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原是古羌人的驻牧地。直至朱元璋称帝,青海的汉人才由南京充军而来。
原来明初宫中有一位马皇后,某年南京百姓于上元节耍花灯时,朱子巷居民异想天开,装了一个猴灯倒骑在马背上。马后闻知,以为玩笑竟开到了她头上,在皇帝面前装怒装羞、搬弄是非。于是朝廷布下钦令,把朱子巷的居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充军青海。由明至清,以迄民国以迄现在,子子孙孙、绵延不绝,城邑之内,繁殖无穷。
现在,西宁老城也有一条朱子巷,那里的许多老人,只要是有点文墨的,一提到祖籍,都要号称南京,自谓江滨西迁人士。高通达就是其中的一个。
“要堵湟水了。”冬季的一天,当苍颜白发的高通达把这个消息告诉四合院里晒太阳的那几位院社时,距离朱子巷由南京发配西羌的日子已经远去了好几个百年。
这湟水是黄河上游最大的支流,它流经青藏高原的东北部,直走甘肃,像一只大手紧紧牵连着黄土高原。西宁城就座落在湟水中游的谷地上。这里是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衔接处。
“哪里堵?”穆狗保急煎煎地问道。这个问题大家都关心。
“老城。”高通达吐一个字晃一圈头,语气里充满了五内交焚的忧伤。
无人怀疑这消息的准确性。通达爷儿说话向来具有权威性。
穆狗保攒劲挤挤眼睛,接着穆家婶子和老尕财也噗腾噗腾挤起来,直挤得两眼噙泪。他们以为,从眼里挤出水来,便会把所有灾难挤出自身之外。
“我李家先人早说了,有个铁门槛,西宁人过不去。”老尕财道,“通达爷儿,你说这个话信还是不信哪?”
每逢别人请教,高通达总是像现在这样:金鱼眼眯成一条缝,两片紫唇抿成一条缝,前额双颊上的褶子更是缝缝相连。他半晌不开口,直到对方忧急难耐时,才将干柴瘦手朝空一挥,慢悠悠开口:“钱在手头,食在锅头,真保真金贵的东西在日头。老先人的口是啥口?锦、心、绣、口。”
“那我们就信了?”老尕财道。
高通达捋胡子晃头。对面前这几位前程微末、名不见经传的角色,他自然用不着搜肠刮肚地满嘴绕经,稍一糊弄,便会让他们觉得高深莫测:“对我们朱子巷人士来说,大天再大也是屋宇,昆仑再高也不显其高。弹丸西宁,还不是耍尿泥一般自捏自毁么?不过,现时的铁门槛不是西宁人自造的,是公家用票子垒起来的。这就不好由着你我了。不堵湟水就莫电,一旦莫电新城那头的机器就不转,烟筒就不冒烟,门面上的彩灯就不闪。好我的老城百姓哩,事情不好办哪。”
院社们拼命理解着高通达的话。穆狗保道;“依我看,一家买卖,两家情愿。老百姓不赞成,公家也莫办法。”
“当然当然,众怨难堵啊。但——是,话可要说回来,……”
“通达爷儿,你别把话说回来唦,说回来我们就听不出个子丑寅卯了。他狗保吃了水泥屙电杆哩,连屎也是硬的。我们就看看,他要怎样不情愿哩。”老尕财自觉开心地皱出一脸无声的笑,又道,“谁敢和公家对抗,谁就是英雄好汉。我们院里要出好汉了。”
“哼。”穆狗保望着老尕财吐了一口粗气,却惹出穆家婶子的一席话:“哼啥?哼是属猪的。人家老尕财是法场上的偷刀贼,胆气不比你壮?要你在这里不情不愿的。他立旗我们壅土。看他怎样和公家对抗。到时候不往裤裆里屙稀汤汤,我们就给他拍巴掌。”
“好、好。”老尕财仍然笑道,“我做旗杆你壅土。旗杆往哪里插?”
“插到你娘老子身上。”
“你就是我的娘老子。”
“那你叫一声,甜甜儿地叫一声。”她边说边往前凑。
穆狗保生怕自己这个辣面子婆娘闹出不光彩的笑话来,忙拉住她:“去去去,男人们说话,你一个女人加杂个啥。”
“男人?你还是个男人?你连我的这点男人气儿也没有。”穆家婶子甩开他的手,鼻子一吸,呸地啐出一疙瘩黄黄的浓痰,不知是啐她的男人还是啐那涎脸涎口的老尕财。
老尕财道:“这算啥,有本事把唾沫星星溅到堵湟水的人脸上去。我老尕财不是吹牛皮,你堵湟水,我掏窟窿。”
“你就知道掏窟窿。说大话扬名四海,钻炕洞拉不出来。”穆家婶子突然一阵大笑,又道,“通达爷儿,你闭眼眼做啥?”
“唉,你们哪。”老人眼皮仍不肯撩起。
“睁开睁开。”老尕财笑道,“穆家婶子又莫在你眼前养娃娃。活不好听是真的,那你塞耳朵唦。”
高通达慢腾腾睁开眼,目光钝钝地朝他们扫扫。穆狗保明白自家女人还会和老尕财你一口我一嘴地咬下去,忙把话岔开:
“通达爷儿,你说我们到底咋办?”
“啥咋办?”
“就是人家要堵湟水。”
“我说了,不好办哪。堵水就要淤水,淤天淤地淤住了西宁老城。昔日朱子巷的先人们种下背井离乡的根,我们就是这根上的苦果果。命里注定要背井离乡的。唉唉唉。”
那几位虽然对老先人的事情极为淡漠,却被老人的情绪感染,顿时变得愁肠百结,不思量,除非铁心肠。
猛地,一阵奇险万状的音乐把窗户纸戛然撕裂,从许多镂空的洞隙闻窜出来。那滋味麻辣苦涩,就是没有几个老辈人的感官乐意承受的那种味儿。在他们听来,那歌声像母狗发情时的嗷叫,而伴奏就更加刺耳,像石头砸锅,像飓风掠过城市上空时不安的唿哨——讨厌的录音机,天知道是观保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观保是老尕财的独苗苗。
“唉。”高通达无奈的叹息像夯声一样沉重。
“要它闹脬子哩,洋机器里的女人能养娃娃?断子绝孙的货。”
老尕财一声冷笑,正要反驳穆家婶子,忽听音乐变得宁和柔软了些,观保懒洋洋唱道:
美丽的姑娘莫见过,
见过的都是老太婆,
好像天上飞过的乌鸦,
地上爬着的癞蛤蟆。
“屄夹。”老尕财朝自家窗口一声爆喊,观保的歌声便悄然遁去。但录音机还在撒野,女声独唱渐渐变成二重唱。
“猪圈里到了么?母的呻唤公的喘。”
“屄夹。”穆狗保对自己的婆娘吼一声。他自有排除那恶者的办法:
酩流酒,酩流酒,
就像山泉流;
清澈味深长。
一醉几春秋。
歌声委婉悠缓,老里老气、哽哽咽咽的,充满了惆怅和怀想。他活了大半辈子,惟一的雅兴便是哼唱野调。可他马上打住了,耳朵听起来。
伴着阵阵风鸣,从院外街面上传来一声干燥的哑叫:
“煤砟——煤砟一一巴儿煤——巴儿煤——”
这几乎伴随了整个西宁历史的卖煤声,一下子让人们心绪平和了许多。高通达痴迷的神情里,涌出一般涉世已久的老年深重的情感。他听惯了卖煤人的吆喝,像是人家特意拉长声调,给这座四合院,这帮城里人送来问候和祝福。
“巴儿煤——巴儿煤——”
人静声去。高通达又一次沉沉唉叹,然后背手躬腰,两腿颠颠地走进家门。一会他出来,把一张尺二见方的纸用图钉挂到阳光斜洒的北房窗户上。
“通达爷儿,你给谁贴大字报哩?”老尕财道。
“胡说,谁敢贴大字报?这叫请愿书。”高通达说罢便开始摇头晃脑,晃了两圈,才用青紫干枯的嘴皮子把那内容有滋有味地碰了出来:
“黄帝划野,始分天下;息壤堵水,初奠山川。古都乃七政所居,西宁为三才之家。古有甘霖,今有天澍,朱子黎民嬉游于光天化日之下,太平天子上召夫景星庆云之祥。而今水坝将立,西宁将淹,百姓畏惧过甚,皆为喘月之牛,或曰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或曰此为蜀犬吠日之举,世人所见甚稀。事非有意,云出无心,恩可遍施,阳春有脚。坝迁水去,在民是为云霓之望,在君是为雨露之恩。如是,普天之下皆颂再生之德,皆歌再造之意。精光重见,佳城巩固,联春绕端,河清海晏,兆天下之升平也。”
没有人吱声,都那么大眼瞪小眼地望着。高通这大为不满,高声问道:
“成不成?”
“成,这号子文句咋不成。”老尕财抢先道,表示他比别人能耐,早就听懂了。
“成就好。大家都来签上名。”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高通达手中还握有一杆墨饱汁浓的狼毫。
“签名做啥?”
“呈送政府。”
“毯。”穆狗保摇头。
穆家婶子瞪男人一眼,问道:“公家一看,就不堵湟水了?”
老尕财噗哧笑了:“你才明白?”
高通达觉得再没有必要和这些死不开窍的钝猪老肉商议,便凝神笔端,取马步蹲式,尽量夸张地摆出一副气度非凡的架势,悬肘抖腕,写出几行飘逸清俊的行草。无奈院社们不识货,只觉得那横横竖竖、撇撇捺捺不过是几个墨疙瘩的随意拼凑,凡识字的便能如此。高通达没听到叫好声,扫兴地摇头,忽听院门一响,传来一阵异样的脚步声。他扭头,愣了。
院门口闪进两个穿警服的人,用锐利的眼光扫视着院内。经验告诉几个老城百姓,干公事的人大都是千里眼、顺风耳。这两个警察的出现定然与他们刚才对公家大不敬的议论有关。穆狗保眼疾脚快,哧溜一下窜进了自家房门。高通达不肯丢去长者风度,心里发怵却没有挪动脚步。至于穆家婶子,她倒希望这两个人带来一点麻烦,因为最先招祸的自然是要嚷着立旗杆的老尕财。她巴不得看看热闹。老尕财也联想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但为了面皮上好看,只好扮出一剐童蒙无知的模祥,傻傻地朝来人打声招呼。警察不理他,面朝高通达问道:
“谁是李观保的家长?”
“呀,干锅坐在灶火上,忘了添水。看我这记性。”高通达支吾着。上前撕下那张公楷书就的请愿书,朝家中闪去。
老尕财掩饰不住紧张地问道:“你们找的是谁家的观保?这条街上,院院有观保,马观保,牛观保,赵钱孙李,周武郑王,姓姓有观保。”
“就是这个院北房里的观保。”
一个警察说着就要进房,老尕财跳过去挡住:
“我儿子不在家。”
这时,北房门吱地一响,观保走了出来。两个警察似乎认识他,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胳膊。
李观保被来人带走了。老尕财呆愣着,突然撵出院外,朝儿子喊一声:
“馍馍,带几个馍馍。”
“公家管饭哩。”观保在两个警察的夹缝中回头道。
直到这时,南房高家,通达爷儿的孙娃高见河始才放下手里的一本旧小说,来到院中,若无其事地看看天色,信步踱到穆家房檐下,隔着窗户,问那心里七上八下无着落的穆家婶子:
“尕存姐来?”
“死丫头,谁知道做啥去了。”
见河转身朝院外走去。他爷儿在家门口问他:
“哪里去?”
“街上浪一圈。”
“要浪早不浪,快吃黑饭了,回来。”
见河停下脚步,倒不是他要听爷儿的话,而是看见尕存姐从院门门洞里走了进来,他没理她,低头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