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辛白林(莎士比亚经典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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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辛白林(6)

毕萨尼奥 什么!犯了奸淫!你为什么不写明这是哪一个鬼东西捏造她的谣言?里奥那托斯!啊,主人!什么毒药把你的耳朵麻醉了?哪一个毒手毒舌的、奸恶的意大利人向你搬弄是非,你会这样轻易地听信他?不忠实!不,她是因为忠贞不二而受尽折磨,像一个女神一般,超过一切妻子所应尽的本分,她用过人的毅力,抵抗着即使贞妇也不免屈服的种种胁迫。啊,我的主人!你现在对她所怀的卑劣的居心,恰恰和你低微的命运相称。嘿!我必须杀死她,是因为我曾经立誓尽忠于你的命令吗?我,她?她的血?要是必须这样才算尽了一个仆人的责任,那么我宁愿永远不要做人家的忠仆。我的脸上难道竟是这样冷酷无情,会动手干这种没有人性的事吗?“此事务须速行无忽。余已遵其请求,另有一函致达彼处,该信将授汝以机会。”啊,可恶的书信!你的内容正像那写在你上面的墨水一般黑。无知无觉的纸片,你做了这件罪行的同谋者,你的外表却是这样处女般的圣洁吗?瞧!她来了。我必须把主人命令我做的事隐瞒起来。

【伊摩琴上。

伊摩琴 啊,毕萨尼奥!

毕萨尼奥 公主,这儿有一封我的主人寄来的信。

伊摩琴 谁?你的主?那就是我的主里奥那托斯。啊!要是有哪一个占星的术士熟悉天上的星辰,正像我熟悉他的字迹一样,那才真算得学术湛深,他的慧眼可以观察到未来的一切。仁慈的神明啊,但愿这儿写着的,只是爱,是我主的健康,是他的满足,可是并不是他对于我们两人远别的满足。让这一件事使他悲哀吧,有些悲哀是有药饵的作用的,这一种悲哀也是,因为它可以滋养爱情。但愿他一切满足,只除了这一件事!好蜡,原谅我,造下这些把心事密密封固的锁键的蜂儿们啊,愿你们有福!好消息,神啊!“噫,至爱之人乎!设卿不愿与仆更谋一面,则将重创仆心。纵令仆为卿父所获而被处极刑,其惨痛尚不若如是之甚。仆今在密尔福德港之堪勃利亚。倘蒙垂怜,幸希临视,否则悉随卿意可耳。山海之盟,永矢勿谖。爱慕之忱,与日俱进。敬祝万福!里奥那托斯·波塞摩斯手启。”啊!但愿有一匹插翅的飞马!你听见吗,毕萨尼奥?他在密尔福德港。读了这封信,再告诉我到那里去有多少路。要是一个事情并不重要的人,费了一星期的跋涉,就可以走到那里,那么为什么我不能在一天之内飞步赶到?所以,忠心的毕萨尼奥——你也像我一样渴想着见一见你主人的面的。啊!让我改正一句,你虽然思念你的主人,可是并不像我一样,你的思念之心是比较淡薄的,啊!你不会像我一样,因为我对于他的爱慕超过一切的界限——说,用大声告诉我——爱情的顾问应该用充耳的雷鸣震聋听觉——到这幸福的密尔福德港有多少路程,同时告诉我威尔士何幸而拥有这样一个海港。可是最重要的,你要告诉我,我们怎么可以从这儿逃走出去,从出走到回来这一段时间,用怎样的计策才可以遮掩过他人的耳目。可是第一还是告诉我逃走的方法。为什么要在事前预谋掩饰?这问题我们尽可慢慢再谈。说,我们骑着马每一小时可以走几英里路?

毕萨尼奥 从日出到日没,公主,二十英里路对于您已经足够了,也许这样还嫌太多。

伊摩琴 哎哟,一个骑了马去上刑场的人,也不会走得这样慢。我曾经听说有些赛马的骑士,他们的马走得比沙漏中的沙还快。可是这些都是傻话。去叫我的侍女诈称有病,说她要回家去看看她的父亲,然后立刻替我备下一身骑装,不必怎样华贵,只要适宜于一个小乡绅的妻子的身份就得了。

毕萨尼奥 公主,您最好还是考虑一下。

伊摩琴 我只看见我前面的路,朋友!这儿的一切,或是以后发生的事情,都笼罩在迷雾之中,望去只有一片的模糊。去吧,我求求你,照我的吩咐做去。不用再说别的话语,密尔福德港是我唯一的去处。(同下)

第三场 威尔士。山野,有一岩窟

【培拉律斯、吉德律斯及阿维拉古斯自山洞中上。

培拉律斯 真好的天气!像我们这样住在低矮的屋宇下的人,要是深居不出,那才是辜负了天公的厚意。弯下身子来,孩子们,这一个洞门教你们怎样崇拜上天,使你们在清晨的阳光之中,向神圣的造物神鞠躬致敬。帝王的宫门是高敞的,即使巨人们也可以高戴他们丑恶的头巾,从里面大踏步走出来,而无须向太阳敬礼。晨安,美好的苍天!我们虽然住在岩窟之中,却不像那些高楼大厦中的人们那样对你冷淡无情。

吉德律斯 晨安,苍天!

阿维拉古斯 晨安,苍天!

培拉律斯 现在要开始我们山间的狩猎。到那边山上去,你们的腿是年轻而有力的。我只好在这儿平地上跑跑。当你们在上面看见我只有乌鸦那么大小的时候,你们应该想到你们所处的地位,正可以显示出万物的渺小和自己的崇高。那时你们就可以回想到我曾经告诉你们的关于宫廷、君主和战争的权谋的那些故事,功业成就之时,也就是藏弓烹狗之日。想到了这一些,可以使我们从眼前所见的一切事物之中获得教益。我们往往可以这样自慰,硬壳的甲虫是比奋翼的猛鹰更为安全的。啊!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比小心翼翼地恭候着他人的叱责、受了贿赂而无所事事、穿着不用钱买的绸缎的那种生活更高尚、更富有、更值得自傲吗?那些受人供养、非但不知报答、还要人家向他脱帽致敬的人,他们的生活是不能跟我们相比的。

吉德律斯 您这些话是根据您的经验而说的。我们是羽翼未丰的小鸟,从来不曾离巢远飞,也不知道家乡之外,还有什么天地。要是平静安宁的生活是最理想的生活,也许这样的生活是最美满的,对于您这样一位饱尝人世辛酸的老人家,当然会格外觉得它的可爱。可是对于我们,它却是愚昧的暗室、卧榻上的旅行、不敢跨越一步的负债者的牢狱。

阿维拉古斯 当我们像您一样年老的时候,我们有些什么话可以向人诉说呢?当我们听见狂暴的风雨打击着黑暗的严冬的时候,在我们阴寒的洞窟之内,我们应该用些什么谈话,来排遣这冷冰冰的时间呢?我们什么都没有见过。我们全然跟野兽一样。在觅食的时候,我们是像狐狸一般狡狯、像豺狼一般凶猛的。我们的勇敢只用来追逐逃走的猎物。正像被囚的鸟儿一样,我们把笼子当作了唱歌的所在,高唱着我们的羁囚。

培拉律斯 你们说的是什么话!要是你们知道城市中的榨取掠夺,亲自领略过那种抽筋刮髓的手段。要是你们知道宫廷里的钩心斗角,去留都是同样的困难,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即使幸免陨越,那如履薄冰的惴惧,也就够人受了。要是你们知道战争的困苦,为了名誉和光荣,追寻着致命的危险,一旦身死疆场,往往只留下几行诬谤的墓铭,记录他生前的功业。是的,立功遭谴,本来是不足为奇的事,最使人难堪的,你还必须恭恭敬敬地陪着小心,接受那有罪的判决。孩子们啊!世人可以在我身上读到这一段历史:我的肉体上留着罗马人刀剑的伤痕,我的声誉一度在最知名的人物之中忝居前列。我曾经获得辛白林的眷宠。当人们谈起战士的时候,我的名字总离不了他们的嘴边。那时我正像一株枝头满垂着果子的大树,可是在一夜之间,狂风突起或是盗贼光临,由你们怎么说都可以,摇落了我的成熟的果实,不,把我的叶子都一起摇了下来,留下我这枯干秃枝,忍受着风霜的凌虐。

吉德律斯 不可靠的恩宠!

培拉律斯 我屡次告诉你们,我并没有犯什么过失,可是我的完整的荣誉,敌不了那两个恶人的虚伪的誓言,他们向辛白林发誓说我和罗马人密谋联络。自从我那次被他们放逐以后,这二十年来,这座岩窟和这一带土地就成为我的世界,我在这儿度着正直而自由的生活。在我整个的前半生中,还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可以让我向上天掬献我的虔诚的感谢。可是到山岭上去吧!这不是猎人们的语言。谁最先把鹿捉到,谁就是餐席上的主人,其余的两人将要成为他的侍者。我们无须担心有人下毒,像那些豪门中的盛筵一样。我在山谷里和你们会面吧。(吉德律斯、阿维拉古斯同下)天性中的灵明是多么不容易掩没!这两个孩子一直不知道他们是国王的儿子。辛白林也永远梦想不到他们尚在人间。他们以为我是他们的父亲。虽然他们是在这俯腰曲背的卑微的洞窟之中教养长大,他们的雄心却可以冲破王宫的屋顶,他们过人的天性,使他们在简单渺小的事物之中显示出他们高贵的品格。这一个波里多,辛白林的世子,不列颠王统的继承者,吉德律斯是他的父王为他所取的本名——神啊!当我坐在三脚凳上,向他讲述我的战绩的时候,他的心灵就飞到了我的故事的中间。他说,“我的敌人也是这样倒在地上,我也是这样把我的脚踏住他的脖子。”就在那时候,他的高贵的血液升涨到他的颊上,他流着汗,他的幼稚的神经紧张到了极限,他装出种种的姿势,表演着我所讲的一切情节。他的弟弟凯德华尔——阿维拉古斯是他的本名——也像他哥哥一样,常常把生命注入我的叙述之中,充分表现出他活跃的想象。听!猎物已经赶起来了。辛白林啊!上天和我的良心知道,你不应该把我无辜放逐。因为一时气愤,我才把这两个孩子偷了出来,那时候一个三岁,一个还只有两岁。因为你褫夺了我的土地,我才想要绝灭你的后嗣。尤莉菲尔,你是他们的乳母,他们把你当作他们的母亲,每天都要到你的墓前凭吊。我自己,培拉律斯,现在化名为摩根,是他们心目中的亲生严父。打猎已经完毕了。(下)

第四场 密尔福德港附近

【毕萨尼奥及伊摩琴上。

伊摩琴 当我们下马的时候,你对我说那地方没有几步路就可以走到。我的母亲生我那天渴想着看一看我的那种心理,还不及我现在盼望他的热切。毕萨尼奥!朋友!波塞摩斯在哪儿?你这样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为什么你要深深地叹息?要是照你现在的形状描成一幅图画,人家也会从它上面看出一副茫然若失的心情。拿出勇敢一些的气概来吧,否则我将惶惑不安了。什么事?为什么你用那么冷酷的眼光,把这一封信交给我?假如它是盛夏的喜讯,你应该笑逐颜开。假如它是严冬的噩耗,那么继续保持你这副脸相吧。我的丈夫的笔迹!那为毒药所麻醉的意大利已经使他中了圈套,他现在是在不能自拔的窘境之中。说,朋友,我自己读下去也许是致命的消息,从你嘴里说出来或者可以减轻一些它的严重的性质。

毕萨尼奥 请您念下去吧!您将要知道我是最为命运所蔑视的一个倒霉的家伙。

伊摩琴 “毕萨尼奥乎,尔之女主人行同娼妓,证据凿凿,皆为余所疾首痛心,永志不忘者。此言并非无端之猜测,其确而可信,殆无异于余心之悲痛。耿耿此恨,必欲一雪而后快。毕萨尼奥乎,尔之忠诚倘未因受彼濡染而变色,则尔当手刃此妇,为余尽报复之责。余已致函彼处,嘱其至密尔福德港相会,此实为尔下手之良机。设尔意存迟疑,不果余言,则彼之丑行,尔实与谋。一为失贞之妇,一为不忠之仆,余之愤怒将兼及尔身。”

毕萨尼奥 我何必拔出我的剑来呢?这封信已经把她的咽喉切断了。不,那是谣言,它的锋刃比刀剑更锐利,它的长舌比尼罗河中所有的毒蛇更毒,它的呼吸驾着疾风,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散播它的恶意的诽谤。宫廷之内、政府之中、少女和妇人的心头,以至于幽暗的坟墓,都是这恶毒的谣言伸展它的势力的所在。您怎么啦,公主?

伊摩琴 失贞!怎么叫作失贞?因为思念他而终宵不寐吗?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流着泪度过吗?在倦极入睡的时候,因为做了关于他的噩梦而哭醒过来吗?这就是失贞,是不是?

毕萨尼奥 唉!好公主!

伊摩琴 我失贞!问问你的良心吧!阿埃基摩,你曾经说过他怎样怎样放荡,那时候我瞧你像一个恶人。现在想起来,你的面貌还算是好的。哪一个涂脂抹粉的意大利淫妇迷住了他。可怜的我是已经陈旧的了,正像一件不合时式的衣服,挂在墙上都嫌刺目,所以只好把它撕碎,让我也被你们撕得粉碎吧!啊!男人的盟誓是妇女的陷阱!因为你的变心,夫啊!一切美好的外表将被认为是掩饰奸恶的面具。它不是天然生就,而是为要欺骗妇女而套上去的。

毕萨尼奥 好公主,听我说。

伊摩琴 正人君子的话,在当时往往被认为虚伪。奸诈小人的眼泪,却容易博取人们的同情。波塞摩斯,你的堕落将要影响到一切俊美的男子,他们的风流秀雅,将要成为诈伪欺心的标记。来,朋友,做一个忠实的人,执行你主人的命令吧。当你看见他的时候,请你向他证明我的服从。瞧,我自己把剑拔出来了!拿着它,把它刺进我的爱情的纯洁的殿堂——我的心坎里去吧。不用害怕,它除了悲哀之外,是什么也没有的,你的主人不在那儿,他本来是它唯一的财富。照他的吩咐实行,举起你的剑来。你在正大的行动上也许是勇敢的,可是现在你像一个懦夫。

毕萨尼奥 去,万恶的武器!我不能让你玷污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