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孔令宜用内线拨给邵云,“科艺的项目代表到了,在第三会议室。”“好,我马上过去。”他很干脆的回答。
摁断电话,邵云拾起桌上的一份档案重新审视了一遍,科艺CM项目的组织结构图,一共4人,leader叫常少辉,听说是为了这个项目特别从美国调回来的资深工程师,也是今天邵云重点想见一见的人,其余几个,在之前的会谈中都有过接触。
其实先期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但因为科艺之前的经验累积在那里,项目组的技术人员科艺占掉三分之二,邵氏仅派了老卢和一名采购工程师列队。
对这样的安排,老卢颇有微词,虽说两家是在合作,但工作中免不了有分歧,一旦产生意见,邵氏难免人微言轻。
邵云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关注的是最终结果,能否把新型材料成功的研制出来,而不是其他细枝末节。况且,在合作中,邵氏的出资比例占了大头,万一真的产生分歧,科艺也没有能力以大压小。
老板都这么说了,老卢只能收起所有的牢骚,乖乖闭嘴。
会议室里,与会人员已经全部到齐,此时见他进来,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
他微笑着走过去跟每一位科艺的来宾打招呼。
常少辉站在最前面,竟是朗眉俊目,气宇轩昂的一个人,邵云的手伸向他时,他也仅仅是含着笑意回握了一下。
科艺的费工热情的从旁介绍,“邵董,这位就是常少辉先生,美国TMG的高材生,资深的材料专家啊!”
邵云不免笑着客套,“听说常先生昨晚刚抵本市,今天一早就赶来开会,真是辛苦了。”
常少辉礼貌的回道:“邵董不必客气,都是应该的。”
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个男人让邵云感到微微的不适,也许因为他的眼里没有象一般人那样见了自己就流露出恭谨和谦卑,他的神情始终笃定,眉宇间从容而淡定。
重新落座前,邵云的心上骤然间划过一道尖利的弧线,他蓦地眯起双眼,似笑非笑的盯住了常少辉,“我们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
如此突兀的话语令常少辉甚为诧异,略扬了扬眉,他微笑道:“哦,是吗?我没印象了。”
邵云没能及时捕住那丝令他不安的心悸,细细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禁暗暗摇头,对适才涌现的情绪感到可笑。
他从来没有这样莫名的猜疑过别人,也许,常少辉的高傲令他多少有些不舒服,然而眼下,他的确需要这样一个意志坚定,且有主张的人来贯彻这项艰巨的任务,而常少辉,无疑是合适的人选。
邵云看得出来,常少辉虽然低调,但绝对是一个处变不惊,冷静强势的男人。
一个多小时的会议中,讨论的重点落在了如何与华南钢厂合作的具体步骤上。
科艺与华南钢材厂的合作毕竟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中,作为国营企业的华钢,经历了资产重组,人事调整等一系列重大变革,之前项目组的成员早已分崩离析。新上任的华钢领导对此次的三方合作也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毕竟新型材料的开发未来的市场还是潜力巨大的,不能只图眼前的利益。但重新组织实验组人员以及新成员对项目的熟悉都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科艺和邵氏却都已等不及。
这个会议,邵云本来可以不参加,实在是因为紧张和重视,所以特别过来听听,而技术上的细节,他并非最在行,所以基本上不发表什么意见。
会上明显是科艺的几个代表声音最响,讨论的煞是热闹,邵云边听边情不自禁的去观察常少辉。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安静的旁听者,然而,邵云渐渐的发现,其实整个讨论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当一个问题被屡次纠缠不休时,他只消从旁点拨两句就化开了云雾。
看得出来,他在科艺的威望相当高,几个工程师看他的眼神里都透着佩服。
如此理性而笃定的人邵云还是头一次碰见,他甚至觉得常少辉跟自己有几分相像,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且不会被别人左右了主张。只是当遇到反对意见时,邵云通常都会表现得比较急躁和不耐,竭力的想用自己的理由去说服对方;而常少辉则不同,哪怕对方已经争得脸红脖子粗,且出言不逊,他也仅是淡淡一笑,并不急于辩驳,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得了他的情绪。
无可否认,内心里,邵云已经开始有些佩服常少辉的沉稳淡定,那似乎是他自己最为缺乏的一种气度。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对常少辉产生好感,这又令邵云有些困惑,是否人跟人真的有气场之说,气场不合,哪怕对方再优秀,也无法与自己相吸。
争论在所难免,尤其是在几个关键步骤的人员分配上,老卢似乎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脸上明显写满了对科艺的不满,屡屡反驳对方的意见,对那几个激情饱满的年轻人更是从心底感到不屑。
邵云明白他的心态,在邵氏机械制造部,年介不惑的老卢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前辈了,如今却要事事跟着几个年纪比自己轻许多的公司外方人员走,心里肯定会觉得不爽。然而,如果始终带着这样的情绪去合作,很有可能会对研发产生负面影响,邵云虽然不露声色的听着,但渐渐的,还是拧紧了双眉。
讨论的最终结果是安排两家公司的主要负责人第二天直飞华钢进行面对面的磋商和试验部署。
常少辉的手上掌握着先前研发的一手资料,自然是主导谈判的人选,邵氏这边则派了老卢跟过去协助。
会议结束时,出于礼貌,邵云向科艺的几人发出晚宴邀请,费工他们都愉快的接受了,唯有常少辉婉言谢绝。
“谢谢邵董的好意,只是,我还有些私事没来得及处理,今晚无法奉陪了。”
闻听此言,老卢的脸立刻拉得长长的,邵云虽然心头亦是不悦,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商场上以和为贵,他早已学会了掩藏情绪。
伸出手,重重的拍了一下常少辉的胳膊,他朗声笑道:“好,常先生既然有事就不耽误了,改天一定另请。希望咱们两家合作愉快!”
常少辉微笑着颔首,“一定会的。”目光却混合着犀利与诙谐瞥向老卢。
回到办公室,老卢犹在他耳边嘀咕,“看吧,科艺这帮家伙个个心高气傲,难搞得很。这个新来的常少辉,看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呃。”
邵云冷冷的扫了他一眼,“那么,你的意思是需要我换人?”
老卢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他跟着邵云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听他用如此尖刻的口吻跟自己说话。
老卢是聪明人,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表现,也知道过分了,明显没把邵云先前的嘱咐放在心上。
邵云见他面露难堪,不觉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是目前,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你总是这样抱着成见跟他们相处,最终吃亏的还是我们,你想想,项目拖延了对我们有好处吗?”
老卢有些惭愧,没想到一向是邵云的左膀右臂,现在反而要他费心来劝解自己,心结一解,郁气也就攒不住了。
“邵董,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会就事论事,不再跟他们较真。”
邵云用力抿了抿嘴,拍拍他的肩道:“你受的委屈,我将来一定好好补偿。”
老卢心头蓦地撞起一股热浪,顿时什么别扭的情绪都消散掉了。
常少辉没有立刻回公司,也没有回酒店。他在邵氏的门口就与下属分道扬镳,随手招了辆的士,顺着环城路缓缓的开。
离开了整整一年,没想到还有机会再回来。
眼前拂过熟悉的景色,他多少有些激动,只觉得心底那个一度模糊的身影正在逐渐清晰。
一年来,他们没有过任何联系,她过得究竟怎样,他无从得知。在最初的日子里,他也有过希冀,虽然明知不切实际,还是忍不住盼望她能给自己来电话,直到后来,终于明白,一切真的是不可能了。
然而现在,他又回来了,回到这座有她的城市,才发现,原来心底的思念从来不曾彻底抹去。
是否冥冥中,一切都已注定,他和曼芝,必然还会再有交集?
“先生,再往前面走,就绕回去了,你看咱们……”的士司机有些为难的问他。
常少辉想了想,还能报得出他从前租住的小区名字,“就去长璐花园吧。”
车子调整了方向,很快箭一样的朝前驶去,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有些急不可待了。
这几天,曼芝在新店被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小伙子缠得已是烦不胜烦。
来了不下五六次了,每次都跟她描述自己家里有怎样的一张桌子,尺寸是多少,需要在上面摆放一盆植物,问她有什么建议。
起先,曼芝还颇有耐心的给他推荐自己认为合适的盆景,她的口语并不怎么好,讲的有点磕磕巴巴,但因为说得慢,还带着手势比划,自认为解释得够清楚了,可洋人依旧是摇头,这样那样,总觉得不满意,然后离开。
然后再来。
曼芝怀疑他是否真的有诚意要购物,不就一件盆景么,至于费这么大劲?
刚才见他踏足进来时,她的面庞明显僵硬了一下,在心里哀叹一声,难缠的又来了!
可惜店里就她和一名小工守着,小工的ABC比她还要差,更加不能应付。
纠缠在所难免,可又不能就此将他赶出去。
正恼恨得抓狂,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音冷不丁插了进来,很自然的接过曼芝打结在舌尖上的单词,与那洋人侃侃而谈,和畅的英文流水般的从他嘴里倾泻而出,极富磁性,带着浅浅的笑意。
曼芝倏地转过身来,整个人顿时呆怔在原地,仿佛乍然间被人施了定身术。
周围嘈杂的声音象潮落一样迅速的消退,只有嗡嗡的耳鸣声越来越响,震得她耳朵生疼,恍若梦中。
也不知站了多久,才发现洋人早已走了,唯有常少辉含着恬淡的微笑伫立在她面前。
“这个老外,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笑脸就在眼前,可他说出来的话令曼芝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脑子里钝钝的,无法通畅的运转。
“什么意思?”她终于想起来要跟他对话,然而到底神色张惶。
即使潜意识里曾经有过期待,但他的出现还是太突然了,令她张口结舌。
常少辉轻轻笑了笑,却并不解释,只道:“他以后不会再来。”说毕便将她撂下,反剪了手去打量店堂。
曼芝的眼神近乎木讷的追随着他悠闲的背影。他有多从容,就反衬出她有多局促。一年的时光,不经意间就这样溜走,似乎很长,其实很短,短得令她心生恍惚,仿佛他们的离别只是数天前的事情。
她下意识的举手轻触面庞,又忍不住用力捏了一下,想籍此来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在梦里。
如此孩子气的动作恰好被转过身来的常少辉尽收眼底,他眸中的笑意更深了。
“怎么,觉得象做梦?”他走近她,戏谑的开口。
曼芝的脸颊顿时晕开一片绯红,意识一旦复苏,心上就仿佛有无数个欢乐的乐符轻快的跳跃着,没有章法,却依然引爆欣喜。
店堂也已然容纳不下两人重逢的喜悦,他们于是走出花店,在临近的小径上轻步慢走。
“为什么忽然回来了?”她仰起脸问他。
因为逆光,因为笑意,她的眼睛不觉眯起,这样的口吻和神情给她秀丽端凝的面容上频添了几分稚气,与从前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然而,他还是很高兴,因为终于又能见到她。
“回来做一个项目,老板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他如实的回答。
曼芝脸上的笑容没来得及褪去,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蓦地意识到什么,竟有一丝难以名状的紧张。
他的归来大概跟自己的“牵线”不无关系吧。她不难猜出这个项目跟邵氏会有着怎样密切的关系。但她终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明知无法收尾,要解释的东西太多,太复杂,而且,似乎目前,也没这个必要。
常少辉并没有在意她的神色变幻,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他徐徐的说,“刚才在长璐花园遇见李小姐,她竟然还记得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开了家新店。”
曼芝伴着他微笑的朝前走,但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李小姐还告诉了我一个不错的消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的弧度明显上扬。
曼芝自然明白他指的好消息是什么。曾经那样纠结在这上面,如今终于算是解脱,当然可以这么形容,可是她的心里,不知为何,仿佛塞进去一些乱草,凭空搅乱了欢喜。
常少辉的脚步停顿下来,转了个身,拦在她面前,伸手扶住她的双肩。
曼芝震了一震,被迫抬起头与他对视。
“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联络?”他收起笑意,目光深邃,就那样望着她,仿佛要望到她心里,洞悉她的每一个想法。
“我,我……”她嗫嚅着,却连不成句,因为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这样肃穆的对峙,气氛便有些压抑,曼芝一直以为常少辉是个很温和的人,却不料他的身上也会有这样压人的气势。
就在她觉得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常少辉的面庞却再度舒展开来。
“曼芝,你变了。”他微蹙了眉,笑望着她,说不上来是称赞还是责备。
他看得出曼芝的拘谨,从前她把这份拘谨牢牢掩藏在老成背后,这令她看起来跟实际年龄不相吻合,也许正是那样一副神游天外的疏离深深吸引了他。
眼前的曼芝,身上却再也看不到那种漠然,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寻常女子一样的柔软和羞赧,这样的曼芝,同样令他迷恋,即使和以往不同。
曼芝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年来的确变了许多,好似心上一根长久绷紧的弦倏然间断了,整个人就有些没着没落的飘着,很轻松,连带反应也日渐迟钝。
常少辉的手从曼芝的肩上滑下,直接拾起她的右手,紧紧的攥在自己掌中,掌心的热度再一次传递给了曼芝,干燥而温暖,一如两人第一次握手时曼芝感受到的那份奇异。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笃定沉稳的气息,若有似无的影响着对方,曼芝惴惴不安的心突然就安分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她长久以来渴求和等待的,没有汹涌的潮水,暗礁浮沉;幸福象小溪流水一般静谧而柔和,虽然平淡,对她来说,却已足够。
曼芝终于迎视着常少辉期盼的眼眸莞尔一笑,她喜欢这种一切皆在掌控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已经在这条并不算短的小径上来回走了好几遍,再一次面临尽头时,他们同时停下脚步,相视而笑,不能再这样没完没了的踱下去了。
“我还得回一趟公司,明天就要出差。”他解释着,语气含了一丝不舍,“我晚点过来找你,一起吃晚饭,好么?”
曼芝微笑着点了点头。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活终于要发生彻底的转变,她离她希冀的幸福不再遥远。
曼芝没有多少约会的经验,这主要是源于她乏善可陈的恋爱史。她长这么大,唯一正式的恋爱大概也就是跟小冯的那一段了。
以前在学校,她和小冯都是穷学生,手头拮据,且两人相恋已经临近毕业,心思更多的花在了找工作上,有时间聚在一起时,也就是在食堂凑合着吃一顿,然后手拉手到学校的情人河边逛两圈,憧憬一下未来的好日子,做做廉价的美梦。撑死了也不过是去学校的电影馆看场电影;偶尔逢个节日,小冯带她下小馆子,两个人对着菜单还要横竖的斟酌,以免超了支,下半个月捉襟见肘。
饶是如此,那段时光却仍被曼芝认为是这一生中最为甘美的,因为一切都有希望,带着朝气,即使是粗茶淡饭,嚼在嘴里的滋味如今回忆起来,也是出奇的好。
贫穷却是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呃!
在经历了后来那样漫长的残酷岁月后,曼芝以为这辈子她再也无缘“恋爱”二字了,所以,此时此刻,即使和常少辉面对面坐在这家窗明几净,环境优雅的中餐馆里,她仍然无法将自己同“恋爱”二字联系在一起,只觉得意识混乱而模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无法确切的说出来。
当这种莫名的情绪再三困扰她时,连她自己都开始暗生恼意,这难道不是她一直梦想和希冀的生活么,如今真的身临其境,为什么不能表现的自如一些?她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不能活的开心一些,凭什么不能勇敢的去爱一次?
常少辉并不清楚她复杂的心理变化,只是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从心不在焉的状态渐渐转向对呈上来的菜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青椒土豆丝是曼芝特意点的,没想到这么昂贵的餐厅还会提供如此家常的菜肴。
夹了一筷送入口中,的确很不错的味道,可惜仍与记忆中的那一盘差着水准,不得不感叹,现实总是敌不过回忆。
常少辉吃得不多,几乎没动几筷子,目光完全专注在曼芝身上。
曼芝见他不吃,却老是看着自己,不觉问道:“你不饿么?都没怎么吃。”
常少辉低头啜一口红酒,慢悠悠的说:“我喜欢看你吃。”他晚餐一向吃得少,且主要以蔬食为主,在曼芝看来,基本跟没吃一样。
曼芝想了想,狡黠的反问:“我的吃相就这么好笑?”
常少辉见她故意歪曲自己话里的意思,于是毫不含糊的更正,“不,很可爱。”
曼芝没提防他这么直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常少辉抿着嘴,可是唇角的笑意却消弭不散,跟她在一起的感觉,果然还是那么美好,哪怕只是这样坐着闲聊。
他给曼芝讲起这一年在美国的生活经历,其中不乏生动有趣的例子,曼芝发现他其实很会讲笑话,只是本身个性的缘故,语调不甚热情,却仍能逗得她大笑不止。
“我们把试验剩余的金属块让工人加工成四方形的吊坠,然后用激光在上面刻字,我的同事MARK做事一贯马虎,他很得意的告诉我,打算刻一句莎士比亚名剧中的台词在上面,然后送给他的女朋友。操作的时候,材料还没摆正,他就已经鲁莽的点了‘开始’键,结果所有的字都是又歪又斜。”
曼芝含着笑听他继续往下讲。
“他很沮丧,干脆在吊坠的底部又添了一句——‘shit really happen’,然后对我说,这是他的名句,将与莎士比亚一起永垂不朽。”
曼芝咯咯的笑着,眼里充盈着欢快,很自然的问道:“那你呢,你刻了句什么?”常少辉盯着她笑靥如花的面容,缓缓的摇头,语调轻扬,“有些话刻在心里就已足够。”
他的眸中意味深长,曼芝在他灼热的目光长久的注视下,只觉得心上有块地方在不断的融化开来,她掩饰着低头去挑盘子里的食物,可是有一种热热的感觉从脖子根直烧了上来。
原来,这就是恋爱的味道,她在心中喃喃自语,体味着那丝丝缕缕的甜蜜。
当她终于恢复了自如,再度抬起头来,却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这么说,三个月之后你还是要回美国的?”
常少辉点头,“我的美国老板手上有三个项目需要我参与,这次如果不是因为国内公司再三要求,他是不会放我回来的。”
他见曼芝愣愣的表情,遂笑道:“别担心,即使回美国,我也会申请尽快回来,两年的期限说长不长,看看能不能提前把手上的项目全做完吧。”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将来。
对于曼芝的离婚,常少辉还是心存困惑的,之前那样请求她都没有结果,一个转身,她却已经解脱。只是曼芝始终没有主动向他提及婚姻的来龙去脉,他又是那种涵养极好的人,几次话到嘴边,都生生咽了下去。
“你女儿呢?她还好吗?”他终于辗转的找到了切入点。
他的发问一下子把曼芝拉到现实中来,心情竟然有几分低落,“她……跟她爸爸住在一起。”
常少辉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心里明白了几分,过了一会儿,柔声道:“舍不得她,是么?”
曼芝咬了咬唇,低声道:“刚开始真的很难受,现在好多了,慢慢的……总会习惯。”
常少辉沉默的望着她,很自然的想起一年前他们分别那天坐在之然咖啡吧里,她就是这样一副黯然的表情。
孩子,在母亲的心中,大概永远都是第一位的。
“还是要……学会向前看呃。”他斟酌着劝慰道。
曼芝朝他笑了一笑,多少带着点倔强的意味,“如果没有学会朝前看,我怎么走得到现在。”
“可你还是没有学会看到我。”他的语气里含了薄责,始终对她这一年来保持沉默耿耿于怀。
曼芝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做事讲究条理,不习惯在一件事还没想清楚之前就贸然行动。可是连她自己都没料到,感情的事远非工作那样简单,再复杂也能理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对邵云,真的是心存厌倦了么,可为什么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就足以勾起她内心的涟漪,令她方寸大乱?
而对于常少辉,如果不是这次突然回来,她怀疑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主动联系他。她宁愿把他曾经给予的温暖当作标本妥帖的收藏在记忆深处,而不是象现在这样真真切切的执手相与。
太美好了,似乎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
气氛异常的沉闷,两个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常少辉向来理性,此时不免想到自己怀有探究曼芝过去的心态实在是自寻烦恼,无论她跟她的“丈夫”之间是怎样的一段感情纠葛,他都无法平心静气的当故事来听,既然如此,索性不知道的为妙。
他清楚自己要什么,只要曼芝的未来能够属于自己,那么她的过去,他又有什么追究的必要呢?
想清楚了,常少辉顿觉释然,接下来的话题就又轻松不少。
没点太多菜,可不知不觉中曼芝还是吃撑了,实在是因为几乎只有她一个人在动筷子的缘故。
常少辉还在竭力劝她试试新上的一盘芒果布丁,看着嫩黄细滑,煞是诱人,可曼芝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她起身去了洗手间。
这间新开的餐厅果然别致,洗手间的色调居然是深红的,用橙色的灯光一打,曼芝站在洗手池的镜子前好似伫立在舞台的追灯下一般鲜亮。
她是喝了一点红酒的,常少辉说重逢值得庆贺,她也就没再推辞,真的只是一点,却恰到好处的在她的面庞上染出两抹红晕,一双晶亮的眸子,此时因为喝了酒,越发的水遮雾绕,流光溢彩。
她在掌心抹了薄薄一层冷水,拍打在脸庞上,想籍此来冷却自己的热烫,只不过喝了那么一点酒,竟有醉了的感觉。
正晕晕乎乎的当儿,门口却传来一声迟疑的叫唤,“苏……曼芝?”
站在盥洗室门口,尚未来得及踏足进来的孔令宜怎么也没想到会如此机缘巧合的遇上曼芝,清秀的脸上顿时布满了讶异。
曼芝见到她也是一怔,有那么一瞬,她眼里的陌生令孔令宜怀疑她是否还认得自己,但很快就看见曼芝露出微笑,对她颔首招呼,“孔小姐,很久不见了。”
曼芝称呼得客气,实则语气疏离,孔令宜何等敏感,又怎能觉察不出个中的因由。她们毕竟在一起同事过近四年的时间,即使这四年里,两人统共没有说过几句话,但她们都相信彼此在对方心中一定是轮廓清晰的,以至于要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装作陌路一般擦肩而过成为了不可能。
曼芝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带点孤傲的女子,天生衣食无忧,家境优裕的女孩,眼里却很难容得下别人。而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离不弃的伴在邵云身边,成为外人眼里拆散曼芝和邵云的第三者,尽管曼芝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但情感上,她也无法接受孔令宜的存在,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孔令宜很骄傲,曼芝又何尝不是。
今天的相遇完全出乎两人的意料,都有些措手不及,反倒比往日见面时客气了些许。
孔令宜一边朝里走来,一边也笑吟吟道:“是啊,我们好像有一年多没见了呢,真巧,会在这里碰上。”
其实再见到曼芝,孔令宜的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别扭,长久以来,曼芝在她眼中,就是一个失败者,越是努力,却越找不到方向,她是亲眼看着邵云如何从曼芝身边一点一点离远的。而德国之行却让她无意间发现了曼芝在邵云心里的份量,那一种苦涩的滋味,在此刻见到曼芝时仿佛又被重新提炼了出来。
曼芝拭干了脸上和手上的水,头微侧,却见站在身旁的孔令宜正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好像见到怪物一般,她心里不爽,略抬起下巴,对着孔令宜道:“孔小姐很辛苦吧,这么晚了还在应酬?”
孔令宜回了回神,掩藏起心绪道:“是啊,听说这家餐馆挺有特色的,邵董一直想来,今天正好有机会,跟几个合作方的客人聚一聚。哦,我们在223包厢,你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
曼芝闻听此言,愣在当场。她想自己真是昏头了,看见了孔令宜,怎么也该想到邵云也有可能在!
如果让他撞见自己跟常少辉在一起,他那个脾气……她有点不敢往下想,甚至没来得及琢磨自己究竟缘何底气不足。
孔令宜这么说纯粹是多年的寒暄习惯,其实话一出口已经在懊悔,由她来发出如此的邀请,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可令她惊诧的是曼芝的眼里竟掠过一丝慌张,如果不是她盯着曼芝的眼神过于关注,也许就此错过了。
曼芝镇定了一下,把手里捏得湿软成一团的纸巾险险的抛进了废物箱,对孔令宜干笑了一声道:“不必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曼芝的仓惶令孔令宜蹊跷,她一向不八卦,可是这一次竟然管不住自己,鬼使神差的跟了出去。
曼芝走得很急,全然没有料到身后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自己。回到角落的位子上,常少辉见她神色不定,很觉得奇怪,“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曼芝抚了抚面颊,掩饰的说道:“好像有点,可能这里……太闷了。”
一旦知道邵云也在这间餐馆,她简直如坐针毡,仿佛下一秒就有可能跟他狭路相逢。
常少辉皱眉环顾了一下四周,虽然厅大,但毕竟是密闭的环境,空气的确流通不畅,于是体谅的说:“既然这样,不如出去走走吧。”
曼芝求之不得,连声说好。
很快结了帐,两个人出得门来,曼芝忐忑的心才算彻底放下。
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浓厚了,即使是夜晚,拂到脸上的微风也是带了丝绒般的柔和,舒适而惬意。
常少辉突然笑起来,“你刚才的样子,怎么象有人在追杀你似的。”
曼芝被他说得心虚,忍不住反驳道:“哪有那么夸张,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常少辉笑道:“我很少看电视,不过,倒是经常打电玩。”
曼芝惊讶的上下打量了他两遍,“电玩?那不是小孩子的游戏吗?”
常少辉耸耸肩,“有时候用脑过度,真的很累,打电玩能彻底放松身心,为什么不可以?”
曼芝实在难以想象常少辉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大男人打电玩究竟是什么样子。
常少辉已然就他常打的几种游戏兴致勃勃的说开了。
曼芝嘴上应和着,心思却有些跟不上步伐。
她暗自庆幸,刚才没在餐馆遇到邵云,万一撞上,那恐怖的情形大概不会比追杀强多少。可是,这样狭小的圈子,总有一天会碰上的罢。
身旁,是一脸轻松的常少辉,可是曼芝的心却难以控制的悬到了半空,烦恼就这样突然缠绕上了心头。
孔令宜带着揭秘的震惊回到同一楼层的包间里,在座的众人正是酒喝到酣畅处的时候。
除了几名项目工程师,两方公司的老总也都到了场,聊得正欢。
她默默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这样的场合,她纯粹是个陪衬,与对方老总的秘书小余并肩坐着,没话找话的说了半天,那女孩十分健谈,孔令宜乐得旁听,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哎,你们邵董挺风趣的,酒量也不错,你刚走开那会儿,又被灌了了三杯啤酒,一点不含糊啊。”
一个晚上,小余提到邵云的次数不下七八回,毫不掩饰她眼里的浓厚兴趣。也是,相比较科艺那位胖胖的中年发福的季总,邵云怎么看都是鹤立鸡群。
孔令宜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目光投向邵云,他正笑吟吟的跟科艺的人说着什么,一张脸果然已经微红。
老卢仗着酒劲对季总道:“费工和小江我今天算是领教了,有两把刷子,我服;不过,你们那位常少辉——这架子是不是有点太大了,邵董请都不肯给面子啊。”
季总圆胖的脸上透出无奈,打着哈哈解释道:“少辉就是那样的人,天生不喜应酬,不过你们放心,技术方面,他一点儿也不含糊。”
邵云笑道:“季总,老卢跟你开个玩笑你也当真,做技术的是该有几分脾气才行,我倒是挺欣赏他这样的个性,呵呵。”
孔令宜低头抿茶,他的这句话差点没让她呛着,赶紧举起餐巾掩饰的抹了抹,再度望向春风满面的邵云时,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情绪,说不清是讥讽还是怜悯,然而,与此同时,许久以前曾有过的那种微妙的亲切感却再度油然而生。
这样的聚餐毕竟有别于正式的客户晚宴,浅尝辄止,交流的目的达到了,没有必要拖太久,所以早早的曲终人散。
一行人热闹的往外走,孔令宜的目光迅速的在角落处兜了一圈,那里早已人走茶凉,幸亏她没饮酒,否则真要怀疑刚才看见的那一幕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喝了不少酒,孔令宜事先通知了邵云的司机老张在餐馆门口侯着,以免他酒后驾车肇事。
邵云坚持先送她回去,这一次,孔令宜没有再向先前那样犯别扭的拒绝。
他其实没有喝醉,啤酒这东西跟饮料差不多,只要不喝白的,他都能挺得住,所以他多少有些诧异孔令宜今天表现出来的柔顺。
这似乎是他们从德国回来之后第一次相处如此融洽,坐在车里,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温和的回应,再也感觉不到冷冰冰的疏离。
邵云不太搞得清是什么促使了她这样快速的转变,然而,在感情方面他一贯粗线条,从不去追究细节,只觉得既然能关系缓和,自然是最好的。
孔令宜也没有兴趣向他“告发”自己发现的秘密,她完全能够猜得出邵云的反应,也能料到那必定是迟早的事情,只是,这个导火线不该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