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洲给哥们打电话,要高价雇一个照顾多多的女人。没打完就叫牧青压了。干什么,怎么不找我?这种女人我手头多的是。汀洲把前因后果说了,又丢给他望之的本报讯。他看完就出去了,他要到楼下公用电话那儿与一个刚刚搓完澡的女人做一笔交易。但是他肯定枉费心机了,多多怎么会跟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呢?母亲是火坑,所有和母亲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就都是火坑了。她拽死了望之,一再地说大哥哥我要跟你走。
现在望之已经醒来,他正要离开床,就叫麦子扑过去压住了。麦子掐住他的脖子说,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送你上西天。望之用变了调的声音说什么事什么事?麦子说结婚的时候你说要绝对服从我有没有这事?望之憋得红了眼,连连点头。麦子又问今天这话还算不算数。他又点头。麦子说好,那你就必须跟我去陪着老爹老娘度蜜月。望之紫了脸,心里不想去,但是已不能正确表达自己了。她又逼他,说,去不去?望之两手发抖,用鼻子说去去去。麦子松了手。高兴地朝外喊,哦,望之要去喽。望之坐起来,揉着脖子说,我总有一天要死在她手里。麦子已经出去,又返回来问,你说什么?反悔啦。望之连连摆手,没没没,我说了我要去,就是多多怎么办?麦子说早就妥了,你大哥安排的。大哥?望之跳起来,他掺和什么?又吼道,他不会干好事,我还不了解他?快说,怎么安排的?望之听明白了就往外跑。麦子想拦没拦住,懊悔地跺着脚,我刚才掐死他就好了。汀洲从另一间房子出来,急问怎么啦?我说没什么,你等着接电话就行了,都是我安排的。这时我看到那女人匆匆走向医院,看到牧青已经等在医院门口,他们会合了,然后走进病房去,向小女孩说着什么。小女孩一眼看出那女人一肚子坏水,那男人一脑子坏浆。她哭了,喊着大哥哥。大哥哥气喘吁吁赶到了,暴怒地赶那一男一女出去。女孩抱住大哥哥,死不撒手。大哥哥说,好吧,我们一起去打电话。果然来了电话,汀洲说,你猜得真准。我说我再说一遍,不是我猜的是我安排的。电话里望之说,要我去我就去,但有个条件,允许我带上多多。汀洲愣了,瞄着麦子。麦子拍着手,要她去要她去,我正想这事呢。汀洲就大喊,太棒了,我立马再搞一张火车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要吹过来了。汀洲来到老爹老娘的卧室说,大家都准备好要陪你们去度蜜月,车票已经买好了,看爸爸妈妈还需要准备什么。我那老丈人砰砰地拍着沙发扶手,我说了就沙莎一个人跟去,其他人瞎忙什么?尤其是你,这事不是你煽动的才怪。汀洲说爸爸你错怪了不是?我还不是为了你?我一出面你就能得到世界上任何人都想得到但大部分人又得不到的东西,我寻思你会感谢我,怎么反倒怪起来了?我老丈人吼道,我能得到什么?能得到烦恼。汀洲说爸爸你错了,你能得到四个字:随心所欲。我老丈人说,胡日鬼,我们都老了随心所欲干什么?汀洲说那不一定,比如说长寿吧,你不希望得到干么天天早晨要打太极拳?再比如年轻漂亮,难道妈妈就不想要?我这次陪你们出去,就是要让你们得到最希望得到的。去返老还童的美容院,进衣服最漂亮的商店,吃长生菜,喝养生茶,醉滋阴壮阳酒,品八洞神仙汤,蜜月下来,我保证你们年轻二十岁,后半辈子青春焕发,日日夜夜幸福美满。我丈母娘这时候眼睛就格外熠亮起来,从椅子上起来坐进沙发,抓抓我老丈人的胳膊,半是娇痴半是命令地说,天歌你就别固执啦,我看汀洲想得挺周到,就让大家都去,一来叫他们尽尽孝,二来也是千年等一回何不热闹热闹,反正不叫你操心也不叫你花钱。汀洲啊,你打算带我去商店是不?我可是一见漂亮衣裳就走不动的,偷也要偷来。丁洲说买衣服能花几个钱,就是摘星星我也能给你办了。我老丈人说吹牛,五八年放卫星的时候幸亏还没有你小子,挣了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你照样是我的儿子得听我指挥。汀洲说那当然,正因为是你的儿子我才有了点出息,感谢你的教养我正要伺候你去度蜜月。所以你别挡,你挡了就是不把我当儿子。我老丈人死拧着眉毛说,还没上路就已经叫人烦了,这蜜月我不度了,要去你们自己去。我老丈人当然说了不算,因为他外强中干其实是我丈母娘全面当家,更因为在我的安排中这一家子马上就要全体出发了,老丈人即使一万个不情愿也不能违背我的意志。我的意志是随心所欲,让他去他就不能不去,让全家去全家就不可能拉下谁。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再啰嗦下去了,我立马让汀洲向弟兄姐妹们宣布,现在各自回家,明天一起出发,出发前先去新印象饭店搓一顿,算是高原给我们饯行啦。乌拉。麦子喊起来。麦子的丈夫望之在医院也喊起来。多多在床上挺起脖子朝窗外看,她说大哥哥乌鸦在哪里?望之说什么乌鸦?
乌鸦飞过城市的领空,一脬稀屎淋漓在牧青头上。牧青和那女人离开医院来到十字路口正要分手,一经遭遇鸟屎,便大叫晦气,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但他知道汀洲正在宣布那件好事,就说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你要是不安分回来我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女人从坤包里撕给他一块卫生纸,吃你的乌鸦屎去吧,我要是不安分就不会叫你知道。倒霉蛋儿,今天晚上你要是不来陪我,我明天就去新印象饭店吃你的醋。牧青用卫生纸揩着头发上的乌鸦屎说,你敢去我就弄死你,我今晚不可能去你那里。女人说你不来我就去你家找你。牧青说我也不在我们家,我要去的地方你要是能找到你就来吧。他们分手了。
牧青赶往老爹家,在楼门口碰到沙一波。一波说都散了,你上去干什么?找个地方搬砖去。他说你找地方,我跟着。俩人一前一后走到大街上去,就要被人流淹没了。我看到沙一波的身姿里叠加着沙莎的影子,那影子妖冶得就像白骨精,却没有一点白骨精的鬼魅气质。可惜了,所以就不能出类拔萃。一个女人如果不能在美丽中掺杂一点动物比如狐狸和狼的味儿就不能算是真正好的女人。沙氏姐妹都是美丽女人,又都不是很动物,所以就缺乏理想色彩了。女人的色彩啊男人的理想,将在永远的喜新厌旧中走向消失。沙一波已经被人流淹没了。街道汹涌着,傍晚的车流就像麻雀。高峰期的激动令人伤感。我对身边的沙莎说,你姐姐搬砖的时候我想让她出点事你同意不?她说随你的便,关我什么事?我又说你看让你姐出点什么事好?沙莎说我连自己晚上要干啥都不知道呢。我说你就看电视吧,难得轻松一晚上。沙莎叹口气,只要有时间我就轻松不了,干脆出一份考卷吧,明天早自习让学生答,我带到路上批改。我说你这么敬业?人民教师,佩服啦,没人提你当教育部长真是伯乐出了问题。沙莎说你挖苦你老婆有什么劲?晚饭没有解决你说怎么办?我说那就在街上随便吃点呗。我们进去一家面馆,她要了一盘大肠刀削面我要了一盘辣子鸡面,都吃得满脸通红,出来我说,你先回吧,我要告别一下我的城市。沙莎走了,我发现她的身姿里叠加着她姐姐沙一波的影子,那影子妍媸得就像罂粟花,却没有罂粟花的女儿阿芙蓉的魅力。那魅力是叫人上瘾的,女人都是要让人上瘾的,不能叫人上瘾的女人是什么女人呢?生产不出阿芙蓉即鸦片的罂粟花啊被牧青的阴影笼罩着的沙一波,我会让美丽的你在今天晚上出点什么事呢?和我一起告别城市然后……
告别城市是孤独者的行为,我是一个从荒原流浪而来的孤独者,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只需要畜生那个可爱的小畜生的陪伴。小畜生飞起来了,雪白的羽毛消隐在冬天的色调里了。鸽子你好,你来陪伴我了。那时候没有大海,大海病了。分场大风岗营地的许多人都病了。他们得病的原因是吃了那么多鹿肉。这种鹿当地人叫做雪鹿,是雪山上冰川里的鹿,是在海拔四千米到六千米之间寻找白藓冰藤雪莲寒芪的鹿。它们离太阳很近,吃的都是地阴之精,所以浑身都是火,是一群飞奔的燃烧。分场的书记说吃鹿肉可以壮阳搞一只来尝尝,于是就派人拿枪去搞,没搞到。又派了一次人,这次是多人围剿,还是没搞到。书记很恼火,他妈的居然反围剿,围追堵截都不成。第三次他亲自去了,带了三百好汉分十二路上山,终于看到了鹿,不是一只,是一大群,那么漂亮的一大群,在山坳坳里,惊恐地不动。四面山头上都是人,喊着叫着打着流氓的呼哨,那么漂亮的无论颜色身段还是眼睛犄角都十分漂亮的一大群惊恐地不动。有人打响了第一枪,于是就乱枪齐射。都死了,一个活的都没有了。流氓们欢呼着下山了。大海意识不到自己是流氓也跟着下山了。书记说鹿血比鹿肉还要金贵怎么可以流失呢快喝。他带头趴在美丽的尸体上从弹洞里吮吸紫色的液体。所有好汉或者叫流氓都趴在那些美丽之上吮吸紫色的液体了。他们满脸都是紫色的液体那是血啊是畜生的精火。喝足了就抬着死鹿回到营地了。一路滴沥,雪原上有了数不尽的紫色窟窿了,老天爷说这就是人的罪证我将惩罚他们了。他们在营地大风岗的下面剖尸取肉,全世界狼藉了。煮啊,孤冷的冬景里升起了那么粗大那么圆一股炊烟。很快就是吃,每人一大碗,男男女女都说好吃。书记拿出了私藏在保险柜里的一瓶酒,喝得歌兴大发,吼起了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稍个信儿到北京如何如何。
然而,在营地飞起来的不是大雁而是鸽子,鸽子不吃就飞起来了。她飞到了雪野里,焚香跪拜超度鹿灵升天同时祈求平安。她是多么庄严啊,山一样的肃穆。我跟踪着她,我说你别玩了,快回去吧,这么黑的天里碰上狼怎么办?她沉重地说狼来了不怕,我身边有一条猎狗。我笑笑,也就是说猎狗笑笑。黑天白地,我以猎狗的名义守护着她,我蹲踞着,窥伺远方,窥伺危险即绿莹莹的眼睛,听着风和她说。她巡回医疗住过帐篷听牧民说雪鹿是神的后代。神是什么?就是一切的主宰和主宰的一切,就是哲学,就是给人带来幸福和灾难的那个至尊至圣。人和神的后代生活在同一块荒原上这是最大的幸运。最大的幸运里我们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做坏事呢?牧民说姑娘啊你这么美丽的姑娘肯定会碰到雪鹿。你碰到雪鹿就叫一声哥哥姐姐你也就是神的后代了。神的后代就什么也不怕了,这辈子在地上来世就在天上了。鸽子说我的哥哥姐姐死了我怎么不伤心呢?我决不吃肉决不喝汤我就要呆在这里变成雪鹿然后回去叫他们杀了我。我说我真不知道雪鹿是神的后代是你的兄弟姐妹但我侥幸没吃肉没喝汤是因为我昨天喝多了羊奶今天跑肚担心再吃这么营养的鹿肉就会跑脱了水。我说你有如此高尚的感情就只能呆在野地里了。我陪着你,猎狗是只有耐心不会有怨言的。我们呆到半夜,就听有人从营房那边跑来大喊鸽子,声音忧急得就像雪鹿死前的哀叫。鸽子本能地飞起来了,猎狗本能地跳起来了,营地到了,我们看到病人了。书记昏迷不醒,眼看着浑身肿胀起来。鸽子给他检查,完了说可能是中毒了。中毒的人一瞬间多起来了,一个个检查好像永远检查不完。鸽子命令炊事班,快,多烧些绿豆水,可是炊事班的人也病倒了。她喊道,凌风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我于是跑向炊事班。我煮的绿豆水每人都给灌了一大碗。不顶用。鸽子又给每人喂了几片消炎的四环素。还是不顶用。鸽子说再煮一次萝卜水,也是能解毒的。我去煮,又给每人灌,还是不顶用。天亮了。鸽子急哭了。我说沉住气沉住气,我去想想办法。
我去马厩跨上了青鬃马,一鞭打出九万里奔驰,日上三竿时就到了,克鲁寺的挡羊阿卡是我的朋友,朋友曾说他寺里有个神圣的藏医是包治万病的。挡羊阿卡正要赶羊出牧,被我的青鬃马一个响鼻打愣在那里。我翻身下马挥汗如雨口若悬河手势不断,挡羊阿卡一个炮石打得头羊改变了方向,然后急转身带我去见藏医顿措丹珠。顿措丹珠听了大吃一惊,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你们杀害了雪鹿神你们居然没当场倒毙真是奇迹啊。雪鹿是吉祥的化身是荒原的灵气是神山的主人啊。你们让吉祥变成了鲜血死了就是饿鬼来世就是蛆虫啊。我跪下了,救人要紧等救活了我们你再诅咒我们那才叫既行了医道又行了神道啊。顿措丹珠说得罪了神就只有神才能救,杀害了雪鹿就只有雪鹿才能救,走吧走吧我没有办法。然后自己就走了,走时又给挡羊阿卡用藏语说了一大串。挡羊阿卡呀呀应诺着,应诺完了一把揪我起来,快走啊找母鹿去。跨上了青鬃马啊啊啊啊,就跟样板戏里唱的一样。挡羊阿卡寺后山上有一个鹿跑泉,泉边常有雪鹿。你要是请动一头母鹿再让母鹿流下眼泪来中毒的人就有救了。雪鹿浑身都是火性的,吃了怎么能不肿不迷?只有眼泪是凉性的,是天下最最最最凉的败火之物。一滴眼泪熬一盆汤就能解十个人的毒火。要是有一千滴眼泪就能救活大千世界所有中了壮阳毒的人了。我们到了泉边看到了雪鹿,都是母的,都悬着胆瞪我。我下了马,向母鹿大声诉说。母鹿们散了。这一散我就知道我已经请到母鹿了。那是一头拐腿的母鹿,她跑两步知道自己跑不脱就停下来一言不发。我解下青鬃马的缰绳过去套住母鹿的脖子拉她往前走。她不走。她为什么不走呢?在我的设计里她不能不走所以她就又走了。她走时仍然一瘸一拐一言不发,她一瘸一拐时仍然身段美丽姿态优雅。挡羊阿卡远远跟着我们,一会就不见了。他害怕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还是做对了赶紧跑回寺院面对宗喀巴金光四溢的舍利塔祈祷啊祈祷。多少日子他都惴惴不安,都不敢见我。而我是不能不见他的。我说谢谢了,你就是活佛了,你救活了我们那么多人。现在那么多人还没有活来,着急啊,就像麦子的美丽对我若隐若现而我只能干着急那样。
我拉着母鹿回到了营地,看到了鸽子,真正的鸽子,一大片灰色的覆盖,嘎啦啦啦,惊心动魄的起飞吓坏了青鬃马,它撒腿就跑,跑了一圈又拐回来,进到马厩里去了。母鹿跟着我,它是那么不情愿被我拽拉,大义凛然地说让我自己走吧,就一瘸一拐地跟着我。它才不怕那一阵嘎啦啦的声音呢,蔑视着天上的鸽子,也蔑视着地上的鸽子。鸽子朝我们走来,拖着营地的一片死寂。都倒下了,所有人都倒下了。吃鹿肉得鹿病,这里燃烧着无形的大火啊。鸽子好像是这么说的。我说可能是有救的,去找个盆子来,等着接泪吧。我在马厩前的草地上钉了个木楔,把母鹿拴在那里,抱了一些喂马的草料给她吃,她不吃,端了一些水给她喝,她不喝。我说那就流泪吧,她不流,眼窝里是干涩的河床,一丝水气也没有。母鹿,亲爱的母鹿,你不能没有眼泪啊,求你啦,好几百人就等着你哭呢。母鹿若无其事,看看天,看看远山,看看脚下接泪的盆子。我和鸽子立等着,又坐等着,又立等着,又坐等着。下午了,太阳偏西了,雪原更加辽阔了。母鹿怎么还不哭呢?难道她没有失群的孤独?或者这孤独并不足以让她哭。难道她没有思恋家园的忧伤?或者这忧伤并不能够让她哭?难道她没有被拘禁被绑缚的恐惧?或者这恐惧并不是她哭的缘由。鸽子却哭了,她去宿舍看那些病人,病情又加重了呀,她作为女人作为医生一筹莫展就只有哭了。母鹿无动于衷。我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她才能哭呢?听说动物都是会同病相怜的,杀一只鸡怎么样?我去营地找鸡,那些闲庭信步到处乱走的公鸡母鸡一见我扑来就胡飞胡跑一气,惟独一只大白公鸡伸长了脖子咕咕叫着想跟我决斗似的。我想就是你了,不怕的勇敢的试图保护别人的都得先死。我踢翻了他抓住了他,拎着脖子来到母鹿跟前,从腰际抽出七寸藏刀,奋力一挥就叫这男鸡身首分家了。我扔掉了头,抓起还在扇动翅膀的鸡身,把血滴沥到母鹿脚下。母鹿往后退退。长叹一声,把头扭向一边。不哭,就是不哭。我愣着。鸽子说这可怎么办呀。我想这鸡是飞禽而鹿是走兽,并不是关系最近的那种同类所以也就不会相怜了吧?那么宰只羊如何呢?就宰只羊吧。我去抓羊。我是挡羊的,羊争先恐后跟我来。我挑了一只老的活够了的。我宰羊的时候母鹿大惊,咴咴地叫着。我想这次该哭了吧?丢下藏刀和羊尸跳过去端起盆子对准了她的眼睛。母鹿不叫了,那么近那么冷漠地看着我,就是不落泪。不落泪啊母鹿,为什么这样固执!难遭非要我杀了你的兄弟姐妹你才能动感情么?你的兄弟姐妹已经被我们杀了,那么多,你是不是想见识见识呢?我放下盆子去营地后面拿来了雪鹿的蹄子、残皮、头颅和骨头,铺摆到她面前。她眨眨眼,摇摇头,掀掀耳朵。她说我早知道了,要伤感早就伤感过了,再也不会哭了,你们枉费心机我只好说声对不起了。我长喘一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绝望地捶打着荒原。鸽子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坐到我身边,问我还有什么办法?我说好办法没有了坏办法有一个,就是杀了母鹿。当我把刀尖对准她时她就会哭了,即使眼泪不流出来,胸膛里鼻子里也充满了酸楚的水啊,杀了她把这些水挤出来也就能当眼泪使了。鸽子不寒而栗,这怎么可以呢?我们杀了那么多还要杀,都是我的哥哥姐姐,杀完了就该杀我了。我说不杀母鹿我们的人怎么办?又说也许不怎么办才是对的你说呢?鸽子不说。我又说母鹿再不哭他们可能就没命了。他们死了营地就空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这当然是天大的悲哀,但也许又不是悲哀了。你说呢鸽子?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说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没有第三者对我们不是更好么?我们可以自由地表达一切了。鸽子泪汪汪地愣怔着。我靠近了她,又一次靠近了她,第三次我就贴上了她,然后就推倒了她,真的推倒了而且压住了。鸽子没想到我会这样,她不反抗,直到我让她裸露肌肤才明白她如果不反抗就对不起贞操了。她喊道你干什么?又搡我。我不说,强奸就要发生了我还能说什么?我那会想强奸鸽子后来又想强奸麦子,鸽子和麦子对我都是同一种形状的爱情附着物啊。但是直到现在,真正的法律意义上的强奸并没有发生,因为鸽子开始拼命反抗,她一反抗就让母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母鹿那么惊惧地望着我们,后来就忧伤了,满地翻滚的我们后来就让母鹿真正地忧伤了,不,不是我们,是鸽子那死命的挣扎成了母鹿忧伤的源泉。母鹿终于哭了。砉然一声,我听到了眼泪落进盆子的声音,我以为下雨了,冬天怎么会下雨呢?鸽子也听到了,她的反应比我敏捷,她说母鹿哭了,肯定是她哭了。我放弃了鸽子,跳起来。鸽子也爬起来,一口气没喘就扑向了母鹿。母鹿在流泪,泪如泉涌,滴滴答答落进盆里,多少滴?来不及数了,肯定有一千一万滴,清清亮亮;鸽子也哭了,也是清清亮亮。我们忙乎起来了,去厨房烧水煮泪,一盆一盆端进宿舍,一个一个地灌。人活了,天地的阴凉之精露救他们活了。大海在鸽子面前醒来了,所有人都醒来了。鸽子放走了母鹿,母鹿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去送她,敬慕地望着她,月光下,雪色里,她是那样自然地展示着野性的优雅漂亮。从此我相信,所有的强奸都是因为孤独和壮阳,所有以太阳和烈火为驱动力的滋阴壮阳都将得到惩罚,所有的惩罚都将在眼泪中消解融化,而且必须是惩罚者的眼泪神的眼泪母鹿的清亮清亮的眼泪。从此我相信,当我告别我的城市的时候,当我想起荒原上我试图强奸鸽子的那一幕的时候,大街小巷黑白商店都是罪恶的驿站了,那么多的春药春酒春荒滋补品,那么多的黑色液体白色颗粒这鞭那茸这草那根以及床上工具,都是叫人速死的坏东西。摧毁这些坏东西的,叫人慢死而不是快死的,是女性的雪鹿的眼泪。可是雪鹿不拯救无聊。城市无聊着,作家和告别无聊着,鸽子和雪鹿远去了,于是就远去了,我抓不住什么,都是带翅膀的,我能抓住什么?
我告诉沙莎,鹿是公的追求母的,发情期里,春雪融化的时候,公的欲望特别强烈,他求欢于母鹿,满荒原奔逐,今天张燕明天李丽,直到把自己搞得皮包骨头,一摇三摆走不动了,色鬼,让母鹿们避之惟恐不及的色鬼,终于耗没了精神,顶着硕大美丽的华冠一摇三摆走不动了。直到这时,母鹿们才坦坦然然露面了,她们已经被公鹿凌辱,她们不可能再被公鹿凌辱。公鹿发情的日子过去了,春雪无比酣畅地消融着,她们喘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我告诉沙莎,在整个春天,母鹿简直受不了公鹿的追逐,就躲进灌木林一整天都不敢出来,直到天刚亮公鹿还在休息时她们才敢到河边去喝水,喝饱了再去树丛里躲藏一整天。猎人就在早晨母鹿喝水时伺机捕获她,因为她们渴了一天一夜,一喝水就把头埋进水里什么也顾不得了。沙莎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知道该怎样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了。我说你知道什么呀,我不会把自己搞得一摇三摆,你也用不着整天藏起来直到黎明才去喝水。猎人是没有的。沙莎说,恰恰相反,等着瞧吧,我不是鹿,决不是。正是恋爱时节,我和沙莎拥抱着,又赶紧分开。我讲起了鹿的故事,我说我多么想要你啊。她说想要就拿去吧,早都是你的了。那时父亲从五七干校回城治病,跟我住在一起。我们只好去城市的树林里,树林稀疏得能跑骆驼了,我怎么要她?她怎么给我?我们走出树林到处找地方。广厦千万间,到处都有男女出入,可哪儿能生长我们的并蒂莲连理枝呢?找地方啊,从上午找到下午,从黄昏找到午夜。这个城市没有我们的地方啊,只有在黑夜比在白天更恶毒的眼睛。那么多眼睛盯住了我们,你们走路挨得这么近是不是流氓啊?警察居然也来干涉了,我们只好分开。真想是鹿啊,她是漂亮的躲藏着公鹿却终于会被公鹿制服的母鹿,我是发情的公鹿是只追逐一头母鹿爱情专一的公鹿是不在乎别人只在乎情欲的公鹿。我们不用找地方,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用肉体礼赞爱情。找不到地方我们只好各回各家。苦熬了半夜,第二天又是约会,又是找地方,所有的树林都走到了,不是能叫人看见就是被人占了,所有背人的地方都去过了,不是有污水有垃圾就是有屎有尿有狗有猫。又要天黑了,找地方找累了,听到肚子咕咕叫就去了一家饭馆,饭馆里有大间也有小间,小间有三张桌子就我们两个人,我有点动手动脚的样子,沙莎立马提醒,小心人家把你当流氓。我说我要真是流氓就好了,我管他那么多随便哪儿拉倒干就行了。遗憾的是我还没有资格没有才情做流氓就只好忍受痛苦流浪在街头了。果然有一双眼睛从门口张进来了。我们异常扫兴,匆匆吃了饭赶紧出来。
又到了街上,再去那里呢?郊外怎么样?于是就去了。一片麦地,一片海洋,波涛起伏,怎么早没想到呢,这么好的地方?我们走进去,正要拥抱,突然看到田埂上立着一个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叫声工人老大哥,麦地不是你被窝,图了一时的受活,咱们明年吃什么?再看麦地,一坑一坑的,显然是叫人压倒的。我们愣了,又听到有人喊叫了,出来,没看见牌子么?农民兄弟从庄稼地里冒出来了,拿着铁锨,杀气腾腾。我们赶紧离开。我知道除了荒原除了鹿的世界,哪儿都是不自由的。人类社会,就是这么的窒息别扭。我们又回到城里,借着惯性似乎还在找地方。终于沙莎想起她那个学校她教学的那个班的教室这时候是空着的。她说我们去吧。我们就去了。趁着黑夜,我们摸进门去,收发室的老头正在里面和人下象棋。校园里黑灯瞎火,我们鬼一样走路,浑身冒汗,心跳得打鼓似的,教室到了,门锁着,但窗户上到处都是砸碎玻璃的洞口,我们伸手到里面,打开窗子翻进去,哎哟妈呀,我腿一软一屁股蹾到地上,扶着桌子站起来,已经是一摇三摆了。我喘着气,喘了很长时间,突然问她,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沙莎靠在课桌上说你忘了我们这几天都在干什么?我意识到不是忘了,而是我已经没有什么欲望了。我已是一头皮包骨的公鹿已是一头一摇三摆的公鹿了,可是我并没有恣情过,我不是真正的公鹿,我一直在找地方,刚找到或者说还没有找到就已经不行了。这叫什么?早泄?所有的精神都在找地方的过程中早泄了。人他妈的真没劲。我爱畜生,我希望我是畜生,我要骂人了,谁营造了人类社会即营造了锁链和耳光谁就他妈的不是畜生。沙莎抱住了我,我不再一摇三晃但浑身都软了,所有的都软了。惟一不软的就是嘴,我说鹿是公的追逐母的,麝是母的追逐公的,就像你现在对于我。春天里,冰雹消融的时候,母麝发情了,她追逐公麝,强迫公麝或者甜言蜜语哄骗公麝。公麝情欲淡漠,大概是肚脐里有麝香的缘故,到处躲藏,逃跑,反抗,终于反抗不过了,就无奈地翘起前肢了。这时候我感到好像地震了,我的胸脯潮湿了,沙莎哭了。没说为什么她就哭了。后来,没搞成我们就出来了,悄悄地走出校门。收发室的老头下完棋了,立在黑暗处断喝一声,干什么的?我们停下。我觉得我们其实并没有干什么为什么不能停下。但沙莎说这老头最会想象最会造谣还是快跑吧。于是我们抱头鼠窜。我们在城市的街道上抱头鼠窜,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情欲呢?阳刚之气,阴柔之风,男子汉的尊严,好女人的面皮,荡然无存了。告别我的城市,也就是说城市已经荡然无存了呀,我看到所有的男女都已经荡然无存了。此时此刻,我想写诗,但我没有诗欲;我想寻找女人,但我没有情欲。诗欲和情欲难道是一回事么?或者是跷跷板的关系,这边重了那边就跷起来,互为因果。也就是说我可以在流氓和诗人之间做出选择了,或者不选择,就那么一身兼二任。诗人说,滚你妈的蛋;流氓说,再见了城市。
我流浪在街头。我想说沙一波没出什么事,因为我又改变主意了。我让她和牧青去朋友家搓麻,她一开始就和,一连和了好几把。中间牧青出去了,出去后就没回来。他打了个电话,他说我有点不放心了,生意还做不做?一个多小时后,哈国城发生了一件凶杀案,那个扬言明天要去新印象饭店吃牧青的醋的女人身首异处了,真可怜。我当然是不忍心让人去杀她的,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她不死就会累我去关注她,而我对此人不屑一顾,况且我们浅薄的社会是需要用杀人来刺激的,不然就太平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