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哈姆雷特(莎士比亚经典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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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哈姆雷特(11)

雷欧提斯 那么难道我的一个高贵的父亲就这样白白死去,一个好好的妹妹就这样白白疯了不成?如果能允许我赞美她过去的容貌才德,那简直是可以傲视一世、睥睨古今的。可是我的报仇的机会总有一天会到来。

国王 不要让这件事扰乱了你的睡眠!你不要以为我是这样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会让人家揪着我的胡须,还以为这不过是开开玩笑。不久你就可以听到消息。我爱你父亲,我也爱我自己;那我希望可以使你想到——

【一使者上。

国王 啊!什么消息?

使者 启禀陛下,是哈姆雷特寄来的信;这一封是给陛下的,这一封是给王后的。

国王 哈姆雷特寄来的!是谁把它们送到这儿来的?

使者 他们说是几个水手,陛下,我没有看见他们;这两封信是克劳狄奥交给我的,来人把信送在他手里。

国王 雷欧提斯,你可以听一听这封信。出去!(使者下。读信)“陛下,我已经光着身子回到您的国土上来了。明天我就要请您允许我拜谒御容。让我先向您告我的不召而返之罪,然后再向您禀告我这次突然意外回国的原因。哈姆雷特敬上。”这是什么意思?同去的人也都一起回来了吗?还是有什么人在捣鬼,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一回事?

雷欧提斯 您认识这笔迹吗?

国王 这确是哈姆雷特的亲笔。“光着身子!”这儿还附着一笔,说是“一个人回来”。你看他是什么用意?

雷欧提斯 我可不懂,陛下。可是他来得正好;我一想到我能够有这样一天当面申斥他:“你干的好事!”我的郁闷的心也热起来了。

国王 要是果然这样的话,可是怎么会这样呢?然而,此外又如何解释呢?雷欧提斯,你愿意听我的吩咐吗?

雷欧提斯 愿意,陛下,只要您不勉强我跟他和解。

国王 我是要使你自己心里得到平安。要是他现在中途而返,不预备再做这样的航行,那么我已经想好了一个计策,怂恿他去做一件事情,一定可以叫他自投罗网;而且他死了以后,谁也不能讲一句闲话,即使他的母亲也不能觉察我们的诡计,只好认为是一件意外的灾祸。

雷欧提斯 陛下,我愿意服从您的指挥,最好请您设法让他死在我的手里。

国王 我正是这样计划。自从你到国外游学以后,人家常常说起你有一种特长的本领,这种话哈姆雷特也是早就听到过的;虽然在我的意见之中,这不过是你所有的才艺中间最不足道的一种,可是你的一切才艺的总和,都不及这一种本领更能挑起他的妒忌。

雷欧提斯 是什么本领呢,陛下?

国王 它虽然不过是装饰在少年人帽上的一条缎带,但也是少不了的;因为年轻人应该装束得华丽潇洒一些,表示他的健康活泼,正像老年人应该装束得朴素大方一些,表示他的矜严庄重一样。两个月以前,这儿来了一个诺曼底绅士;我自己曾经见过法国人,和他们打过仗,他们都是很精于骑术的;可是这位好汉简直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他骑在马上,好像和他的坐骑化成了一体似的,随意驰骤,无不出神入化。他的技术是那样远超过我的预料,无论我杜撰一些怎样夸大的辞句,都不够形容它的奇妙。

雷欧提斯 是个诺曼人吗?

国王 是诺曼人。

雷欧提斯 那么一定是拉摩德了。

国王 正是他。

雷欧提斯 我认识他;他的确是全国知名的勇士。

国王 他承认你的武艺很了不得,对于你的剑术尤其极口称赞,说是倘有人能够和你对敌,那一定大有可观;他发誓说他们国里的剑士要是跟你交起手来,一定会眼花撩乱,全然失去招架之功。他对你的这一番夸奖,使哈姆雷特妒恼交集,一心希望你快些回来,跟他比赛一下。从这一点上——

雷欧提斯 从这一点上怎么,陛下?

国王 雷欧提斯,你真爱你的父亲吗?还是不过是做作出来的悲哀,只有表面没有真心?

雷欧提斯 您为什么这样问我?

国王 我不是以为你不爱你的父亲;可是我知道爱不过起于一时感情的冲动,经验告诉我,经过了相当时间,它是会逐渐冷淡下去的。爱像一盏油灯,灯芯烧枯以后,它的火焰也会由微暗而至于消灭。一切事情都不能永远保持良好,因为过度的善反会摧毁它的本身,正像一个人因充血而死去一样。我们所要做的事,应该一想到就做;因为人的想法是会变化的,有多少舌头、多少手、多少意外,就会有多少犹豫、多少迟延;那时候再空谈该做什么,只不过等于聊以自慰的长吁短叹,只能伤害自己的身体罢了。可是回到我们所要谈论的中心问题上来吧。哈姆雷特回来了;你预备怎样用行动代替言语,表明你自己的确是你父亲的孝子呢?

雷欧提斯 我要在教堂里割破他的喉咙。

国王 当然,无论什么所在都不能庇护一个杀人的凶手;复仇应该不受地点的限制。可是,好雷欧提斯,你要是果然志在复仇,还是住在自己家里不要出来。哈姆雷特回来以后,我们可以让他知道你也已经回来,叫几个人在他的面前夸奖你的本领,把你说得比那法国人所讲的还要了不得,怂恿他和你做一次比赛,赌个输赢。他是个粗心的人,一向厚道,想不到人家在算计他,一定不会仔细检视比赛用的刀剑的利钝;你只要预先把一柄利剑混杂在里面,趁他没有注意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自己拿了,在比赛之际,看准他的要害刺了过去,就可以替你的父亲报了仇了。

雷欧提斯 我愿意这样做;为了达到复仇的目的,我还要在我的剑上涂一些毒药。我已经从一个卖药人手里买到一种致命的药油,只要在剑头上沾了一滴,刺到人身上,它一碰到血,即使只是擦破了一些皮肤,也会毒性发作,无论什么灵丹仙草,都不能挽救。我就去把剑尖蘸上这种烈性毒剂,只要我刺破他一点,就叫他送命。

国王 让我们再考虑考虑,看时间和机会能够给我们什么方便。要是这一个计策会失败,要是我们会在行动的时候露出破绽,那么还是不要尝试的好。为了预防失败起见,我们应该另外再想一个万全之计。且慢!让我想来:我们可以对你们两人的胜负打赌;啊,有了:你在跟他交手的时候,必须使出你全副的精神,使他疲于奔命,等他口干烦躁,要讨水喝的当儿,我就为他预备好一杯毒酒,万一他逃过了你的毒剑,只要他让酒沾唇,我们的目的也就同样达到了。且慢!什么声音?

【王后上。

国王 啊,亲爱的王后!

王后 一桩祸事刚刚到来,又有一桩接踵而至。雷欧提斯,你的妹妹掉在水里淹死了。

雷欧提斯 淹死了!啊!在哪儿?

王后 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它的毵毵的枝叶倒映在明镜一样的水流之中;她编了几个奇异的花环来到那里,用的是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正派的姑娘管这种花叫“死人指头”,说粗话的牧人却给它起了另一个不雅的名字——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感觉不到她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这可怜的人儿歌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

雷欧提斯 唉!那么她淹死了吗?

王后 淹死了,淹死了!

雷欧提斯 太多的水淹没了你的身体,可怜的奥菲利娅,所以我必须忍住我的眼泪。可是人类的常情是不能遏阻的,我掩饰不了心中的悲哀,只好顾不得惭愧了;当我们的眼泪干了以后,我们的妇人之仁也会随着消灭的。再会,陛下!我有一段炎炎欲焚的烈火般的话,可是我的傻气的眼泪把它浇熄了。(下)

国王 让我们跟上去,格特鲁德;我好容易才把他的怒气平息了一下,现在我怕又要把它挑起来了。快让我们跟上去吧。(同下)

第五幕

第一场 墓地

【二小丑携锄、锹等上。

小丑甲 她存心自己脱离人世,却要照基督徒的仪式下葬吗?

小丑乙 我对你说是的,所以你赶快把她的坟掘好吧;验尸官已经验明她的死状,宣布应该按照基督徒的仪式把她下葬。

小丑甲 这可奇了,难道她是因为自卫而跳下水里的吗?

小丑乙 他们验明是这样的。

小丑甲 那一定是为了自毁,不可能有别的原因。因为问题是这样的:要是我有意投水自杀,那必须成立一个行为;一个行为可以分为三部分,那就是干、行、做;所以,她是有意投水自杀的。

小丑乙 唉,你听我说——

小丑甲 让我说完。这儿是水;好,这儿站着人;好,要是这个人跑到这个水里,把他自己淹死了,那么,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总是他自己跑下去的;你听见了没有?可是要是那水来到他的身上把他淹死了,那就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淹死;所以,对于他自己的死无罪的人,并没有缩短他自己的生命。

小丑乙 法律上是这样说的吗?

小丑甲 嗯,是的,这是验尸官的验尸法。

小丑乙 说一句老实话,要是死的不是一位贵家女子,他们绝对不会按照基督徒的仪式把她下葬的。

小丑甲 对了,你说得有理;有财有势的人,就是要投河上吊,比起他们同教的基督徒来也可以格外通融,世上的事情真是太不公平了!来,我的锄头。要讲家世最悠久的人,就得数种地的、开沟的和掘坟的;他们都继承着亚当的行业。

小丑乙 亚当也算世家吗?

小丑甲 自然要算,他在创立家业方面很有两手呢。

小丑乙 他有什么两手?

小丑甲 怎么?你是个异教徒吗?你的《圣经》是怎么念的?《圣经》上说亚当掘地;没有两手,能够掘地吗?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要是你回答得不对,那么你就承认你自己——

小丑乙 你问吧。

小丑甲 谁造出东西来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

小丑乙 造绞架的人;因为一千个寄寓在上面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它还是站在那儿动都不动。

小丑甲 我很喜欢你的聪明,真的。绞架是很合适的,可是它怎么是合适的?它对于那些有罪的人是合适的。你说绞架造得比教堂还坚固,说这样的话是罪过;所以,绞架对于你是合适的。来,重新说过。

小丑乙 谁造出东西来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

小丑甲 嗯,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就让你下工。

小丑乙 呃,现在我知道了。

小丑甲 说吧。

小丑乙 真的,我可回答不出来。

【哈姆雷特及霍拉旭上,立远处。

小丑甲 别尽绞你的脑汁了,懒驴子是打死也走不快的;下回有人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对他说,“掘坟的人”,因为他造的房子是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的。去,到约翰的酒店里去给我倒一杯酒来。(小丑乙下。小丑甲且掘且歌)

年轻时候最爱偷情,

觉得那事很有趣味;

规规矩矩学做好人,

在我看来太无意义。

哈姆雷特 这家伙难道对于他的工作没有一点感觉,在掘坟的时候还会唱歌吗?

霍拉旭 他做惯了这种事,所以不以为意。

哈姆雷特 正是;不大劳动的手,它的感觉要比较灵敏一些。

小丑甲(唱)

谁料如今岁月潜移,

老景催人急于星火,

两腿挺直,一命归西,

世上原来不曾有我。(掷起一骷髅)

哈姆雷特 那个骷髅里面曾经有一条舌头,它也会唱歌哩;瞧这家伙把它摔在地上,好像它是第一个杀人凶手该隐[10]的颚骨似的!它也许是一个政客的头颅,现在却让这蠢货把它丢来踢去;也许他生前是个偷天换日的好手,你看是不是这样?

霍拉旭 也许是的,殿下。

哈姆雷特 也许是一个朝臣,他会说:“早安,大人!您好,大人!”也许他就是某大人,嘴里称赞某大人的马好,心里却想把它讨了来,你看是不是?

霍拉旭 是,殿下。

哈姆雷特 啊,正是;现在却让蛆虫伴寝,他的下巴也脱掉了,一柄工役的锄头可以在他头上敲来敲去。从这种变化上,我们大可看透了生命的无常。难道这些枯骨生前受了那么多的教养,死后却只好给人家当木块一般抛着玩吗?想起来真是怪不好受的。

小丑甲(唱)

锄头一柄,铁铲一把,

殓衾一方掩面遮身;

挖松泥土深深掘下,

掘了个坑招待客人。(掷起另一骷髅)

哈姆雷特 又是一个;谁知道那不会是一个律师的骷髅?他的玩弄刀笔的手段、颠倒黑白的雄辩,现在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他让这个放肆的家伙用龌龊的铁铲敲他的脑壳,不去控告他一个殴打罪?哼!这家伙生前也许曾经买下许多地产,开口闭口用那些条文、具结、罚款、双重保证、赔偿一类的名词吓人;现在他的脑壳里塞满了泥土,这就算是他所取得的罚款和最后的赔偿了吗?他的双重保证人难道不能保他再多买点地皮,只给他留下和那种一式二份的契约同样大小的一块地面吗?这个小木头匣子,原来要装他土地的字据都恐怕装不下,如今地主本人却也只能有这么一点地盘,哈!

霍拉旭 不能比这再多一点了,殿下。

哈姆雷特 契约纸不是用羊皮做的吗?

霍拉旭 是的,殿下,也有用牛皮做的。

哈姆雷特 我看痴心指靠那些玩意儿的人,比牲口聪明不了多少。我要去跟这家伙谈谈。大哥,这是谁的坟?

小丑甲 我的,先生——

挖松泥土深深掘下,

掘了个坑招待客人。

哈姆雷特 我看也是你的,因为你在里头胡闹。

小丑甲 您在外头也不老实,先生,所以这坟不是您的;至于说我,我倒没有在里头胡闹,可是这坟的确是我的。

哈姆雷特 你在里头,又说是你的,这就是“在里头胡闹”。因为挖坟是为死人,不是为会蹦会跳的活人,所以说你胡闹。

小丑甲 您这套关于胡闹的话果然会蹦会跳,先生;等会儿又该从我这里跳到您那里去了。

哈姆雷特 你是在给什么人挖坟?是个男人吗?

小丑甲 不是男人,先生。

哈姆雷特 那么是个女人?

小丑甲 也不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