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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西宁老城的四合院一般都有花树点缀:丁香、碧桃、干柴牡丹、黄刺梅,在院中央组成一个四方四正的小花园。花园与各家的台地间有一块五步见方的空地,翻出来种些刀豆、菜瓜、向日葵。刀豆种在房檐下的台地跟里,夏月,绿蔓顺着一道道细麻绳盘旋上升,爬上房顶,在各家门前搭起一座荫荫的凉棚。刀豆好吃花儿更好看,一串一串艳红艳红的。田畦中央种菜瓜,瓜秧儿顺着木架往上窜,叶绿花黄,鲜嫩得似扑了粉上了彩。向日葵是挺在塄坎上的,像不断抬升的篱笆,田畦里的美好景致全靠它们守护。

对这些老城陋市里的贫寒人家,这巴掌大的田畦也能奉献半夏半秋的蔬菜。如果像穆家那样,把向日葵改为萝卜,再挤进去些白菜,那收获就更可观。但无论如何,人们是不肯用别的菜代替刀豆和菜瓜的。这里面潜藏着一种尖酸刻薄的乐趣,一种争强好胜的精神。谁家的花儿艳、刀豆繁、菜瓜大,谁家的人就有理由虚荣起来。每年夏末秋初,老尕财总会在院里嚷嚷:“哎哟哟,你看我家的刀豆,越摘越多,摘不完吃不完。”他作出一副愁模样,又道:“穆家婶子,你要想吃,就到我门前摘来。”“我吃你的,谁吃我的?你没见我那菜瓜,摘掉一个长两个,瓜秧儿就要坠断了。”其实,比刀豆谁也比不过穆家,要说菜瓜,年年就数老尕财种得大。他说他有个绝招,却从不昭示于人。突然有一年,穆狗保家的菜瓜居然有了一个全院最大的。穆家婶子当然要不失时机地炫耀一番。谁想没等翻过夜,那菜瓜秧儿便被拉断了。穆家婶子怀疑是老尕财干的,但又没抓住证据,只好暗处诅咒明处笑:“瓜儿大,瓜儿大,大校场里圈不下,一个养活一千家。”然后抱瓜回房,切成四棱子方块,下进面汤,一顿吃了个净光。四合院里,惟独高通达不张扬自已田畦里的好坏优劣。不乐寿,不哀天,不荣通,不丑穷,读书人家嘛,总得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风度。无不忘也,无不有也。古人这方面的训戒还少么。但他毕竟无法超越环境,虽不张扬,却从不肯改种别的。天不语自高,地不言自广。他明白,他的刀豆、菜瓜和向日葵哪一年也不是全院的最后一名。谁是最后一名?谁也不是,真要排座次,殿后的便是东房。东房无人家,一半是厕所,一半是通向院外的门洞。而那本可以翻地种菜的空地却成了老尕财置放架子车的地方。老尕财靠着给人家搬柴运煤度日,生意有一日莫一日的,架子车便经常卸掉轮子后倒扣在那里。

人人都是第一,其实莫有第一,家家都不落后,其实他们尽尽儿落后了。再说吃饭。老城人以面食为主。早饭一般是馍馍就茯茶,中午是馍馍就菜。区别家景好坏就在这菜上:是荤是素,油大还是油小,凉拌还是爆炒。这样,中午拿一个馍馍端一碗菜在院中吃的,一定是炒菜或菜中有肉。当然,要说副食,南房高家好一些,但也不是天天有肉。其他两家自会有独我吃肉的机会,不必朝碗里望,光听那拌嘴碰牙的响声就会叫人馋出一胸腔酸水。穆家吃肉的机会最少,一旦吃一次,那一定要把多次听人家嚼肉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先是穆家婶子通知大家她家中午要吃肉——上午在院中晒太阳,当着别人面“哎哟”一声:“牙把舌头咬烂了。”然后呸呸呸吐几口唾沫。西宁俗语说:“咬舌儿,咬舌儿,锅里有肉咬舌儿。”她这一喊一吐,等于做了广告。再过一会,她便朝房里吆喝:“尕存子,你把肉切上,一疙瘩切成丝丝儿,一疙瘩切成片片儿,剩下一疙瘩切成丁丁儿。”其实,她家吃肉,一顿不过四两,还要包括骨头在内,哪里要这般精细。尕存姐明白母亲吆喝的用意,进厨房胡乱将肉剁碎,菜刀一扔,便去做自己的事了。一俟有肉,穆家婶子总要亲自掌勺。她怕女儿边炒边偷嘴。炒菜时你就听吧,那铁勺碰铁锅的声音,加上“尕存子,把酱油拿来”等等之类能故意提高嗓门的喊声,能把满世界的苍蝇轰起。在全家人咽足了涎水之后,菜终于炒好了。穆家婶子自己先盛半碗,出门坐到房檐下早已放好的小板凳上,好一阵津津有味的大嚼,一会,冲房里喊:“尕存子,再给我添点菜,少盛些肉,吃肉吃得心里发潮了。”这又是喊给院里人听的。可锅里哪还有一点菜渣渣。尕存姐只好气狠狠出去,将自己碗里的再匀给阿妈两筷头。每逢穆家婶子炫耀饭食时,穆狗保却躲在厨房里。他吃得贼快,半碗肉菜只几口就进了肚。然后闷头坐着想心思:糜费不得,糜费不得。全家人一顿饭吃莫了一块钱,这要他积攒多少日子哩。他靠给人家担水养家糊口,一担水值五分,一天挣死也只能担十担。唉。

西宁老城人的晚饭一般是面条;杂和面丁丁,青稞面片片,白面寸寸(一片面叶一寸长),或揪的面片,擀的琪花(一种菱形面条)。面条以拉条和擀的长面为上品,因为吃这种面必定有好菜好汤相配。有臊子面、炸酱面和炒菜相伴的干拌面。以吃长面张扬次数最多的是老尕财。每次,他先给自己下一碗,蹲在门槛上大声大气地朝嘴里吸溜。等他吃完,观保也给自己下好了。他便让观保代替自己蹲门槛。观保开始服从,后来就不那么听话了,总说:“我才不当羊肺肺。”羊肺肺意同烧包,但比烧包形象得多。肺中有气,煮时总漂在水面上。西宁人要骂你是烧包,总说:“羊肺肺压不到锅里。”或者:“看你这羊肺肺劲道。”遇到儿子不愿当羊肺肺时,老尕财只好软言细语相劝,有时甚至会央求儿子;“去吧,观保,听阿大的话。活人就活个脸面。你不去,我心里难受脸上发烧。”话说到这份上,做儿子的能不从命?但观保吃得极快,恨不得一眨眼就结束这种穷酸臭摆。他和见河、和尕存姐都抱了同样的态度:才是个炒菜长面就张皇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要是吃上酒席,恐怕连姓啥名甚都会忘记。他们觉得总有一天,会吃到真正可以夸耀一番的东西。当他们在一起时,常把将来吃啥作为话题。

观保说:“我要一顿吃掉五斤卤大肉。”

“那算啥。”尕存姐马上反对,“我要把食品公司的点心齐齐儿吃一遍。”

见河不屑地摇头:“吃啥也莫有吃肉松舒坦。我要一顿吃它三大碗。”

“肉松是啥?”观保道。

“肉松就是肉松,连这个都不知道。”

一口涎水在舌尖上缠来绕去,见河说不出话来。其实他也未必能说清楚,不过是从书上记了个名词。越说不清楚就越有了一种神秘的香甜爽口,观保和尕存姐也被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引出了喉咙的蠕动。一会,为了解馋,他们便齐声吆喊那在西宁老城流传极广的童谣:

两指儿并齐,

口袋里进去,

一五一十。

馆子里进去,

八盘酒席。

你吃鱼,他吃鸡,

我一手一个猪蹄蹄,

撂下筷子解裤带,

噼里叭拉叽叽叽。

接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一切企盼也就烟消云散。

但是,现在,既定的生活正在碎裂。往日那种欢笑与苦恼走向消隐。一种新的哀愁、新的动荡已经出现。观保和尕存姐的关系成了四合院的轴心。日子越来越不顺心了。

老尕财认定,儿子不论犯了啥错,都是由于尕存姐的勾引。这天晚上,他打开录音机,拧到最大音量,让那迪斯科皇后疯狂的叫喊代替自己发泄怨忿。穆家婶子受不了,大声骂起来:

“畜生拉喊满天飞,那机器是叫驴养下的么?”

穆狗保紧张得喘气不迭:“闲嘴闲舌头,小心人家扇你的嘴巴。”

“他敢。要想全家坐班房,他老尕财就扇来。”

“老年别说幼年话,你不要命我还要哩。”

这时,已经站到院中的老尕财干咳一声,扯开嗓门吼起来:“我今儿就是想坐班房了。妈了个屄,有本事你出来。我姓李的就是头断在法场上也比你光彩。院里出了妖精,败了我李家的八代兴旺。我不饶。”

“哎哟哟,扫帚星扫到家门上,我们还当是财宝进家。狗把兔儿撵出来,兔儿可不能太老实。有本事你把我吃上。吃不上我,我可要抓烂你城墙厚的脸皮。”

“我吃你?呸,肉臭身子脏,我嫌恶心。”

“我脏?鸦雀相喜鹊,也不看你有莫有白肚儿。比起你老娘,我是人上人。你老尕财的先人不是畜生,就养不下你这头老叫驴。”

“你先人给畜生垫肋巴垫惯了。拿上镜儿了照一照,你像啥?你丫头像啥?”

这一句骂完了莫有回音,老尕财有些得意,以为自己骂仗骂赢了,正要寻词儿接着再骂,忽听吱呀一声门扇响,穆家婶子倒攥一根鸡毛掸子跳出来。

“你说我丫头像啥?”

“卖屄货,你还有脸来问?”

鸡毛掸子嗡嗡嗡地飞起来。老尕财丑丑地骂着,扑过去抓住对方的手。两个人扭成一团。尕存姐出现了,惊怕得大声喊叫。鸡毛掸子掉在地上。高通达颠出家门,抖抖索索过去拉仗,刚迈出两步就听脚下咔嚓一声响。这声音惊醒了穆家婶子。她忙丢开老尕财,回身拾起已成两截的掸子,痛心疾首地朝高通达掷去。

“哎哟哟,我这掸子四毛六。”

紧跟在高通达身后的见河看爷儿挨了打,不假思索地抢过去怒视掸子的主人。趁这机会,自觉吃了亏的老尕财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扬手砸去。但那石头却违背他的意愿,绕过穆家婶子的肩头,实实在在夯击到见河头上。见河锐叫着连连后退,就要倒地。尕存姐跑过来用稚嫩柔软的胸脯牢牢支住他那硬帮帮的身躯。高通达见孙娃挨打,早已乱了方寸,双脚乱跺,哭不是喊不是。见河迅速立稳,想要扑上前报复。尕存姐却伸过手来,在他头上又揉又搓。老尕财见打错了人,顿时有些犯傻。而穆家婶子却被穆狗保死死拽住。她挲着那夭折了的掸子号闹不止。高通达突然有所清醒,歪歪扭扭走过去,一把推开尕存姐,撕扯着见河朝自家走。这时,见河头上明晃晃地有了血迹。尕存姐忍不住掏出手绢,过去要给他揩擦。高通达一声炸喊:“你不要脸,我还要哩。”尕存姐浑身一阵哆嗦,戛然止步。穆家婶子越号越气,将两半截掸子摔向老尕财。老尕财两脚踢回去,用教训的口气吐着恶言恶语,体体面面撤退了。回到房里,他又在窗口吼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狗日的,你等着。”

“我不等,不等,是人养的今儿就把我打死。”

穆家婶子说着不解恨,又回身一巴掌扇在穆狗保脸上:“老驴,要你做啥?你婆娘受欺你看笑话。我日你祖先,老驴。”骂着还要打,尕存姐扑过去死死抱住:

“阿妈,你别打阿大,是我惹的事,我不好。”

穆家婶子再次找到了出气筒,将最后一巴掌扇向女儿的脸,拖着哭腔骂道:“不争气的死丫头,你叫你阿妈怎么活人哩。”

尕存姐悲声痛哭。这时,走进来两个穿警服的人。蓦然之间,整个世界变得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