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河忘不了他是怎样开始注意尕存姐的。那时,比他大两岁的观保常常在他面前唱野调:
穷八站,富八站,
不穷不富十八站,
路上我把妹子惦,
快马两站踏一站。
见河总是取笑他:“你莫妹子,我莫妹子,惦脬子哩。”
观保一本正经地说:“惦的是干妹子,不是亲妹子。”
一次,在学校,观保同他:“你说世界上啥最白?”
“雪。”
“不对。”
“纸。”
“不对。”他又急不可耐地说:“世界上最白的是女人的尻子。”
“哈哈,你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他抑制不住自豪,“见过尕存姐的。”
“羞死了。”
“你阿大害羞就莫有你。”
见河对这个问题一点提不起兴趣,甚至感到恶心,便用别的话岔开。但在这天晚上,他梦见了尕存姐和她的尻子,一觉醒来,竟觉得他今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见见尕存姐。他坐在炕上,神情呆痴地遥想;女的,就是说他们没长和他们一样的尕鸡娃儿——大人们为了表示对娃娃的喜欢,就是这样称呼的。可是,莫有尕鸡娃儿怎么尿尿哩?很可能他们是肚脐眼里往外冒,或者她们根本就不尿尿,比男的少一层麻烦。可是,听人说,女人是有屄的。见河越想越觉得神秘,越神秘就越想见识一下女人的胴体,而他所能想到别的女人,只有尕存姐一个。
按照习惯,一有想不通的问题,他就会问爷儿。爷儿有问必答,并且总是耐心非凡。比如那个“我怎么莫有阿妈?”的问题,爷儿的回答就让他非常满意。
“你阿妈不要你了。人家不稀罕你,人家稀罕的是买卖人。”
“阿妈为啥稀罕买卖人?”
“买卖人有钱哪,金银财宝样样有。你莫钱,我莫钱,你阿大也莫钱。所以,人家就把你撂下走了。”
见河绝对相信,因为他觉得,如果有个买卖人给他一筐一筐金银财宝,说,你跟我走。他一定会去的。
爷儿起得比他早,扫地抹桌,又出去把门前台地收拾干净,完了进来,看他愣坐着,便催他快快穿衣,不然,上学就迟到了。
他披上衣服,就要套裤子。突然,一个极丑极脏的词儿跳出脑海。日屄。这词儿在男娃娃中间极为流行,别人说他也说,但都是有口无心,根本不知道其中奥妙。现在想起采,却使他有了一种不愿蒙在鼓里的激动,他唐唐突突叫一声:
“爷儿。”
“做啥?”
他一下脸红了,烧烧的,似正在面向一堆旺火。但话就在舌尖上挑着,咽不下去就得吐出来。
“爷儿。”
“到底做啥哩?”
“养娃娃是不是就要日屄哩?”
爷儿脸上袭出一股阴沉沉的黑风,腾地来到炕沿前:“你说啥?”
他已经被吓坏了,半张嘴咝咝地出气。爷儿一个耳光扇过来,扇得他歪歪斜斜几乎倒下。
“这样的话问得么?不学好,不学好,你怎么就不学好唦。”
他哭了。在他的记忆里,爷儿很少打他。一旦挨了打,他就会不期然而然地想起阿妈。阿妈不稀罕他,阿大不稀罕他,爷儿也不稀罕他。他骤然有了一种沉重的被人遗弃的委屈和悲伤。
这天,他上学去,见到观保,第一句话就爽爽快快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觉得搞清那个问题,便是对爷儿那一巴掌的报复。观保回答说:
“那是当然的。不过,日了屄也可以不养娃娃。”
他又陷入迷惘,眼皮叭嗒叭嗒的。观保却嘻嘻哈哈地要他别去上课,他们一起去看尕存姐的尻子。他犹犹豫豫答应着。观保拉他就走,边走边说,这阵儿正是尕存姐上厕所的时候。
厕所紧挨着院门门洞,仅有一墙之隔。观保说,墙上有一道显然是用指甲抠出来的缝隙,闭上一只眼朝里瞄准,就能瞄到最好看的地方。但当他们一前一后悄悄走近门洞时,在前的观保突然停下,反手捏了一把见河。见河顿时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墙跟里早就立着一个人,弯腰弓背,脸贴着墙缝往里瞅,大概正看到美处,精神过于专注,没有听见身后来人的脚步声。
两个少年进也难退也难。一种沉甸甸的罪孽感使见河的眼睛变得呆钝无光。他决不相信面前那个窥阴探私的就是人人尊敬的爷儿高通达。
一会,高通达轻轻吁口气,蹑手蹑脚退了几步,才颤颤巍巍转过身子来。两方面都愣了。
见河战战兢兢的,心里怦怦乱跳,就像面前是无底深渊,他怎么也望不到底,一手紧紧拽住观保。
高通达干巴巴地咳嗽了一声,忽地抬手指着墙缝,厉声道:“这是你们干的好事?”
半晌,观保才反应过来:“不是。”
“不是你们是谁?肯定是你们。厕所墙上能随便抠缝缝么?人莫长大,坏毛病先学了不少。以后谁再抠我就打断谁的肋巴。”他说罢就要走,又哦一声,回身道,“为啥不到学校去?回来做啥?快去,你们这两个尕流氓。”
两个少年一溜烟跑了。路上,观保停下说:“哼,流氓把流氓碰了个仰绊。墙缝缝是你爷儿抠下的。”
“你胡说。”
“我胡说我就是畜生养下的。”观保举起拳头,像在发誓,“他抠的时候我就在门洞里头朝外瞅。他莫见我,我可见他了。不信,你去问你爷儿,上个月,他的指甲盖上怎么贴了块胶布唦。”
见河听着,拳头不觉攥了起来,眼光火灼灼地瞪视观保。
“你真的见了?”
“我啥时候哄过你?”
“你把我哄了个颠三倒四,还说莫哄。”
他忽地举起拳头。观保不吭不哈,不动不摇,任他朝自已胸脯捶了几拳。
“我们两个是好朋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放心,你爷儿的事情我坚决不给旁人说。”
观保到底大两岁,说得见河眼窝里湿汪汪的,两股温热咸涩的泪道道顺脸而下。
这天,见河回到家,紧绷着脸皮不想和爷儿说话,却见炕沿上坐着一个穿着洋气的女人。那女人刚刚接过爷儿给她沏的茶,看到见河进来,便将茶碗放到炕桌上,拿眼仔细瞄他。他不习惯女人看他,赶紧低下头。他猜测这女人是谁,猜测她是来做啥的,爷儿却主动告诉他:
“见河,这是前街上的一个阿姨。她叫我给他家写几个字儿。你说写啥好哩?”
“我怎么知道。”他放下书包,走进厨房,掀开蒸笼,掰了一块锅盔,边吃边往外走。
他来到观保家,当着老尕财的面对观保说:“我家来了个女人,你去看看,穿的是黑呢儿,头发卷得就像个草窝窝,还蹬的高跟皮鞋。”
“我见过。”
“啥时候?”
“好几次了。她一来,你爷儿就把房门关得严严的。”
“你怎么莫给我说过。”
“你爷儿不叫说。”
老尕财插进来:“你爷儿是好心。要是你知道了,这女人就不来了。”
“为啥?”
“大人们的事儿你就别打听。观保,烧火去,我们今儿散拌汤。”
“我想吃搅团。”
“搅团明天吃,今儿莫醋莫辣子,甜兮兮的有啥吃头。”
见河回家去,那女人已经走了。
这是梦魇的一天,见河心里充满了猜忌和厌恶,直想远远地离开爷儿,离开这座四合院。可眼看学校就要放寒假了,他要去哪里呢?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观保。观保说。去破庙里,那地方安静。见河说他一个人不敢去。观保说,我跟你去,再把尕存姐叫上。尕存姐小学读完后就莫再上学,整天闷在家里憋得慌,巴不得有个玩耍的好去处。一听他们说,便欣然答应。于是他们去了,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紧接着是寒假,他们天天去那里消磨时光。无非是讲故事、走方方(一种用石子下的棋)、胡吹乱谝,再就是从家里偷些食物在那里会餐,倒也其乐无穷。他们和尕存姐的关系也发展起来。笑闹时,观保可以当面掐她的肉,她左右躲闪,最后总是要躲到见河身后。无形中见河成了她的保护人。甚至有一次,她竟撞到了他的怀里。不知她当时有什么感觉,但对见河来说,那一瞬间的软绵终生难忘。他和她都红了脸。观保却在一旁起哄:“搂上,搂上。”她骂一声“流氓,”便朝庙外走。观保一把拉住,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拽。她喊道:“见河,快来救我。”见河没动,观保也就松手了。破庙里的笑闹仍在继续。
一晃眼到了春节。见河的父亲回家过年。破庙里的聚会也就宣告结束。见河与父亲有一种由感情荒疏造成的难堪。他别别扭扭地叫着“阿大”,而高润田却要他叫“爸爸”。“爸爸”是下边人对父亲的称呼,被地道的西宁人视为笑料,因为“爸”与“靶”同音,靶子又是一具很粗俗的比喻。有歌儿唱道:“三弦弹来四弦响,扬琴把琵瑟对上;解开个钮扣了脱衣裳,没羽箭把靶子瞄上。”见河勉勉强强叫了声“爸爸”,声音小得连他自已也听不见。更难堪的是,父亲一回来,他就得老实呆着。高润田要过见河的所有作业本,一页页看下去,还让儿子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回答他对作业的疑问。无非是“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作文为啥才写了一页?”“像比上学期退步了,是不是和街上的野娃娃耍得整天不着家?”其实,父亲提的问题便是他已经认定了的,一旦儿子回答,他马上就会吼起来:“还犟嘴,谁给你教的,咹?”在这种时候,爷儿总是坐在一边,不停地为见河说情,说他如何听话,如何勤快,如何学习认真,天天做作业到半夜,明明是哄人的话,但爷儿说得百分之百的诚恳。见河并不反感,反而觉得看看父亲受骗之后难以琢磨的表情,倒是极开心的。既然父亲对他只意味着训斥和管教,他对父亲电莫啥诚信可讲。父亲一月回来一次,除了过年,总是住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匆匆离去。据说母亲离家出走后,他就开始这样。见河从未想过父亲,反而希望父亲永远别回来。
那天是年三十,父亲问了几句,便被爷儿用话岔开了。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人人不得给别人带来不愉快,否则一年不吉利。吃过了熬饭(一种年三十必吃的烩菜汤),便是给爷儿磕头,得到几毛压岁钱。但这次当见河面对爷儿时,再也莫有了往年那种温澹的兴奋。他不愿磕头,双膝跪着大叫一声,滚倒在地。慌得正襟危坐的爷儿腾地立起。“怎么啦?”他被爷儿和父亲扶起来。“肚子疼。”他痛苦地扭歪着脸说。“快,上炕躺一会。”爷儿说着又冲父亲吼一声,“还不快抱他上炕。”他在炕上躺了半夜,不能说话不能动,简直比死还要难受。辞旧迎新、送鬼招神的爆竹声响起来。他被爷儿扶起,接过了八毛压岁钱。他懒懒地下炕。“哪去?”“上厕所。”他一去不归,在北房老尕财家和观保度过了半夜。
初四这天,见河终于盼来了父亲离家的时刻。按照惯例,行前高润田絮絮叨叨对儿子又来了一番训斥带恐吓的教育,目的在于防患于未然。见河听着,心里直叫;“快走快走快走。”父亲走了,再也莫有回来,只是按月给见河和爷儿寄来五十元生活费。见河问爷儿。爷儿说:“你阿大有了新家。”
“新家是啥?”
“就是娶了个媳妇儿。”
隐隐的,见河有了一丝乖巧宁静的悲哀。他见爷儿时常唉声叹气,便发誓要在心里亲近这个惟一的亲人。爷儿一如既往地给他做饭洗衣。相依为命的生活悄悄的不起波澜。
很快过去了一年。观保和见河高中已经毕业。他们呆在家里,整天无所事事。一天,观保把见河与尕存姐喊出家门说:
“走,破庙里耍走。我们今儿学跳舞。我看人家是这么跳的。”观保说着就比划起来。
见河摇头:“不如上城墙打石头仗。”
观保说:“没意思。”
又征询地望着尕存姐。尕存姐说;
“做啥都成,但要走就一搭里走。”
观保说:“反正今儿我是想去破庙的。你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不过以后可别后悔。”他斜眼睨着他们,又卖弄地说,“我有录音机哩。”
“录音机?哪来的?”尕存姐问。
“哪来的你别问,反正不是抢的,也不是偷的。”
尕存姐顿时有些为难了。她很想跟观保去学跳舞,又觉得少了见河莫意思,便央求见河。
“你还是走吧。”
“我爷儿不叫我去。”
“你爷儿叫你吃屎你吃哩?”观保吼完就走。
见河气得咬扁了牙齿。
“你真的不去?”
“去个毬,和这个畜生有啥耍头。”
“那我去不去?”
“你想去就去。”他见尕存姐要走,又说,“你要跟他好,就别跟我好。”
“我跟你们都好。”
“想得美,我又不是乌龟养的。”
“谁说你是乌龟养的?”
“你装憨。你难道看不出来?”
尕存姐要申辩。见河挥挥手表示不想听。她赌气走了。
从此,观保便经常一个人和尕存姐呆在一起。见河疏远着他们。这是由于嫉妒。嫉妒中他时时想着尕存姐:她眼里春情正浓,胸脯正在有声有色地隆起,浑身上下到处是迷人的烂漫景致。越想他就越发憎恶观保,越发觉得尕存姐只能属于自己。他想好要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去找她,给她好好说心里话。可行动还没开始,意料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观保被抓,意味着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已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