?我装出见到她十分高兴的样子,你形单影只的时候可不多。坏了,我把话说错了。她笑道,同样的问题我也要问你呢。我说烦,就出来转转。我一错再错。她问烦什么。我说也不知道烦什么,就是烦。她说怎么跟我一样?我在家呆着,莫名其妙就烦起来,寻思出去吧,看能碰到哪个好朋友,只要是单身一人我就挽起他的胳膊走向地狱。瞎编的,她比我比那个卖书的老头更能瞎编。这雌鬼,寂寞的狗,她除了没事找事还能干什么。我说那咱们是心照不宣呐,同一个时间产生了同一种感觉然后迈着同一种步伐走到了同一条街上。又说错了,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她嘻嘻直笑,太对了,好像有一个人命令我们烦,然后把我们从东西两端牵到一起,又命令我们,解脱烦恼吧,于是我们就去解脱了。他妈的母猴子,就知道顺竿往上爬。我说反正干什么都是有缘分的,今天我们见面纯属偶然,但未必就不是老天爷几万年以前安排好了的。大错特错,我为什么不能坦诚一点?骗别人可以但不能骗自己啊。她继续嘻嘻着,你真会用脑子,到底是大作家。大作家朋友今天准备带我去哪儿呀?我想我这是作茧自缚了,而人家是解脱,这个叫秋海棠的女人大概一遇到男人就能够解脱。我笑着,你说呢?去哪儿都成,甚至我们家。今儿下午我们家是最好的去处了。妻子去了娘家,等着我们的是幽静与床。但我没情欲,没情欲的原因仅仅是这个女人太俗气了,有奶便是娘,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是他的什么?瓜菜代,替食品,临时对象,没劲,她美丽得真没劲。我说我们去野草咖啡屋坐坐,那儿很安静,碰不到熟人。她说再好不过。我们相挨着往前走,一路调侃。
野草咖啡屋在新印象饭店。棕色调子,贵族气派,绝不下里巴人的氛围,漂亮的男女侍者,幽室雅座,没有情也能谈出点来。更重要的是咖啡,正宗的里约热内卢产品,那个苦香野犷得如同桑巴舞。舞曲的幽风里我们入座,面对面的,不说话,傻子似的,假装沉浸在音乐里,其实我们哪儿是热爱音乐的,狗屁不懂,瞎沉默。我琢磨她到底有什么魅力,居然有那么广的交际,连我都认识,不,岂只是认识,我们是有过那种接触的,很草率很不具体的一次,大而化之到勾不起回想。勾不起回想的碰头一次就够了。我知道她洋娃娃似的眼睛和睫毛不过是两朵黑黑的云,随风多情,飘到哪儿就在哪儿下雨;还知道在她的性感里有工农兵学商的创造和县团级以上领导的圈点,我混杂其中并无任何特色。所以我要拒绝,我拒绝一切抹杀我个性的待遇,拒绝女人对男人风格的忽视,还拒绝我自己对平庸的趋附。秋海棠的美丽是平庸的,也就是人民大众都认为美丽的那种美丽。这种美丽害得她自己也庸俗到了极端,包括现在她美丽的嘴巴对咖啡的吮吸,她张扬的眼风对我的撩来逗去。你怎么不说话?好像心事重重的。这平庸的问题我只好做平庸的回答。我在想,什么时候你能成为我小说中的人物呢?她问现在不行?我摇头。她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那本盗版书,哗啦一翻,进到你小说里还有什么条件么?我说你必须惊天动地。她说我已经够惊天动地的了。我说连我都惊不了还惊天呢。她妩然一笑,你又知道我多少呢?但老天爷全知道。又把书一翻,总有一天你会恳求我,因为比起我知道的,你写进书里的算什么。我说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又是沉默。她看我的书,好像很投入。突然问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送你的书?当我没文化?我说我的书是写给闲人的,你那么忙,哪有时间看书。她说其实我天天都在跟书打交道,比如这本吧,我早看过,印刷厂里一摞一摞的。我问你去印刷厂干什么?哪个印刷厂?她眯起眼,咕咕咕笑着,轮到你问了吧?她把书翻到版权页,我当然不可能去河南印刷厂,我去的印刷厂是专搞盗印的。我顿时来了精神,瞪着她嗬了一声,敢情今天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她摆摆手,你怎么这么笨?这话用得着问么?你只要告诉我你对盗印你的书非常愤怒就算我没有白见到你。我大叫,愤怒,当然愤怒。她说那就好,其余的你别问,等我调查清楚让书贼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现在你写一个委托书给我,委托惊天动地公司总经理秋海棠负责调查你的著作屡次被盗印的事。我想想说就要委托书?不要别的?别的就看你的良心了。等我拿到证据,你就索赔,我只要你所得金额的百分之十五,不多吧?她一口把咖啡喝干了,看看表,挪过来挤到我身边,你怎么木头人似的?我难道就那么叫你扫兴?我说哪里哪里,抱住她,以最空洞的浪漫湿润了她干渴的眼窝饥荒的嘴。我感到委屈,但为了一个中国作家的权益,我牺牲自己又有什么了不起。我肩负着历史的责任,我有着赴汤蹈火的神圣,我把手伸进了秋海棠的衣裙。我看到她醉了醉了,闭上的眼睛睁开了。她嗫嚅着,你把我带走,带走。你早点干么去了?你这个鬼,你叫我难受死了。放开我,快,放开我,他来了,他来得真不是时候,要么早点要么晚点。你得救了是么?我知道你得救了。她推开我,扭过脸去粲然而笑。这时有人说你好凌风?我一个激灵打亮了咖啡屋的灯光,发现还有一张粲然而笑的面孔,是牧汀洲的。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站起来,要让座,就见牧汀洲大惊小怪地喊道,秋海棠你也太不像话了,昨天死皮赖脸要我和牧青请你吃饭,今天又敲我妹夫的竹杠,一天一个胃口,也太勤了点吧。说着给我眨眨眼紧挨秋海棠坐下。秋海棠说你请是该我的,占了便宜没有报答那怎么成,至于今天嘛,倒是你妹夫讹我。我尊重作家,讨厌商人你知道不?商人有什么,不就是几个臭钱么,请我十顿八顿我没感觉。但是伍凌风不一样,他只要答应我陪我坐一小会儿,我就受宠若惊啦。商人你听着,既然你来了,那就是你买单,这滴滴香浓还是不错的。她扭身招手,小姐,再来三杯,有好点心尽管拿来。汀洲说老秋你说得对,臭钱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能买单嘛。见小姐端咖啡来了,又说记到我账上,以后他们来了,全记到我账上。我坐下,没话找话,最近忙什么?好久没见了。他知道这是废话,并不回答,问我最近写什么?我知道他也是废话,就说你最近见到你老爹没有?你最好回去看看,老头要去度蜜月,又舍不得钱,你不赞助一点?牧汀洲好像吃了一惊,脸上的灿烂戛然就没有了。度蜜月?为什么?秋海棠说看你这话问的,度蜜月是因为结了婚呗。汀洲睃她一眼,问我什么时候知道的,老头还说了什么,之后咖啡也不喝了,拧一把秋海棠的脸蛋,你们继续缠绵吧,不能奉陪,事儿太重大了。说罢就走。我也十分索然,吃了几块点心,要来纸笔写了委托书,便带海棠来到街上,一起走了一段。我说分手吧。她说好。于是就分道扬镳。又路过那个书摊,老头认出了我,立马就哈了腰。我招招手,发现突然就黄昏了。远山烧起来,金霞抹出浩瀚的灿煜,满街的人都铜臭了。交通的高峰里,到处都在拥挤。我踏上一辆招手停,直奔有饭的地方。
沙莎一见我就埋怨,怎么才来?我看汀洲在场,就说汀洲没告诉你?汀洲忙说,他叫几个朋友拦在街上瞎聊,叫我撞上了。说着瞄我。我们会心一笑,是男人之间的那种笑。沙莎说捣什么鬼?汀洲说没有没有,真捣了鬼能叫你看出来?汀洲掏烟给我,点着的刹那,看到桌上有一堆稀巴烂的东西,我惊问怎么啦?沙莎说他犯神经,把手机砸了。汀洲说我要跟随咱老爹去度蜜月,一心一意伺候他,生意不做啦,免得干扰。我说你关机不就行啦。汀洲得意得翘起下巴,关手机谁不会,可砸手机的全世界就我一个。沙莎说这种世界第一毫无价值。汀洲吐烟,我是砸给咱老爹看的,他不是嫌弃商人么?我不做商人还不成?沙莎说听见了没有,钱眼里的跳蚤终于蹦出来了,你呢?恐怕也得把钢笔踩了。我说那除非你把教鞭折了。汀洲说折就折了有什么了不起,咱们都跟着老爹去,蜜月回来我给你买支金笔给你买根金教鞭。我说别别,我瞎掺和什么。沙莎说去,你必须去。汀洲说,谁也不准不去,我给老大、老三打电话,咱们秃子跟着月亮沾光,全体出动蜜月一回,费用我包了,你们只管乐,只管叫老爹老娘高兴。我皱着眉头,真不想去,但我希望沙莎去,一来代表了我们全家,二来可以给我腾出一个月独处的时间。独处,啊哈,可以干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
汀洲你的想法真不错,这个家里的成员正需要一个互相了解的机会,我老丈人要熟悉新女儿丈母娘要熟悉新儿子,你们弟兄三个和沙莎也要互相磨合是不是?所以沙莎是该去的,而我嘛,局外人,不起作用,还碍事,再说也没必要是吧?他们当然不同意,又扯了一通。我不愿再跟他们啰嗦,离开客厅,进书房谒见丈母娘去了。
我的丈母娘很漂亮,即使现在,五十多岁的她跟三十多岁差不多,五官和身段一如既往地秀丽着。她又爱打扮,头发梳得又黑又亮,脑后的簪子是一盘傍晚的向日葵,金点缤纷。一身羌丝手工的旗袍把她亮绿成夏天的一部分。坐在环腰的椅子上(她从来不坐沙发),翘着腿,形廓优美的腿肚子笋一样升起来,皮鞋黑锃锃,五分跟的,即使在家里她也不肯为了松快邋遢了自己。我很欣赏我的丈母娘,我的丈母娘也很欣赏我。在彼此欣赏的缘分里,我们始终保持着友好的淡漠。来了?坐呀。我们要去旅游,你给我们选一条路线。丈母娘抖抖手里地图。我说到底是旅游还是度蜜月?丈母娘说反正是出去转转,都一样。我说差大啦,旅游就得选名胜多风景好没到过的地方去,度蜜月嘛就更要挑剔了,气候适宜,环境优美,生活方便,还得有情调,更重要的是双方都得喜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但又不能换得太频繁,得掌握节奏,地方换多了疲倦,换少了厌倦;同时嘛,像你们二位,得有人跟着伺候,但又不能打搅,打搅太多,烦,没人伺候,更烦。老丈人歪在沙发上翻一张旧报纸对我不屑一顾,这时突然说问你路线呐,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说路线好设计,就怕你们不走。从这里经兰州入成都到重庆走三峡达汉口去九江登庐山再走芜湖上黄山游杭州苏州去上海走南京然后喘口气,有兴致再飞广州去深圳逛海口完了到北京再回来,要是没兴致就从南京到青岛去济南经郑州走洛阳上西安再回来。这是旅游线,一趟下来半个中国就叫你们玩了。蜜月线嘛,应该是这样的,直飞北京住八天,玩名胜观风景,再经天津秦皇岛去大连,也住八天,花前月下洗海澡,完了去青岛,游山玩水饱吃海鲜,八天后坐船去上海,尽情购物直接回来。怎么样?我坐在老丈人对面,你们肯定不接受?他什么时候接受过别人的建议,尤其是当场长的时候。老丈人冷冷一笑,你小子挺有自知之明。我不习惯别人替我做主,尤其是在路线问题上。那你问我干什么?考察你,不合格,去吧。他以为他还是场长,真滑稽。我笑道,其实我也没有认真出主意,瞎说罢了,你这么专注地听了,怪不好意思的。老丈人把报纸一扔,恶狠狠盯着我,要是在过去你敢说这句话?我说不敢,绝对不敢。他哼一声,我怎么没有早看透你,两面派。我说跟你学的。他大手拍向沙发,别以为我不是场长了你就可以放肆,叫你后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说我等着。他说你出去。丈母娘说凌风你别走。又说天歌你哪来这么大的火,人家凌风好心好意来给我们说说,你这样人家还来不来咱家啦?老丈人直起腰,他不来?他敢不来。他要是不来看你我开除他。我说妈你别参加进来,其实这样挺好,有一个过去的老部下逗他火一阵,就跟回到从前的时光一样啦。我也不是真心跟他犟,玩玩,看他发火我挺高兴,看我受气他挺高兴,是吧爸爸?老丈人哼一声不理我。我起身要走,他又吼起来,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跟你妈度蜜月,你们不要跟去凑热闹,该干啥还干啥。除了沙莎,我一个不带,你更没门。还有汀洲,他要是去,我就打道回府。我瞅一眼丈母娘,看她似有点头认可的样子,就说谁也做不了谁的主,你自己去跟汀洲说。至于我嘛,请也不去。我生怕他又发火,赶紧往外溜,却听身后一阵笑声,你小子从来不想吃亏是吧?过来,我还有话。我过去,立在他面前。他瞪着我,突然大手一挥,爆吼一声,滚。我一愣,转身就走。他哈哈笑道,这次是真正开心的笑。我听到,丈母娘也笑了。
客厅里汀洲正在打电话。他声健气朗兴奋异常又是恳求又是命令,安排一下安排一下,别让老爹老娘扫兴好不好?谁没有事?我连手机都砸了,几百几千万都不赚了,你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都去都去,嫂子和孩子都去。费用由我赞助,天大的好事怎么一点惊喜也没有?什么?嫂子有病?什么病?那有什么要紧,咱们到外面找好医生去,我负责治疗。我觉得好笑,大声说别枉费心机啦,老头子不让你们去。沙莎不听我的,紧着追问,牧青到底去不去?汀洲放下电话,撇着嘴说他敢不去,我绑架他。又给弟弟望之打电话,接电话的是麦子。我有演出我怎么去?不行,不许你们去。要去也得等我。汀洲说演那玩意干什么?谁看?辞掉吧,我们不等你。麦子说你说了算哪?臭德行,又不是你度蜜月。你要是不等我,我告嫂子你有婚外恋,而且不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八个十个。电话里的声音又脆又亮又快又冲。汀洲说你喊什么你?你嫂子就在身边,你造谣诬陷你是文化大革命呐?小心我法办你。他又笑了,你跟我叫什么劲?是我通知你要出去玩的,是我时时刻刻想着你力排众议叫你去的,别的人,像伍凌风这样的文痞,坚决不主张你去。麦子喊起来,为啥?他凭什么?他是不是我们家的人还不一定呢。文痞就会混进党里搞政变,我要揭发他。汀洲说别别别认真了,我是开玩笑你听不出来?其实凌风自个不想去,但我不允许他擅自脱党。麦子笑了,难道我不是开玩笑?凌风是什么人我不比你清楚?他能说他妈的坏话也不会说我的。他不想去啊?为什么?一定得让他去,这个任务交给你啦。汀洲说你别交给我,有沙莎呢,你跟她说吧。汀洲把电话交给沙莎。沙莎就听到一声警告,姐,你要是不拽上我姐夫你自己也别去,你知道全世界我第一跟托尔斯泰聊得来,下来就是我姐夫,别的人,哼。沙莎说我倒觉得少了伍凌风就少一分痛苦,非去不可的应该是望之。麦子说他当然要去。他不去我掐死他。沙莎说好,向你学习,凌风不去我也掐死他。我想她们可笑不?自以为有主宰男人的权力,其实连她们自己也主宰不了。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碰壁,嗡嗡叫。当女人得意的时候生活就变味了。麦子说你别,还是留给我吧,我替你掐。我哈哈大笑,老子偏不去,等着你们来掐呢。然后唱起来,是遥远的农场花儿——春里的麦子长大了,长大的麦子上场了,场里的麦子碾罢了,想你(者)眼泪淌干了。麦子,遍野的嫩绿,扬波起浪,好啊,以后就黄了。打麦场的冬天,清扫了积雪,让毛驴拉起来转圈,那么多,都是碾子滚动的声音。麦子,身首分家了,垛起来的是草料,装起来的是粮食。好吃,很好吃。农场的炊烟灿烂若霞。狗叫了,静悄悄,白花花的羊群啊。麦子……想要掐死我的麦子。我一想到麦子就想起了我的羊群牛群。一个作家的羊群牛群是何等的美丽。黑冉冉的牛群啊。麦子的声音消逝了,消逝了。汀洲说忘了让她过来吃饭。沙莎说她等望之呢,望之两天没回家了。厨房里,做饭的程思维大喊丈夫汀洲过来帮忙。沙莎挽着袖子说我去吧。又说凌风你去接小爽。小爽是我们的孩子,我妈带着,我们时不时接回来住住。
我来到楼下,不知道往哪边走,因为走哪边都能到我妈家而且距离相等。犹豫了片刻突然觉得我并不想接小爽回来,就往前走。前面的路上丢失着最后一抹金霞,要是我走到她跟前她还没有消逝的话我就一定能捡回来。人啊车啊商店啊声音啊,所有的都是我不喜欢的。我就喜欢前面的、闪光的、有颜色的、未知的和美丽的。我大步走,仿佛是风驰电掣。我想我能捡回来,一定能的,那片被白天丢失的金霞。关键是要快,在将逝而未逝的刹那,一把揪住她。突然有人喊。我充耳不闻。又在喊,大喊,我还是不理,他就喊得更疾骤了。我只好停下,喊我么?真没眼色。一瞧是望之,就什么不快也没有了。望之推着自行车立到我面前,汗津津的,一脸苍然,喘着气,急巴巴用手势推送着语言,有钱没有?借我点。我两手下意识在我身上乱摸,多少?他说多少都行。我于是掏钱,怎么了?他叹气,你要是有时间跟我去看看,你们作家他妈的整天都在干什么?只有一百多块。他攥在手里就要走,又说不关心眼泪的作家都是猪,你记住,告诉你们那些同行。谢谢了。走了。我愣着,看到金霞早已不见了,想自己再也没什么大事,就喊住他。到底什么事?我跟你一起去。他说你不去你是人么?第一盏路灯早早地亮起来。天色就要黯淡了。我的羊群回家去,我的牛群回家去,那个叫伍凌风的挡羊娃也回家去。草原上只留下黯淡了,那么美丽的黯淡。狗来了,狼来了,黑夜很充实。失去的都是充实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荒原哭了。我不是猪,我关心荒原的泪,关心我自己的泪。我的羊群牛群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