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过了下班的钟点,邵云的办公室里却还围坐了一圈人,个个低眉敛目,面色凝重。
老卢早已从华钢回来,带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
试炼在项目组进驻华钢的第四天就已经开始,基于两年前的研发数据,很快开了第一炉钢,然而效果并不理想,且不说硬度了,光目测的外观匀称度就难以过关。
三方人员开会分析,说什么的都有,老卢认为华钢的设备老旧是关键原因,而华钢方面显然不愿意追加这部分投资,坚持认为设备没问题,是原材料差异太大。
邵云拧眉打断了老卢,直截了当的问:“常少辉怎么说?”
“他没有做任何表态,直接把检测数据寄到科艺美国的试验室做分析,在结果出来之前,什么都不好讲。”
邵云深吸了口气,继续问:“这么说,想在两个月里搞定是不可能了?”
老卢苦笑了两声,“即使两个月做得出来,咱们也不敢用啊,常少辉说新型材料的稳定期至少要半年,咱们之前还是太乐观了。”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份案卷,“单子倒是越来越多,只是咱们接还是不接啊?”
时副总道:“发给长源的模具反响很好,按说现在是开拓市场的好时候啊,但就是卡在材料这关上,欠着股东风,唉!”
生产经理石鹏也不无遗憾的开了口,“这一阵工人士气也高涨了不少,开三工也没人反对。就是……”
几双眼睛同时望向捏着下巴不吭声的邵云。
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道:“长源和时川是大客户,一定要稳住,至于其他公司,十有八九也是来做做试探,跟他们打声招呼,就说我们目前还在试跑期,得等一段再说。”
“那材料……”几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先从瑞士福茂代理走吧,这个就交给时副总去谈,上次给的折扣尽量再试着往下压一压,这样做,利润是不高,但都走到这一步了,咱们不能自己把自己掐死。”
时副总沉吟道:“但是福茂代理的条件很苛刻啊,款子15天内就要全部付清,客户那边的付款帐期至少都在30天以上,如此运转,现金流是个问题。”
邵云锁起眉头,仰首靠向椅背。
到处都要用钱,先期的设备投资,现在的研发项目,材料采购,无一不像张开的血盆大口,等着他扔钱进去喂饱。
现金流,令人头疼的现金流。
过了一会儿,他沙沙的开口道:“照做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他不能把好不容易撑出来的局面再原封不动的打回去。
再无异议,会议就此结束。
办公室里骤然冷清下来,邵云闭着眼睛沉思了许久,终又把孔令宜叫进来。
“明天一早通知所有业务部的副总开会,另外,你让赵部长把这两年里各个业务部的帐都调出来理一理,做个分析报表给我,尽快吧。”
孔令宜一边听,一边点头,见他一脸倦怠之意,遂默不作声的走过去泡了杯咖啡,轻轻放到他桌上。
邵云揉了揉微涨的太阳穴,说了声“谢谢”,起身往窗边走,他的神经绷得过紧,需要放松。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临着窗,正好能看到正门外的观景喷泉,白花花的水柱冲上半空又回落下来,很有些气势。
地上是湿的,他细细看了看,居然下雨了,对面的花圃中,几株垂丝海棠开得正艳,玫红的花瓣沾了雨滴,街灯照着,偶有银光闪烁。
他一手执杯,一手习惯性的插在裤袋里,办公室里还开着暖气,所以他只着一件白底浅蓝条纹的衬衫,线条笔挺,十分清爽。
孔令宜一直站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打量他,这些年他身上的戾气磨去了不少,整个人也越来越有将才的风范,虽然挫折在所难免,可跟在他身边,她却从没有担心过什么。
她无端的一声叹息,惹他回眸,“怎么了?”
她走过去,与他并肩,同方向的望着窗外,草坪里已是绿意盎然,她的口气却是灰的。
“又一年开始了,但是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发生。”
邵云闻言瞥了她一眼,“高不高兴全在一念之间,人不要总跟自己过不去。”
孔令宜轻哼了一声,每个人都是劝解别人的专家,但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却不见得真能洒脱。
“那你呢?如果遇上不高兴的事,你会怎么办?”她存心想为难他一下。
“我?”邵云没想到会扯到自己身上,挑了挑眉道:“我跟你不一样,男人总会多一些担当,有麻烦来,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如此泰然的表情,她看在眼里,却只想冷笑,“真的可以做到吗?即使是自己喜欢的人爱上了别人,也可以这么心平气和的解决?”
这句话久已压在心上,此刻竟不受遏制的直冲出了喉咙,两人都有些呆愣。
邵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再粗糙,也能觉察出孔令宜最近的言行举止透露出的怪异,她对自己的时亲时疏,令他摸不着头脑。
孔令宜看着邵云盯住自己的眸中逐渐积聚起困惑,心里一阵惶然,差点就要露馅,她努力板起脸来,不看他,直直的眺向窗外。
“我说自己呢,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说着,竟真的黯然神伤。
从小她就是被人羡慕的天之娇女,家庭,长相,学业,无一不称心如意,可是这些优异的条件却没能让她持续好运。当初与GODERN那样相爱,最后还不是说散就散了;遇上邵云,却又是想爱又不敢爱。
这些年,她过得象流云般飘忽不定,始终不知该停留何方。
邵云审视了她片刻,复又扭头平视前方。在劝解女人方面,他的确不在行,尤其还是关乎感情。
“女孩子最忌讳多愁善感,想太多了不是好事。”即使是安慰人,他的口气也总象在生意场上杀伐决断。
孔令宜明显被他这句话噎着了,本来是有感于他跟苏曼芝的事,却不知不觉把自己绕了进去。她怔了许久,终是心有不甘,明明有麻烦的是他,现在竟变成了她在自寻烦恼。
正待反驳两句,邵云却忽然转过身快步走回桌旁,放下杯子,抓了车钥匙就往外走。
跟他这么久了,她几乎能准确解读他的每一个动作和心思,此时见他如此急切的神色,已经明白他要去找谁。
一时五味杂陈。
从曼芝那天的一脸仓惶上她就能猜出邵云必定还不知情,谁都知道邵云是个爆竹筒子,所以谁都不愿意亲自向他捅开这层纸,即使是离了婚的苏曼芝。
虽然潜意识里,她希望邵云可以尽早发现苏曼芝和常少辉的恋情,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转机——对每个人来说都是。
可是一旦联想到邵云由此可能引发的暴怒,她亦是于心不忍。
“去哪儿?别忘了晚上在万豪还要见瞿行长。”她追过去,在他身后扬声说道,试图将他劝回。
邵云已经走到门外,甩过来一句,“记着呢,不会耽搁,我直接过去。”尾音袅袅,人早已走远了。
天上飘着细雨,并不大,落在脸上,格外清新。
邵云临上车时忍不住作了两次深呼吸,春天的气息就是醺人,空气里仿佛也带了甜丝丝的味道。
他的心情好了不少。这一阵特别忙,跟曼芝别说见面,连电话都没怎么打过。他回家总是很晚,而她习惯早睡,他便不想再打扰她。
始终感到遗憾,情人节那天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完,曼芝面对他时的那份惊慌失措,事后想来,其实正是可以揪住的弱处,而他竟轻易放过了。
可她对自己的心意又岂能不知?!
邵云觉得他跟曼芝象各执了皮筋的一端,她始终不肯向自己挪近,而他拽得越紧,皮筋就越容易绷断,他把握不好分寸,只能时刻陪着小心,怕也是因为太在意。
车子开到申宁路上,已是灯火辉煌。他轻车熟路的把车停在花店对面的空地,这里的地段说实在的不算很好,周围仍在大兴土木,可能一两年内人气都不会太足。可是曼芝认为这里好,有潜力,且租金也不高。
邵云有时觉得曼芝实在是个死脑筋,总喜欢朝着自己认为对的方向一意孤行,就像现在这样,放着现成的旺铺不要,情愿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安心的等着可能的辉煌。雨渐渐的止了,地上湿滑,他大踏步的横穿过马路,目光已经习惯性的瞟向店堂,搜寻熟悉的身影。
似乎没多少客人,曼芝蹲在门口摆弄一个高大的开张花篮,脸上带着浅笑,不时回头与坐在里面的某个人说着话,神情愉快。
笑容如此不同寻常,令邵云心头一跳,眼波一转,脚步顿时绊住,连带浑身的血液也仿佛忘却了流动,凝滞在瞬间。
常少辉是侧身对着他的,可就是这一侧身,犹如心头遗落的最后一枚拼图碎片被完整契合。
无数凌乱的镜头在心上飞快回闪,噼啪作响间,他的记忆彻底恢复。
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傍晚,他看到的那幕令他妒忌得发疯的景象!
他终于明白了那个人是谁!
临到下午,一桩紧急的生意找上门来,30个贺店花篮,客人隔天早上就要。曼芝仗着有李茜帮忙,咬牙接了,分了一半给长璐店,自己和小工则紧锣密鼓的赶另外一半。
雨天的客人越发的少,可以静下心来做事。饶是如此,天色渐暗的当儿,曼芝瞅着余下的那几个空花篮,心中暗忖,今天不开个夜工估计是打发不过去的。
所以当常少辉约她出去时,她不得不万分抱歉的拒绝,把剩下的活儿全扔给小工实在太不地道。
常少辉没有强求,在店里呆了没多会儿就走了,再回来时,手上多了几盒便当。
曼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欢喜,因为他的体贴,一如她希冀的那样,不张扬,却很暖人。
三个人围坐在角落的小桌上开开心心的吃完,常少辉突发奇想,要留下来帮她们。他很坚持,曼芝只得妥协。看他卸了外套,甩开架势干得有模有样,她放下心来,笑容满满。
红丝带不够了,曼芝跑到楼上库房去拿,逗留得久了一点,下来时,哭笑不得的发现常少辉插的鲜花跟她们的风格迥异,他居然很得意的在擅自DIY!
曼芝过去纠正了几句,他却不以为然,“为什么这样就不对?曼芝,凡事不要拘泥于章法,换个角度看不是也挺美的?”
曼芝被他的振振有词驳得反而愣住了。
他时而会有异于常人的想法,不能说不好,但并非次次都合时宜。
常少辉见她哑然的表情,顿时失笑,他承认自己不知不觉间就容易顶真,他的工作性质要求他不能总是遵循固有的想法,但是对曼芝来说,显然无法照章套用。
朝她温柔一笑,常少辉缓声道:“你如果觉得不好,我就拆了重做罢。”
曼芝这才释然。
他把花篮挪到近门处,紧挨着曼芝,照着样板认认真真的重新来过。
跟他走得近了,曼芝才发现他与自己想象中的“常少辉”并不完全吻合,她总以为他是始终理性而温柔的,他对她的意义,几乎等同于“平和幸福”的代名词,且已成为标志,铭刻在心里。所以,每当发现他此种性格以外的特质时,比如他的逆向反思,比如他偶尔流露出来的孩子气,还有他时不时调侃一二的冷笑话,她都会惊讶万分。
差异在所难免,好在曼芝不难接受。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忙活,倒没觉得累。曼芝只顾低头裁花枝,视野里蓦地多出一双脚来,似曾相识。
“常先生好雅兴,上班之余,还跑来这里打小工,哈哈。”笑得太张扬,且夹缠了一丝颤哑,听的人感觉不到怡然,反而是极度的不舒服。
这笑声如此熟悉,传到曼芝的耳朵里,却引起一阵悚栗,不用抬头,她也知道进来的是邵云!
常少辉赫然仰首,邵云似怒还笑的一双眼眸死死凝在他脸上,心中顿时纳罕万分,能在这种小地方遇上他实属稀奇,他竟然还是这样一副令自己难解的表情,仿佛强压着一股怒气。
常少辉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还是礼貌的搁下手里的杂物,微笑着起身,他素来沉稳,且对面的毕竟是合作方的总裁。
“打工谈不上,纯粹凑趣而已——邵董……也常来这里么?”他眼见邵云瞥向曼芝的目光竟似两人相识已久,心中立刻堆起疑团。
“叮呤”一声细响,曼芝手上的剪刀跌在地上。
左手上的备用丝带不知不觉就绕多了,乱糟糟的裹住了手掌,越是想理清,越是扯不开,情急起来,索性想拦腰斩断。
邵云俯身替她将剪刀拾起,口吻亲昵却语调低冷,“曼芝,你这毛糙的脾气也得改改了,慌什么。”
曼芝垂着眼帘,也不看他,一把接过了剪刀。
刀口是真锋利,乱作一团的带子立刻迎刃而解,无声的掉落在地上。火红的一推,却是凌乱的断裂,可惜了。
她再能干,也没应付过这样的场面,一味的心慌意乱。
常少辉终究按耐不住,横插进来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邵云笑道:“何止认识!”
又脸朝着曼芝,“看来,你并没跟常先生提起过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远迢迢的把常先生从美国请回来,怎么也得让人家知道他这是在给谁帮忙,你说是不是,曼芝?”
他并非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即使离婚后,一度也曾如临大敌的提防着,只是,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时间长了,抵御一松,他几乎遗忘。
然而,毕竟还是有的,如今,俨然成了自己的“救兵”,居然还是曼芝“搬”回来的!
常少辉越听越糊涂,凭他的慧眼,瞧着这二人的神色,隐约猜到几分,又不敢相信,矛盾迟疑之间,心里竟不受控制的拢上阴霾。
邵云咄咄逼人的话语令曼芝反而镇静了下来,随手把刀片往桌上一扔,扭头对常少辉道:“我来给你介绍,邵云他……是我的前夫。”说完了,自己先暗舒口气,长久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归了位。
什么事都是没发生前觉得紧张,一旦揭开了,恐慌反而冲淡。
即使沉静如常少辉,猜疑得到证实的这一刻也是震愕不已,呆怔了几秒,才想到应该说些什么,“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曼芝听出他语气里的牵强,不觉瞅了他一眼,原来也是尴尬万分的表情,心里感到一阵轻微的失落。
来不及回味,她蹙起眉又问邵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邵云脸上笑容不减,眼神却是寒的,“不是说好了么,即使离了婚,我们还是朋友,今天忽然想到你这位‘朋友’了,来看看不行吗?”
他说着环顾了一圈店堂,其实并没有看进去什么,纯粹是想缓和一下情绪,即使刚才在门口努力平息了许久才能够走得进来。
曾经觉得这里最温馨,不过转了个身,却已是水深火热。
店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三个人都站着,却谁也没有想要发言的欲望。
如此迫人的气氛连那谨小慎微的小工都察觉出来了,她来了不久,对生意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邵云她是见过几次的,印象里,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对老板很关心,但是今天的样子太过不同,那眉眼如此凌厉,看得她心惊肉跳。手里的一个花篮已经完工,她战战兢兢的拎到角落,同时不忘轻声提醒曼芝一声。
曼芝如梦方醒,对邵云道:“我今天很忙。”目光朝凌乱的地面扫了一眼,如果他是存心来找茬,今天的确不是时候,她没工夫奉陪。
邵云却望着常少辉,讥讽的答:“我看出来了。”
抱着膀子,他尖刻的说:“曼芝,常先生是何等人才,居然被你拉来当帮工,你还真想得出来!”他啧啧的摇头叹息。
当着常少辉的面,曼芝发作不得,忍气道:“你有事说事,扯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常少辉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敌意,他已经从适才的震愕中稍稍恢复,心里却仍不是滋味,他的生活中最讨厌这样尴尬而混乱的局面,却终究没能幸免。在没有想清楚该怎么面对前,他不想对邵云有任何回应。
常少辉抬手看了看表,语气淡然道:“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你们——慢慢聊。”目光快速的划过曼芝和邵云,就要往门外走。
邵云却不放过他,在他身后道:“这么巧,我也有事,不如一起走,我顺道送你。”
他并没说谎,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许久,没接而已。
常少辉意外的回头,但见邵云目光锃亮的盯着自己。
“我回酒店,不一定顺路,况且,劳驾邵董,不太合适吧?”他委婉的拒绝。
邵云笑道:“常先生说这话就见外了,你为公司辛苦,我送送也是应该的,除非——是你不敢坐。”虽然面上带笑,下巴却微微昂起,带着一点挑衅。
常少辉从来不主动找麻烦,但当麻烦找上门来时,他却不惮于应对,淡淡一笑,回道:“既然这样,有顺风车坐,再好不过。”
邵云走上前,重重一拍他的肩,皮笑肉不笑,“那就,走吧。”
两个人谈笑风生的扬长而去,都把曼芝看成透明,由始至终没有回头跟她打声招呼。
曼芝站在门口,瞠目结舌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半天没反应过来。
一下雨就透着微凉,可她的背上却起了一层密密的汗,连掌心也微有湿意,直到此刻才感觉出来。
小工在她身后怯怯的问:“老板,还接着做吗?”
她转过身,叹了口气,有点无力,“做,当然要做。”
边郊的马路大都空旷,且人迹稀少,邵云的车便益发飚得肆无忌惮。
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车里的两人更似剑拔弩张,沉默是逼向爆发的砝码,积累得越久,越濒临危险。
常少辉觉得闷,抬手按键,落下半截车窗,立刻有肆意的风呼呼闯入,堵得他透不过气来,下意识的扭头回避,还是将玻璃关紧。
越是沉滞的氛围,他越有调侃的欲望,即使自己也不轻松。
“邵董开车一直这样快么?还是因为……今天心情不太平静?”
邵云斜睨了他一眼,鼻子里哼气道:“怎么,害怕了?不用担心,我车技一向很好。”
常少辉向后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笃悠悠道:“我用得着担心么?邵董的命比我的值钱。”
邵云笑起来,很少有人敢跟他这样开玩笑,且在如此压抑的气氛中。他一直认为常少辉是个人物,即使泰山崩于顶,也能岿然不动声色,此时更加确信。然而,他越是出色,就越有可能成为劲敌。
沉默一旦打破,冗闷便逍遁于无形。
车速稍有减慢,邵云终于面色缓和,嗓音却依旧低沉,“初次见面就觉得你眼熟,原来,我果然没记错。”
常少辉听他旧事重提,蹙眉笑了笑,“我是真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会记得!”邵云近乎恼怒的高声打断他,匀一口气,才又道:“就是去年冬天,也下着雨,我看见你跟她在店里……”他咬牙切齿的说不下去了。
常少辉是聪明人,一听就立刻明白过来,有些无言以对。
那时的曼芝还没有离婚,尽管他有理由相信曼芝并不幸福,但从道义上来讲,他算愧对邵云。
沉默了一阵,常少辉才又徐徐的开口,“就因为这个,你跟她离了婚?”仿佛长久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曼芝的“放不下”实在于他印象太深。
邵云冷着脸不作声,他没必要跟常少辉解释什么。
常少辉没等到回答,不由扭头瞟了他一眼,郁色沉沉的脸上含着一丝对自己的愠怒,他不由自嘲的笑了一笑,世界太小,兜来转去,尴尬人遇尴尬人。
“既然你认出了我,打算怎么做——揍我一顿?”沉重的话题,偏要用玩笑的方式来解决,这是常少辉的处世之道。
邵云的手下意识的捏紧了方向盘,在刚见到的刹那,他身上所有的血直往脑子里涌,的确有过这样的冲动。然而,他毕竟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年青了,不是所有问题都能用拳头来解决,这个道理他早已明白。
扬起眉,他沉声道:“如果是三年前,我不保证没有这种可能性。”他习惯于直接表达,而不是虚假的掩饰。
“你未必赢得了我。”
得到的回答却是不卑不亢。
“哦?是么?我们不妨——找个机会试试。”
两个人的口气都是半真半假,车里一下子又空气稀薄。
常少辉蓦地笑出声,“邵董大概还长我一两岁罢,咱们两人加起来应该超过60了,没想到还会象6岁的小孩一样斗嘴较劲。”
邵云一愣,回过味来,亦是失笑,两个大男人如此唇枪舌剑,的确幼稚可笑,他的本意不是要逞这种无谓的口舌之能。
稳稳的开着车,邵云目视前方道:“我直来直去惯了,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对于常先生……我有个请求。”
常少辉将双掌十指相扣握着,搁在膝盖上,不露声色道:“邵董请说。”
即使跟邵云接触不多,对他的脾气还是觉察出了一二,虽然态度略显倨傲,但并不伪善做作,他不觉得反感。
邵云语气郑重,“我想请你——放弃曼芝。”
常少辉怔住,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停顿片刻,才不解的问:“为什么?你们已经离婚了。”
心里还是隐隐的不快,退一步说,即使他真的打算放弃曼芝,也不该由邵云来提议,这样的请求在他看来是荒唐而滑稽的,离了婚,却还想霸住对方,是何道理?
邵云拧起俊眉,紧抿双唇,思量了一会儿,不得不坦言相告,“提出离婚的不是我,是她。”
常少辉愕然,跟他原先的料想出入太大!也是,凭空猜度的东西,能有几分是贴近真实的?
思维混乱间,邵云又解释道:“是我的错,娶了她却没善待她……现在,我后悔了,想要好好弥补。”他说得干脆利索。
简短的几句话,却是难得的充满诚意,常少辉竟被微微撼动,沉吟不语。
拐过了一个弯,常少辉住的酒店已遥遥可见。
他终于开了口,却是将球原封不动的踢回去,“换作我这样请求你,你会肯吗?”
邵云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这个回答既在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常少辉在他大肆爆发的笑声中亦是淡淡的笑着,神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车里笑意盎然,无形中,却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落地,生根。
谈判破裂,邵云竟不着恼,反而对他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意,这些年,他接触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象常少辉这样不买他帐的硬骨头却极少。
唇边还勾着一抹笑,邵云道:“有没有觉得,我们其实在许多地方都很像?”对于中意的人或物都很执着,不肯退让。
常少辉仍保持笑意,语调却是冷然,“我没这种感觉。如果是我,不会在得到喜欢的人之后不懂珍惜,将她丢了。”
笑容顿时凝滞在邵云脸上,面庞肌肉僵硬到极点,他深吸了口气,竟然没有发作。
常少辉的话虽然尖刻,却也是实情,他认了。
车子嘎然停住,稳当的泊在酒店门口。
下车前,常少辉对邵云微一欠身,表示感谢,“邵董果然好车技。”
一路开得“险象环生”,终究不过象打了一场电玩,有惊无险。
邵云已然恢复了平静,投过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今天的事实属意外,希望常先生能公私分明,有关新型钢项目的问题……”
常少辉不等他说完,立刻不冷不热的接口道:“邵董大可不必担心,公事私事,我向来分得很清——希望邵董也是一样。”后面那一句,他的语调拖得有点长,言下之意非常明显。
邵云朝他咧嘴笑了笑,目光却着实犀利,“用不着你提醒——我的压力远比你大。”
雨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
常少辉站在街边,有些惘然,心上仿佛扎了一根极细的刺,不很疼,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极不舒服。
好一会儿,他才缓步走向酒店,尚未到门口,曼芝的电话就追了过来,犹如算好了似的。
“你在哪儿?”
“刚到酒店。”
“哦。”他清晰的听到她松了口气。
“没……出什么事吧?”还是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
他轻描淡写道:“我们打了一架。”脸上却毫无戏谑的笑意。
曼芝倏地倒吸一口冷气,象真的被吓着了,“什么?你们真的……你没事吧,伤着没有?”
他握着手机,听她急切的唠叨,突然就别扭起来,语气极其不悦,“你就这么肯定输的人会是我?”
曼芝显然懵了,结舌在那一头,说不出话来,常少辉从来没有对她这么严厉过,她觉得异常陌生。
停顿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有些兴味索然,“我跟你开玩笑呢,放心,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曼芝刚才也是担心过分反而糊涂了,竟然轻易上了他的当,一颗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自己也觉得纳闷,是呃,如果他们真的打了起来,为什么潜意识里就这么武断的认为赢的那个必定是邵云?
挂了电话,常少辉闷头往酒店里走。
回来得早,酒店里人来人往,二层和五层是对外餐厅,晚上食客很多,电梯里挤得满满的。
他忽然觉得不甚烦躁,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对邵云本没什么看法,他跟他所接触过的大多数人没有两样,只不过地位高了些,但对常少辉来说并没影响,他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身份的高低而去调整姿态作不同的应对,那样活着,委实太累,大多数时候,他待人是公平的,没有亲疏,就事论事。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换种心态去看待邵云,因为无法再把他同千篇一律的其他人相提并论。
他,竟然会是曼芝曾经最亲密的人!
当曼芝的过去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摆放在那里时,他除了偶尔管不住自己作一些无伤大雅的猜想,对他来说,曼芝依然是完整的,可以属于他一个人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这个“过去”竟然如此具体的呈现在他面前,而他们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不得不经常碰面。更令他不安的是曼芝在见到邵云时刹那间的反应,面色苍白,眉眼发抖……
他忽然感到惶惧,他对曼芝和她的过去根本就不了解!
一年前,即使她过得那样痛苦,即使他下定决心想带她走,她都不愿意离开邵云,情愿独自煎熬!
而邵云,堂堂一个公司总裁,居然就在刚刚,落低了姿态请求他放弃自己已经离异的妻子!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难道真的会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一丁点感情皆无么?他开始不敢相信。
如果他们还彼此相爱,那么自己又算什么?他凭什么这么自信可以给曼芝带来幸福?
一念至此,心上的某块地方赫然卷曲起来,成为一道浓墨重彩的褶皱。
从楼下到房间的几步路上,念头已是千回百转。
常少辉忽然很想苦笑,原来,他也不过是个俗人,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超然洒脱。
万豪的包厢门外,孔令宜第五次站在那里翘首企望。当看到邵云的身影在拐角处出现,且大步流星往这里赶的时候,她立刻迎了上去。
邵云绷起的脸微微泛青,但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路上堵了一下,来迟了。”他简短的解释,算是给了孔令宜一个迟到的交待。她当然不信,打了他无数电话,一个都不接,一定发生了状况!
尽管内心忐忑,她也不敢多问,低声道:“赵部长跟瞿行长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估计没什么问题。”
邵云点了点头,推门进去。
今天是约银行的瞿万成谈几笔贷款延期的事,他本可以不来,全部交给赵部长也能搞定,但瞿万成和邵云的父亲有着多年的交情,且在邵云接手后也是不遗余力的鼎力支持,是他尊重的为数不多的几位长辈之一,所以每有聚会,他一定亲自接待。瞿万成见了他果然很高兴,拉住他嚷嚷着要罚酒三杯,邵云爽快的干下去一杯红酒,再要喝时,却被瞿万成阻止了。
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邵云的脾气又一向对他的胃口,所以明里暗里都很维护。
“年纪轻轻的,少喝点酒,甭跟我似的,岁数一大把了,还要被医生管头管脚,什么都碰不得。”
邵云便没再坚持,笑呵呵的搁下了杯子。
邵氏的财务部长赵永福本是伴着瞿万成坐的,此时把位子让了出来,邵云没有客气,安静的坐下来陪着瞿万成扯起了家常。
今天来的人不多,银行方面除了瞿行长,另有两个是具体管事的,也都是老熟人了,正事又不是顶棘手,三言两语就谈定,气氛倍感轻松。
孔令宜正好坐在邵云对面,对他的神色始终很关注,见他今天举止得体,酒也喝得少,这才渐渐心安。
她无端想起了“疑邻偷斧”的典故来,老是担心他瞧出了端倪,于是怎么看都觉得跟真的似的。
瞿万成年纪大了,对K歌泡吧一类的活动没有兴趣,他今天来,纯粹是想跟邵云见个面,唠唠磕,他没有兴致,随行的两个小的自然不敢多言,于是这顿饭也散得早。
在万豪门口与众人别过,邵云便对孔令宜偏了偏头道:“走吧,先送你回去。”话刚说完,他就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了。
下着雨,孔令宜便站在大门外的遮檐下等候,没多会儿,邵云的车就开了过来,她微笑着上车。
难得应酬象今天这样容易打发,席间的和风细雨还荡漾在心田,她不觉笑道:“原来瞿行长的儿子也是J大毕业的,说起来,跟我也算校友。”
邵云心里不觉哼笑了一声,她总是这么沉得住气,刚才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神游物外的模样,原来什么都听在耳朵里呢。
窗玻璃上被水糊成了一片,雨下得大起来。
平常遇到这样的日子,她多少会有些感伤,然而此刻,却只觉得温暖。
也许是顶上投射下来的橙色灯光,也许是狭小空间里身旁坐着的这个人,也许是其他……
突然间的紧急煞车使她的身体因为惯性往前一冲,脚撞上了什么,隐隐吃痛。
她吓了一跳,以为发生意外,本能的探身朝外张望,前窗的刮水一遍遍的划动,透过湿滑的玻璃看出去,街灯象晕开的水彩一样模糊不清。
借着亮光,她依然能辨识出来,前面的路上,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她惶惶然的扭头问邵云,却见他一动不动的顿在原位,面色深不可测。
她的心莫名的往下沉去。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告诉我。”他极慢的说道。
孔令宜怔了一怔,缓缓的明白过来,原来她的担心不是多余,他还是发现了。
是谁说过,女人的第六感通常都是很准的,尤其对于感情。
她沉默着,一如他的沉默,耳边唯有雨水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的沙沙声,窗外的天地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良久,她才开口,“告诉你有用吗?告诉了你,苏曼芝就会回头?”
邵云颓然的闭起眼睛,他没有要责问她的意思,这事说到底跟她无关,只是傍晚时他离开公司前她说的那些话寓意太明显了,事后想到,还是忍不住生气,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他都厌恶被人欺骗或者隐瞒的感觉。
见他不说话,孔令宜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总是劝我,凡事要向前看,可是你自己呢,你眼里除了她还能看得见谁?”
他不睁眼,语气听起来有一丝疲惫,“我……是不是真的应该放手了?”
她静静的想了想,回答:“这种事没有应不应该,完全因人而异。”她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如果是我……我会。”
他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挂在他铁青的脸上,显得有些怪异。
“你说得很对,没有对错,因人而异。”他转过头,眸中的深邃竟令她不寒而栗,“可是令宜,我不会。”
孔令宜的表情明显僵滞了一下,她不明白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她并不懦弱,保持着镇定,展开笑颜,却极其尖锐,“但是她已经不爱你了,你即使不放手又有什么意义?”
邵云双手环抱住头,向后仰去,却不再有说话的欲望。
有意义么?没意义么?“意义”二字对他来说实在太空泛了,他从来都只讲求实在。
也许,他放了手,熬过那最难受的一阵,也会没事,就像生一场大病,只要不死,总有病愈的一天。
可他终是不甘心。
一想到有朝一日,他和曼芝将彻底成为陌路,即使对面遇见,也可以坦然的擦肩而过,他就有种心里凉透的感觉。
人的确怎么着都能过,一辈子,短短几十年,呼啦一下就过去了,可他不想就这样怀揣着一股子凉意走到终点。
他要的,不过是几分热度而已,是曼芝给过他的热度,记忆犹新,且深深贪恋。即使是自己在强求,只要他乐意,又有何不可?
不是不能放手,或者放不了手,而是——他不想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