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林勃洛克 我们这一出庄严的戏剧，现在却变成“乞丐与国王”了。我的包藏祸心的兄弟，让你的母亲进来；我知道她要来为你的罪恶求恕。（奥墨尔开门）
约克 要是您听从了无论什么人的求告把他宽恕，更多的罪恶将要因此而横行无忌。割去腐烂的关节，才可以保全身体上其余各部分的完好；要是听其自然，它的脓毒就要四散蔓延，使全身陷于不可救治的地步。
【约克公爵夫人上。
约克公爵夫人 啊，国王！不要相信这个狠心的人；他不爱自己，又怎么能爱别人呢？
约克 你这疯狂的妇人，你到这儿来干么？难道你衰老的乳头还要喂哺一个叛徒吗？
约克公爵夫人 亲爱的约克，不要生气。（跪）听我说，仁慈的陛下。
波林勃洛克 起来，好婶娘。
约克公爵夫人 不，我还不能起来。我要永远跪在地上匍匐膝行，我将永远看不见幸福的人们所见的白昼，直到您把快乐给了我，那就是宽恕了鲁特兰，我那一时失足的孩子。
奥墨尔 求陛下俯从我母亲的祷请，我也在这儿跪下了。（跪）
约克 我也屈下我忠诚的膝骨，求陛下不要听从他们。（跪）要是您宽恕了他，您将要招致无穷的后患！
约克公爵夫人 他的请求是真心的吗？瞧他的脸吧；他的眼睛里没有流出一滴泪，他的祈祷是没有诚意的。他的话从他的嘴里出来，我们的话却发自我们的衷心；他的请求不过是虚晃了事，心里但愿您把它拒绝，我们却用整个的心灵和一切向您祈求；我知道他的疲劳的双膝巴不得早些站起，我们却甘心长跪不起，直到我们的膝盖在地上生了根。我们真诚热烈的祈求胜过他假惺惺的作态，所以让我们得到虔诚的祈祷者所应该得到的慈悲吧。
波林勃洛克 好婶娘，起来吧。
约克公爵夫人 不，不要叫我起来；您应该先说“宽恕”，然后再说“起来”。假如我是您的保姆，我在教您说话的时候，一定先教您说“宽恕”二字。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渴望着听见这两个字；说“宽恕”吧，国王，让怜悯教您怎样把它们说出口来。这不过是两个短短的字眼，听上去却是那么可爱；没有别的字比“宽恕”更适合于君王之口了。
约克 您用法文说吧，国王；说“pardonne moy”[15]。
约克公爵夫人 你要让宽恕毁灭宽恕吗？啊，我冷酷的丈夫，我狠心的主！按照我们国内通用的语言，说出“宽恕”这两个字来吧；我们不懂得那种扭扭捏捏的法文。您的眼睛在开始说话了，把您的舌头装在您的眼眶里吧；或者把您的耳朵插在您怜悯的心头上，让它听见我们的哀诉和祈祷怎样刺透您的心灵，也许怜悯会感动您把“宽恕”二字吐露出来。
波林勃洛克 好婶娘，站起来。
约克公爵夫人 我并不要求您叫我站起；宽恕是我唯一的请愿。
波林勃洛克 我宽恕他，正像上帝将要宽恕我一样。
约克公爵夫人 啊，屈膝的幸福的收获！可是我还是满腔忧惧；再说一遍吧，把“宽恕”说了两次，并不是把宽恕分而为二，这样才会格外加强宽恕的力量。
波林勃洛克 我用全心宽恕他。
约克公爵夫人 您是一个地上的天神。
波林勃洛克 可是对于我们那位忠实的姻兄和那位长老，以及一切他们的同党，灭亡的命运将要立刻追踪在他们的背后。好叔父，帮助我调遣几支军队到牛津或者凡是这些叛徒们所寄足的无论什么地方去；我发誓决不让他们活在世上，只要知道他们的下落，一定要叫他们落在我的手里。叔父，再会吧。兄弟，再会；你的母亲太会求情了，愿你从此以后做一个忠心的人。
约克公爵夫人 来，我儿；求上帝让你改过自新。（各下）
第四场 堡中另一室
【艾克斯顿及一仆人上。
艾克斯顿 你没有注意到王上说些什么话吗？“难道我没有一个朋友，愿意替我解除这一段活生生的忧虑吗？”他不是这样说吗？
仆人 他正是这样说的。
艾克斯顿 他说：“难道我没有一个朋友吗？”他把这句话接连说了两次，不是吗？
仆人 正是。
艾克斯顿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故意瞧着我，仿佛在说：“我希望你是愿意为我解除我的心病的人。”他的意思当然是指那幽居在邦弗雷特的废王而说的。来，我们去吧；我是王上的朋友，我要替他除去他的敌人。（同下）
第五场 邦弗雷特。堡中监狱
【理查王上。
理查王 我正在研究怎样可以把我所栖身的这座牢狱和整个的世界两相比较；可是因为这世上充满了人类，而这儿除了我一人之外，没有其他的生物，所以它们是无法比较的；虽然这样说，我还要仔细思考一下。我要证明我的头脑是我心灵的伴侣，我的心灵是我思想的父亲；它们两个产下了一代生生不息的思想，这些思想充斥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上，正像世上的人们一般互相倾轧，因为没有一个思想是满足的。比较好的那些思想，例如关于宗教方面的思想，却和怀疑互相间杂，往往援用经文的本身攻击经文；譬如说，“来吧，小孩子们”；可是接着又这么说：“到天国去是像骆驼穿过针孔一般艰难的。”野心勃勃的思想总在计划不可能的奇迹；凭着这些脆弱无力的指爪，怎样从这冷酷的世界的坚硬的肋骨——我的凹凸不平的囚墙上，抓破一条出路；可是因为它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所以只能在它们自己的盛气之中死去。安分自足的思想却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它们并不是命运的最初的奴隶，也不会是它的最后的奴隶；正像愚蠢的乞丐套上了枷，自以为在他以前许多人都套过枷，在他以后，也还有别的人要站在他现在所站的地方，用这样的思想掩饰他们的羞辱一样。凭着这一种念头，它们获得了精神上的宽裕，假借过去的人们同样的遭际来背负它们不幸的灾祸。这样我一个人扮演着许多不同的角色，没有一个能够满足他自己的命运：有时我是国王；叛逆的奸谋使我希望我是一个乞丐，于是我就变成了乞丐；可是压人的穷困劝诱我还不如做一个国王，于是我又变成了国王；一会儿忽然想到我的王位已经被波林勃洛克所推翻，那时候我又变得什么都不是了；可是无论我是什么人，无论是我还是别人，只要是一个人，在他没有彻底化为乌有之前，是什么也不能使他感到满足的。我听见的是音乐吗？（乐声）嘿，嘿！不要错了拍子。美妙的音乐失去了和谐的节奏，听上去该是多么可厌！人们生命中的音乐也正是这样。我的耳朵能够辨别一根琴弦上错乱的节奏，却听不出我的地位和时间已经整个失去了和谐。我曾经消耗时间，现在时间却在消耗着我；时间已经使我成为他计时的钟；我的每一个思想代表着每一分钟，它的叹息代替了嘀嗒的声音，一声声打进我的眼里；那不断地揩拭着眼泪的我的手指，正像钟面上的时针，指示着时间的行进；那叩击我的心灵的沉重的叹息，便是报告时间的钟声。这样我用叹息、眼泪和呻吟代表一分钟一小时的时间；可是我的时间在波林勃洛克的得意的欢娱中飞驰过去，我像一个钟里的机器人一样站在这儿，替他无聊地看守着时间。这音乐使我发疯；不要再奏下去了，因为虽然它可以帮助疯人恢复理智，对于我，却似乎能够使头脑清醒的人变成疯狂。可是祝福那为我奏乐的人！因为这总是好意的表示，在这充满着敌意的世上，好意对于理查是一件珍奇的宝物。
【马夫上。
马夫 祝福，庄严的君王！
理查王 谢谢，尊贵的卿士；我们中间最微贱的人，也会高抬他自己的身价。你是什么人？这儿除了给我送食物来、延长我不幸的生命的那个可恶的家伙以外，从来不曾有人来过；你是怎么来的，伙计？
马夫 王上，从前您还是一个国王的时候，我是你的御厩里的一个卑微的马夫；这次我因为到约克那里去，路过这里，好容易向他们千求万告，总算见到我的旧日的王上一面。啊！那天波林勃洛克加冕的日子，我在伦敦街道上看见他骑着那匹斑色的巴巴里马，我想起您从前常常骑着它，我替它梳刷的时候，也总是特别用心，现在马儿已经换了主人，看着它我的心就痛了。
理查王 他骑着巴巴里马吗？告诉我，好朋友，它载着波林勃洛克时是什么样的？
马夫 昂首阔步，就像它瞧不起脚下的土地一般。
理查王 它是因为波林勃洛克在它的背上而这样骄傲的！那畜生曾经从我尊贵的手里吃过面包，它曾经享受过御手抚拍的光荣。它怎么不颠踬吗？骄傲必然会遭到倾覆，它怎么不失足倒地，跌断那骑着它的身体的骄傲的家伙的头颈呢？请原谅我，马儿！你是造下来受制于人，天生供人坐骑的东西，为什么我要把你责骂呢？我并不是一匹马，却像驴子一般背负着重担，被波林勃洛克鞭策得遍体鳞伤。
【狱卒持一盆食物上。
狱卒 （向马夫）伙计，走开；你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理查王 要是你爱我，现在你可以走了。
马夫 我的舌头所不敢说的话，我的心将要代替它诉说。（下）
狱卒 大人，请用餐吧。
理查王 按照平日的规矩，你应该先尝一口再给我。
狱卒 大人，我不敢；艾克斯顿的皮厄斯爵士刚从王上那里来，吩咐我不准尝食。
理查王 魔鬼把亨利·兰开斯特和你一起抓了去！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打狱卒）
狱卒 救命！救命！救命！
【艾克斯顿及从仆等武装上。
理查王 呀！这一场杀气腾腾的进攻是什么意思？恶人，让你自己手里的武器结果你自己的生命。（自一仆人手中夺下兵器，将其杀死）你也到地狱去吧！（杀死另一仆人，艾克斯顿击倒理查王）那击倒我的手将要在永远不熄的烈火中焚烧。艾克斯顿，你的凶暴的手已经用国王的血玷污了国王自己的土地。飞升吧，飞升吧，我的灵魂！你的位置是在高高的天上，我污浊的肉体却在要这儿死去，沉埋于地底。（死）
艾克斯顿 他满身都是勇气，正像他满身都是高贵的血液一样。我已经溅洒他的血液，毁灭了他的勇气；啊！但愿这是一件好事，因为那夸奖我干得不错的魔鬼，现在却对我说这件行为已经记载在地狱的黑册之中。我要把这死了的国王带到活着的国王那里去。把其余的尸体搬去，就在这儿找一处地方埋了。（同下）
第六场 温莎。堡中一室
【喇叭奏花腔。波林勃洛克、约克及群臣侍从等上。
波林勃洛克 好约克叔父，我们最近听到的消息，说叛徒们已经纵火焚烧我们葛罗斯特郡的西斯特镇；可是他们有没有被擒被杀，还没有听到下文。
【诺森伯兰上。
波林勃洛克 欢迎，贤卿。有什么消息没有？
诺森伯兰 第一，我要向陛下恭祝万福。第二，我要报告我已经把萨立斯伯雷、斯宾塞、勃伦特和肯特这些人的首级送到伦敦去了。他们怎样被捕的，这封书信上写得很详细。
波林勃洛克 谢谢你的勤劳，善良的潘西，我一定要重重奖赏你的大功。
【费兹华特上。
费兹华特 陛下，我已经把勃洛卡斯和班纳特·西利爵士的首级从牛津送到伦敦去了，他们两人也是企图在牛津向您行刺的同谋逆犯。
波林勃洛克 费兹华特，你的辛劳是不会被我忘却的；我知道你这次立功不小。
【亨利·潘西率卡莱尔主教上。
亨利·潘西 那谋逆的主犯威斯敏斯特长老因为忧愧交集，已经得病身亡；可是这儿还有活着的卡莱尔，等候您宣判，惩戒他不法的妄图。
波林勃洛克 卡莱尔，这是我给你的判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打扫一间清净庄严的精舍，在那儿度过你逍遥自在的余生；平平安安地活着，无牵无挂地死去。虽然你是我的敌人，我却可以从你身上看到忠义正直的光辉。
【艾克斯顿率仆从抬棺上。
艾克斯顿 伟大的君王，在这棺材内，我向您呈献您已埋葬了的恐惧；在这儿无声无息地躺着您最大的敌人，波尔多的理查，他已经被我带来了。
波林勃洛克 艾克斯顿，我不能感谢你的好意，因为你已经用你的毒手干下一件毁坏我的荣誉、玷辱我们整个国土的恶事。
艾克斯顿 陛下，我可是因为听了您亲口所说的话，才去干这件事的。
波林勃洛克 需要毒药的人，并不喜爱毒药，我对你也是这样；虽然我希望他死，乐意看到他被杀，我却痛恨杀死他的凶手。你把一颗负罪的良心拿去作为你的辛劳的报酬吧，可是你不能得到我的嘉许和眷宠；愿你跟着该隐在暮夜的黑暗中徘徊，再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显露你的容颜。各位贤卿，我郑重声明，凭着鲜血浇溉成的我今日的地位，这一件事会使我的灵魂抱恨终生。来，赶快披上阴郁的丧袍，陪着我哀悼吧，因为我是真心的悲恸。我还要参谒圣地，洗去我这罪恶的手上的血迹。现在让我们用沉痛的悲泣，肃穆地护送这死于非命的遗骸。（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