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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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东方红医院,急诊科的大厅,牧望之把钱塞进窗口,够了吧?蒙娜丽莎一样的白大褂直到看完了最后一段才把眼光从一本如花似锦的杂志中移过来,干什么?我想你是干什么的我们就是来于什么的。望之说现在够了吧?白大褂像掂重量那样把钱一托,还不够,大夫开了三天的。望之说你就先发一天的药行不行?不行。明天我一定补够三天。不行。姑奶奶,亏你还是个女的,你去病房看看,都快死了。白大褂把杂志一合,我女的又咋啦?这是国家医院有制度不能想咋就咋。望之一连说了八个对不起,又说你还是发药吧,我是记者我明天写文章表扬你行不行》白大褂哼一声说谁希罕,漫不经心把钱点清楚,起身去拿药。我看到那本杂志的要目第一行竟是如此醒目——他在大街上拍女人的屁股就像拍垃圾箱那样随便。我想或者他就是在拍垃圾箱无所谓随便不随便,精神产品的制造者总是大惊小怪把平常看得如此不平常于是就有了书报刊音像带以及标题。我们拿了药来到病房,护士小姐埋怨道,这么长时间才把药取来,你们要命不要了?你们是她的啥人?望之也不回答,点头哈腰谄媚至极地说了八十个对不起,又说我们也是着急地恨不得以身试法。我理解望之这话的意思是想要杀死那个管药的蒙娜丽莎,就又说,幸亏还是拿到了药,不然今晚上谁也过不去了。护士瞪我一眼赶紧挂吊瓶。我看到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孩,但实际上她完全可以不是女孩而是一堆烂肉,烂得不能穿衣不能盖被,因为不是肉粘住布料就是布料粘走血肉。嗐,没见过,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我心里一阵阵撮着闭上眼睛又不得不睁开。因为病床上的眼睛是睁着的,而且在看我,一大堆烂肉上只有一双眼睛是活动的、水汪汪亮晶晶的,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叫人怵然惊悸。怎么回事?我问。女孩的头发是乱草鸟窝,不是形容,真的有鸟粪把那儿板结住了。脸上青的红的肿块连肿块,把什么都搞得走了形。怎么回事?她是谁?嘴叫血痂糊住了,胸脯上干的湿的殷红层层叠叠,胳膊和腿,是凡高的油彩还是腐烂的道具?怎么回事?脚上少了好几个趾头,脚掌脚背溃作肉松,烂开的向日葵倒在地上已不再向阳了呀。怎么回事?如果是死了倒也没什么,可是她却瘆人地活着,而且没有哭喊和呻吟。怎么回事?望之似乎永远不回答我。可是我必须知道。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呀你?望之哭了。护士小心把女孩插了针头的血手平放在床上。药水飞快地滴着。一个微弱的小飞虫扇翅似的声音传过来,我饿,饿。望之泪如泉涌。护士的眼窝也潮了。我愣着,又听女孩说饿。我扭身就走,要去门口的小摊上抢一只面包来。护士说她正在热牛奶,马上就好。病房里翻腾着酸楚,空气湿漉漉的,蜘蛛淋透了网,苍蝇也在窗户上哽咽。我又问一句到底怎么回事?望之说你去给我们家打个电话,就说我还是不能回去。不,你别打电话,麻烦你跑一趟,告诉麦子怎么回事,再要些钱,家里的都拿来。我答应着,退出来。急诊科的走廊里已是昏黑一片了。

麦子在家里,在这个城市的一个清冷的角落里。当看不到星星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她。她是月亮,她那么光艳。坐吧,喝水不?望之又去**啦?要钱呐?都拿来?我看还有多少吧。她去拉开抽屉,一翻,拿过来,就十块,够不?我说十块?吸口气又说够了。她说我知道不够,但我也拿不出来,除非借。我挥挥手,我说够了就够了,这事遇上了,我也就不能不**了。我把十块钱放下,望着她的背影。她在给我倒水,似乎倒了很长时间——几年过去了,沧桑的巨变里,她端着茶杯朝我走来,穿着只有她的身段才配穿的草原春色印象绸短款连衣裙,头戴冉冉的黑牛毛似的乌发,足穿性感的高跟鞋,娉娉嬝嬝朝我走来。我问她最近演什么戏,她说《鹰的故事》。鹰还有故事?怪了。她又说,没意思,但还得演,不演干什么呢?接着就打哈欠,长长的既表示想睡又表示醒来的哈欠。我看到她的牙齿那么整齐就像仪仗队排列在红地毯和外国首相面前。她说你们也别傻呵呵的尽**了,没意思。该受苦的就得受苦,天定的,可怜是违背上帝意志的。我不想听这些,我说你不是想跟我丈母娘去度蜜月么?那也没意思。她说是没意思,但总比老呆在一个地方好啊。我说你别想了,新娘新郎不愿意你们去。去了你会后悔的。她说为什么?我说天底下最没意思的就是跟着别人屁股后面去享受。麦子说你真僵化,还是作家呢。我想作家真倒霉,怎么处处落把柄。就说不能再坐了,望之还等着我。我起身告辞。麦子啊,别送了。我在心里说,麦子果然就不送了。她不送我又很失落。我失落的灵魂在农场的草原上已经变作一脬牛屎了。把牛屎拣回来晒干,可以擦碗也可以烧火更可以煨炕熏蚊子。我们就去拣啊,先集中到沙地上,再用背斗一趟趟运输到营地。我去运输的时候鸽子没有送我。我不是也很失落么?可她有什么理由送我呢?她那时已是大海的人了。大海的艳福深得就像大海。大海是水,他把什么都淹没了。淹没了我的视线,我在门缝里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她被他挡住了。他们在干什么?我不知道,永远不想知道。但我却止不住哭了。哭声惊动了他们,大海出来,一看是我,很不在乎地笑笑,对我说你别弄出响声来,回身关上门,又去淹没那只雪白的鸽子了。从此我知道她成了大海的情人,从此我就一次次离开营地去运输那些牛屎。大海说你干么呀你是挡牛挡羊的这活不该你干。我说我呆不住,闲着也是闲着。他说你不想闲着就晚点回来呀,干么要牛羊还没吃饱就往回赶?我没有回答,我就是想背牛屎你管得着么?我和大海和许多人都住在那么大的一间房子里,隔壁是仓库,挨着仓库是卫生室,鸽子就在卫生室里管着那么多药那么多针和那么多病人。我把牛屎背到房子后面,靠墙从卫生室开始码起,码过仓库,码严了我们的大房子。鸽子说谢谢,今年冬天我不用再为烧柴发愁了。我笑笑,知道她说的是客套话,真要是感谢为什么不在我背牛屎的时候送送我或迎迎我呢?我失落的心找不到慰藉,便由牛屎想到了写诗。我最初的诗都是献给鸽子的。我问鸽子喜欢不喜欢诗。她说喜欢诗?我想那不可笑了?我从此打消了给她看诗的念头,也知道她把自己搞成了诗就不懂诗了。她是一首动作起来的诗,举手投足都是爱,每一个眼风都是情,可恨这眼风不是抛给我的,有一天我站在营地那几排苍黄的平房中间,望着靠墙那么高的一溜牛屎,终于想清楚我最初要干什么了。最初的动机如果不能实现那我不就白干了么?那天是大雪,那天的大雪最终变成了大火。干崩崩的牛屎差不多跟汽油一样容易燃烧。没有人营救,那一排房子就在转眼之间成了焦烟升腾的废墟。我想起我们搞营建的那些日子,挖地基,打土坯,从近山搬来石头,从远山扛来木头,唱着歌,中华儿女志在四方。那种天真与豪迈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激动。但谁能想到呢?豪迈的奠基很快变作罪恶化成烟袅扶摇而去了。幸亏没有死人。他们去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没有回来。他们回来后都悲惨地喊叫着,哭了。鸽子也哭了,过了一个星期她才擦干眼泪。她把我叫到原野上问道,是你放的火?肯定是你放的火。我早就注意到你行动乖戾。我不吭声。那天回来时我注意到羊群和牛群都在大风岗那边,你既然赶它们回来了为什么不叫它们进圈?你怕大火蔓延过去把它们一个个变成烤全羊烤全牛是不是?我不吭声。她又说我看到你和那些牲口在一起,身上背着军用挎包,可你很珍惜它放羊的时候绝不背它出去为什么偏偏那天背走了呢?沉默。说,你为什么要放火?难道真的是为了我?可为什么又要趁我不在的时候放火?你想烧死我但又不敢下手,只好烧毁房子,烧毁那些药、针和我的日记我的信是不是?我不回答。你真恶毒,看不出来,劳改去吧,我要告你。我浑身打颤,大泪滂沱。我想我完蛋了。几年以后我又想,我不忍烧死你是恨你不够,恨你不够是爱你不够。哭吧,有你哭的时候。鸽子说罢飞走了。雪里的脚印雾里的花,漂亮的脸蛋人人夸。鸽子没告我。她带着自己的美丽和泪眼汪汪的可怜去找书记说,我没有封好炉子,我不知道会崩出火星来。而在这之前,书记已经在党委会上说过了,肯定有人放火,揪出来枪毙。她的泪花在书记面前闪烁成了满天的星星,一片眩晕之中,美丽让书记终于像男子汉那样说话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烧了几间房子么?以后不要再烧就行了。我们有的是劳力,有的是地方,很快就能盖起来。烧了也好,这次把你的卫生室盖大一点,漂亮一点,砌上火炕,再叫木工做几样家具。书记实现了他的诺言。我们的新房像雪一样白成了荒原的一景。那是鸽子做窝的一景,很温馨很温馨的。麦子啊,你可曾知道,在我们那会儿,你姐姐是多么的骄傲。因为有了她因为有了她,太阳早出晚归,我也早出晚归,荒原有了牧草,有了河流,有了人。我的好色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天上的标准。仙女啊,嫦娥啊,都是可以飞的嘛,像鸽子。风呼呼地刮走了。从冬天到夏天。麦子啊,不是不让你送了么?怎么又追出来了?楼外街边夜风里,麦子拿着一个存折和她的身份证,这是最后一笔钱了,死期,明天叫望之取出来吧。我说你别累我了好不好?我拿不动。我有钱。她说你有钱干什么还要往这里跑?拿着拿着。麦子啊,你不懂。你跟我的姐姐一样不懂。鸽子飞走了,你却飞来了,就在这座城市里,难道就不能来看看?我扭身走开,踏上公共汽车,路过医院没有下,我要回家,家里有钱,刚寄来的稿费,成全望之行善积德啦。

望之当然并不仅仅是要行善积德,依照他的经济实力他好像还没有资格这样做。他主要的特点是有那么一点血性在体内作怪,一作怪就不得了,就要写作,一写作就先写三个字:本报讯。这三个字拿走了他的全部感情,使他看上去好像有那么一点野心,想成为一个让苦难死死记住他的新闻艺术家。这一次的本报讯是他在病房看守那女孩时写成的,总编辑丘山一如既往地表示欣赏并通知夜班立马发排。于是就有了《哈国城日报》零售量骤然下跌的实事。牧望之电话询问为什么。发行部主任告诉他,哈国城人民热衷于轻松愉快,不希望那种沉甸甸、惨兮兮、瘆乎乎的事情搅扰了他们的心情。望之大骂人民,给我说我真是失望透了。我说你让那么多母亲失望,人民就要让你失望,因为人民都是有母亲的呀。又说你不能奢望所有人像我这样把报纸剪个大窟窿,毕竟我这样的人是少数。忍受孤独吧,朋友,孤独是个鸟儿,当她折断翅膀的时候,就成了栽下来的英雄。是英雄就得栽下来,要不怎么能负伤呢?而不负伤的英雄就定然是叛徒内奸卖国贼了。望之说什么英雄不英雄的,我只是凭着良心做一件该做的事情罢了。我痛心的是好心不得好报,我成了破坏分子,给人民明朗的情绪带去了乌云。可乌云毕竟是存在的呀,我不过是变作风把她吹到太阳底下了。同样的话他也在电话里说给了总编辑丘山。丘山说你别胡说八道。报纸零售量下跌是因为近个时期哈国城流行一种叫摇头丸的东西。人民吃了它就对什么事都摇头,于是就有了本报讯的死亡。但本报讯死了记者没有死,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报纸的发行量算什么,今天下去明天上来,起伏不平才能波涛汹涌勇往直前嘛。望之有了一点安慰,就不再唏嘘长叹了,拿着报纸跑居委会走民政局,最后到了市妇联,要求由公家出面管管那女孩。几家单位自然要踢一阵皮球,因为踢皮球本身就是工作且能体现艺术。望之恼了,回到医院对我说他准备把此稿分投包括台湾在内的全国各大报,并附一条谁来做她的母亲的征集启事。我说好,就这样办吧,我帮你写信封。

这期间我每天都去医院,眼看着女孩渐渐好起来。女孩管我叫叔叔管望之叫大哥哥。她接受着我们的全部照顾,却明白我们仅仅是那种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的人,所以格外担心我们会突然离开。但我们肯定是要离开的,而且会像女孩想象的那样流星一般消失。最先离开的不用说是我,我那天买了一些上好佳卜卜星妈咪虾条旺旺脆饼之类的东西,放到她床上,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没吃。但实际上她吃了,说没吃仅仅是出于习惯,即使正在大嚼特嚼她也会那样说。我打开一包薯片塞到她怀里,对望之说明天老丈人和丈母娘就要走了,沙莎要跟去,我该回家看看了。又说你也去送送你父亲吧,他们好不容易旅游一次,麦子也想去,不知最后定了没有。他说那得回去,绝对得回去。他让我先走,说等女孩睡着了他再走。于是我就向女孩摇摇手。女孩不看我,她狼吞薯片的专注就像猴子专注着就要被主人拿起来抡向它的鞭子。我又说再见,看她还是不理,就走了。但是在我走出去数十步之后,突然听到一声惊惨的喊叫,叔叔。女孩终于感觉到了异样,猜测我大概是最后一次来看她了。我回走,到了门口就听望之说,他还来嘛,再说有我,我们能丢下你不管?我止步,心里很不好受,因为我只能丢下不管,还能怎么样?

是啊,还能怎么样?回到家里我又对沙莎说。沙莎说当然不能代替她父母。你们的责任是唤醒她父母的良知,如果她父母没有良知,就依靠法律来监督他们。就是说你们能做的已经做完了,还恋恋不舍的干什么?我说她才十一岁总得有人管哪。沙莎说总会有人管的,不信等着瞧。这事就此打住了。我问沙莎准备好了没?沙莎说除了没请上假其他都妥了。我跳起来,就是说你不去啦?沙莎说你急什么?好像巴不得我走。我说当然啦,我巴不得你到外面快活快活有什么不好?自从你接了高三多长时间没出去了?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我说我很想去,可是老丈人不喜欢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死皮赖脸跟去给你丢人吧?沙莎说还不一定呢,谁去谁不去今天晚上才见分晓,汀洲和老爹掐上了,竞选总统似的,都想说服大家。我说这跟我没关系,我基本上是个局外人,我要做的就是高高兴兴送你上路欢欢喜喜等你回来。说着做了一个神秘的手势。这手势曾经是迷人的召唤,让沙莎颠倒在我的怀抱里,她说这怀抱是多么波澜壮阔啊。但现在却让沙莎腻歪,她一摆手,我没准备。我说该解决一下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权当送别的礼物。她说滚蛋吧谁送给谁啊。我说那还不一样,你离别不也得送礼物。说着就抱住了她。她说放开我,晚上不行么?我说晚上你一累就打瞌睡,搞得上上下下都没精神了。于是她就柔软地拍我一下。啊哈,同学们要是知道他们的老师会这样还怎么听她的教诲!她穿着教诲一样美丽的衣裳,有着教诲一样美丽的身段,而我是要撕去教诲然后聆听教诲的。教诲雪白一片,山里凹里都是雪白一片。雪白的鸽子飞起来了,在野草的波浪里,我说我们去打猎吧,我一定要打死那头野公牛,它让我的牛群溃散在克鲁克湖边。鸽子说,嗨,大海,咱们去吧,跟着凌风去打猎。大海从医务室钻出来,去打猎?有子弹么?我想你干么要叫上他呢?扫兴了一大半不是?我说有两颗。大海说才两颗?能打个屌。我说走着瞧吧,你以为我是谁?我们去了。牛群一大片,羊群一大片。是早晨,阳光斜射,海绿海绿的荒原寂静得就像天空。唱起了歌,大海你狗屁《三套车》有什么意思?鸽子你八角楼的灯光有什么意思?我吼起了农场花儿,那么光亮如同我依恋鸽子的梦想穿透了一切。——上去高山者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起来容易者摘去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鸽子问你天天这么快活么?我说我今天格外不快活,我要是快活就脱光了骑在牛背上洗一天草原日光浴。大海说那可是天大的享受,我知道脱得一丝不挂是多么舒服,就像风的手摸着你。风的手是女人的手温醇的手醉人的手啊,沙莎你不是风的手,你怎么不掀波浪?你的波浪消失了,就在那一天壮美的草浪消失在克鲁克湖的银色里。

到了。牛吃草,羊吃草,散开一条线,白的黑的给湖镶了边。我们下到堑壕里。堑壕是我一个月以前挖好的,早就算计你了,野公牛。我说那家伙就会来的,每天都这个时候。它来强奸我的母牛,叫它们怀上野种,这狗娘养的。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鸽子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有我在你忘了?我不说话,心想正因为有你我才这么说,我还要打给你看,狗娘养的,谁叫他让我的母牛怀上了野种?我盯着大海。大海说你装子弹了没有?我说装了。他吼起来,那你干么把枪对着我?鸽子说火什么?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我看到鸽子飘然到大海前面,明亮的眸子照着我,明亮的脸蛋上的期待照着我。我能不掉转枪口对准野公牛?野公牛已经出现了,在远方的绿岚里,是个闪金光的黑点,就像太阳是个闪金光的焦球。子弹上膛,三个人缩了头,我们的头发在野牛眼里是野草一堆。它想野草下怎么有六颗黑星星啊?而且是直射自己的不怀好意的。但它没有止步。它听到母牛欲望的声音已然是草尖上的风了,看到爱情的牛虻叮住自己又叮住了母牛的心脏。它说管毬他,我怕什么呀,那些黑星星不就是人的眼睛么?那些眼睛充满了阴谋而我一眼能识破就已经是胜利了。自作聪明的人啊,你们要干什么?我们要打死你。我的回答出现在野公牛离我们五十步的时候。枪响了。野公牛一愣,感觉到疼痛正在袭击自己。人娘养的,居然要对我下毒手了。血渗出来,它发现那是红色的旗帜,想起同类在西班牙斗牛场的英勇冲锋和悲壮就义了。它高吼一声,嘎喇喇瞪凸了眼睛。人娘养的,我顶翻你们。回蹄扬起来,一阵狂奔,就要冲过来了。我大喊一声,蹲下。大海和鸽子吓得发抖。我也发抖,但那不是因为害怕。我怎么会害怕呢?一阵吼喘,野公牛看见了我们,硕大的犄角狂猛地顶过来。但我们在堑壕里,野公牛的犄角够不着我们,除非它拿大顶。它顶不着我们就更生气。它想我简直气死了,人娘养的躲在地下,既胆怯又狡猾,我要是会使枪炮该多好啊。血洒下去了,洒在了人娘养的身上。它害怕,它这会才害怕了。野公牛在壕沿上来回奔跑,我担心堑壕会塌下来。塌下来就是自掘坟墓了。人啊,只要生存就会自掘坟墓。比如沙莎,她何尝不是我的坟墓呢?爱情的坟墓,精气的坟墓,欲望的坟墓,接触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的地方难道不是坟墓?沙莎不知道,做爱的结果必然是失望,一次次重复的失望会变成什么呢?聪明的妻子都应该拒绝丈夫,坚决地毫不留情地拒绝。不然就完了。从失望到完了有多长距离?一条河,一张纸,一件衣服,打诞生开始迅速地坟墓了,仅仅是脱衣服的时间,所以你别脱,妻子,下次你千万别脱。我举起了枪。我感到荒原在发抖。野公牛的来回奔跑就像头顶滚过惊雷。我举着枪,好像在投降,只有一颗子弹,必须致命。于是我便打响了投降者致命的一枪。野公牛又是一愣,立马明白自己就要死了,便不再奔跑,扬起大头,扬起大犄角的大头,大喘一口,人娘养的,下辈子跟你们算账。它雄壮地肃立着,然后撤离了壕沿,来到一片铜铃花中间,芙蓉红的铜铃花艳得像血。血艳得像铜铃花一样,野公牛倒了下去。悄悄的,先是跪下,再趴下,又歪了身子。最后一口气呼出去了,草浪摆动。鸽子缩在大海的臂弯里。大海说别怕,我们没枪,又不是我们打的,牛有眼睛,它知道谁是凶手。我是凶手么?我把枪口对准了大海,说其实我有三颗子弹,两颗子弹打野牛一颗子弹打野猪。大海说你别胡来。我说发抖吧,帝国主义反动派妖魔鬼怪。鸽子飞起来,飞向我的枪口。我扣动了扳机,哈哈大笑,看把你们吓的,胆小鬼,不配有爱情。你看看人家野公牛,为了母牛视死如归。鸽子夺过我的枪,凌风你别开玩笑了,我们不跟你来往啦。我们回去吧。我说去看看野公牛吧,祝大海同样下场。我们爬出堑壕,看到我的牛群正在动荡。它们哞哞叫着,走向芙蓉红的氛围里那个死去的野性的同类。干什么?它们要干什么?我们惊呆了,不敢再往前了。牛群很快围住了野公牛,此起彼伏地叫着,俯仰着头,前蹄奋力刨着地。它们哭了,集体号哭。这是牛的追悼会啊,比人间的真切一万倍。眼泪,我看到牛的眼泪了,那么大的点滴,那么悲愤的洒落。它有什么错啊?不过是为了向母牛们表达雄性的真情。母牛们领情,母牛的丈夫们也领情,只有人,鬼东西,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破坏,尤其敢破坏别人的爱情。我好像有点后悔了,我可能要诅咒自己了,我他妈嫉妒啊嫉妒,摧毁了雄健的野公牛。我们在众牛的哭泣中掩埋了野公牛。我说安息吧,愿你在天之灵得到最好的礼遇,愿下一辈子我是野牛你是人,你打我,用原子弹打我。

赶着牛群羊群往回走,谁也不说话,除了群牛依然不断的哭声,别的声音都不存在了。鸽子也在哭,她把自己哭成了母牛。芙蓉红的铜铃花一摊接着一摊,荒原流血了,那么迫不及待那么酣畅。想起了《鸽子》,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每一次我都很悲伤,不管跟谁,完了就悲伤。生命啊,就在一次次发泄中走向枯竭了。沙莎起来吧,别再裸露啦,那不是好事。广阔的原野上六月雪的覆盖是那样壮丽而干净。肌肤明亮着,流线形的肉体是一个感动仙男的姿势。沙莎起来了,起来后就走了。不,不是这样,她起来后穿好了衣服,穿好了芙蓉红的连衣裙,满身的铜铃花开得如火似炭,套上了黑色长筒袜又觉得不妥,套上了肉色长筒袜;蹬上了黑色粗跟鞋又觉得不漂亮,蹬上了白色细跟鞋。然后来到街上,街上的人都看她,都知道她刚刚干过那事,就和我,我就在她身边。她身边还有一个西瓜。她说她老爹老娘就爱吃西瓜。我说牧汀洲早就送去了一汽车。她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们到了。没有。我们先是坐了一段中巴,然后到了。程思维开了门,你们怎么才来?我说我们打了一炮。当然是在心里说。沙莎矜持地笑笑,什么也不说,因为她不愿撒谎就只好什么也不说。我紧往里走,一眼看见麦子了。麦子穿着麦黄色T恤大牡丹长裙,那么俗丽,但她就是越俗丽越漂亮得与众不同。我说你好,望之还没来?她说来了,在床上。我去找床,看到望之睡着了,什么声息也没有,就像死了。房子里到处都是他带来的本报讯。虎狼母亲残酷虐待,亲生女儿水深火热。丈母娘眼泪汪汪的,她说那母亲肯定不是人,是狼外婆的亲妹子,是神经病,而且是畜生里的神经病。老丈人把手帕递给她,这种东西你以后少看,影响情绪,敢这样做的就是法盲,国家饶不了她。丈母娘说,孩子受罪啊,我是想孩子以后咋办呢?总不能叫咱的望之带着吧?另一间房子里程思维说,这种事多了,管得过来么?再说也不能感情用事,今儿揭露明儿控告,人家是人家的母亲,这跟干涉内政没什么两样。望之在梦里说你他妈怎么一点人情味都没有?麦子打着哈欠左顾右盼不想听。程思维又说,我真替望之担心,他这样下去就毁了。容易激动的人是当不了领导的。去年古拉水库垮坝淹死了三四百人,哪一个领导是激动的?该干啥还干啥。汀洲说那是人么?望之就好这个,咱们说三道四干什么?没良心的人才当领导呢。这话我爱听,我还爱听麦子的。麦子说谁也别教训谁,当官的不是人,商人就是人啦?在我们演员看来,不过是角色罢了,剥去了伪装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老虎是披着虎皮的人,人是披着衣服的老虎。都是虎狼之人还要比良心?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而我是叫别人看见了,今天扮演悲惨的女儿,明天扮演狠毒的母亲,你恨也罢爱也罢,都是麦子。汀洲说你讲得也对,但虎毒不食子,这个做母亲的连虎都不如,还是有区别的。麦子说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你二哥不毒能赚钱?二嫂不毒能往上爬?所以你们还是闭嘴吧,你们不同情就是充分暴露了虎狼本色,你们同情就意味着虚情假意。谁不知道刚才二哥的话是说给我和凌风听的。嫂子是不是?你是看到舌头猜到肺的,你没有驳斥他说明你知道他不过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罢了,当真他会认为没良心的人才当领导?那你不就和他同床异梦了?思维说你呀不愧是当演员的,人家管演员叫戏子,我看应该叫虫子,虫子看人,人就不是人了。麦子说人本来就不是人,你当你是人啊?汀洲挥挥手,得,这事就不再议了,现在说说咱们自己的事,明天中午出发,票我已经买好了,都坐软卧。我说汀洲你别一意孤行了,老爹不是不让别人去么。汀洲说先解决咱们自己的问题,老爹好办。麦子说除了望之,别人都是要去的,你说呢沙莎?沙莎正好进来,说个人的事个人定,我左右不了任何人。麦子笑道,当真?就过来碰碰我的胳膊,你定了是吧?我说定了,不去。麦子小声道,我要是让你去你也不去?去吧去吧,你不去就没意思了,汀洲这人挺乏味的。我说我也挺乏味。麦子说还没这个感觉。又对沙莎说,凌风要去了,他要是不去我就吻别他。我说你要是敢吻别我就改变主意。麦子说沙莎你听,他在动什么心事,好像他去不去得由我决定。沙莎说全权委托你了,只要能说服他你采取什么措施我都没意见。麦子说,好,我就吻你,你要是不去就是我儿子。我说吻吧,我有什么损失?麦子就真的吻了,她搂着我的脖子,那么抒情地一吻。我顿时浑身电击了似的,麻了。思维尖叫一声,瞪着眼愣了片刻快快离开了。汀洲哈哈大笑。麦子问,去不去?到底去不去?我望一眼沙莎。沙莎笑着。我于是就更麻了,张张嘴,不知说了什么。麦子和沙莎都拍起手来,汀洲叫好,原来我说了去。沙莎说还有望之呢,望之也必须去。麦子说你去吻他说不定他就去了。沙莎说望之可不是凌风,那么好色。我说他肯定去不了,女孩怎么办?她现在是绝对不可能回到父母身边去的,就望之一个依靠。汀洲说好办,雇个人不就行了。我说雇谁?这个人必须善良,必须具备望之这样的品行。汀洲说我就不信花钱买不来善良。钱色一动万事皆通,世界上的事其实是很简单的。你们说服望之,我去雇人。麦子说收起你的臭钱吧,这事得由我决定。望之在梦里说你也决定不了,得看女孩的,她要是怀疑所有人都是虐待狂雇人也没用,我是不会丢下她的。麦子说我说了他不去我就掐死他,我看你雇个杀手还差不多。汀洲说行啊,多少钱?她说一千万。汀洲哼了一声不说话。我寻思金钱失败了。金钱失败的惟一条件就是让它贬值。有人敲门,声音很重,大家都知道是老大牧青两口子来了。思维从书房跑出来去开门。望之在梦里喊着,牧青你他妈利欲熏心你想拐卖多多。多多就是那女孩,望之叫她多多她就答应了。牧青就要进来了。我看到阳光下的阴影里一个女人正在搓澡,半个钟头后她将接到牧青的电话,我给你找了个女儿你给我多少钱?女人说看了货色再讲价反正亏不了你。多多知道了。她说大哥哥我要跟你走。

芙蓉红的铜铃花在冬天深藏于积雪下面开放,冬天就要过去了,荒原的色彩顿时斑斓了。农场出了一匹小公马,小公马就要跳崖了。全体惊呆。鸽子说我第一次看到大海那么伤心,小公马是他养大的呀。小公马长大了,喂马的大海骑在上面,把它矫健成了八月的苍鹰。它飞起来,像鸽子飞向天空,然后陨落,死了,仅仅因为它是小公马。小公马发情的时候党委会正在召开。书记说挑最好的母马跟它配,那匹黑色的母马。有人说黑色的母马就是小公马的妈妈,使不得呀书记。书记说那有什么,畜生不讲究这个。命令下来了,喂马的大海不以为然,畜生才讲究这个。果然交配失败了。书记说蒙住眼睛让它们试试。于是小公马的眼睛被黑布蒙住了,是大海蒙住的。大海说我这个王八蛋是我害了它呀。交配成功了,很快结束了,小公马眼睛上的黑布被解掉了。小公马看到爱情的对象居然是自己的妈妈,就失去理智了。它嘶叫着,它要挣脱,它仇恨地踢倒了拽住它的大海。大海说是书记叫我干的,你去找书记呀。小公马长嘶一声就去找书记了。可书记看完了母子交配后已经钻进了吉普车。小公马找不到。它找不到雪耻的对象就有了轻生的念头。于是就跑上了山岗,就跳下了悬崖,就死了。大海捶胸顿足,所有人都看到大海捶胸顿足。鸽子说凌风你去劝劝他,你应该是他的好朋友。我说你还是让我躲远点吧,我不撺掇他杀了书记就是好的。鸽子叹口气。亲爱的小鸽子呀,请你来到我身旁。我们要飞过蓝色的海洋,走向遥远地方。鸽子啊,也许你的妹妹就叫麦子,她长得跟你一样,一模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