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王 你因为存着那样的愿望,亨利,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思想;我耽搁得太长久,害你等得厌倦了。难道你是那样贪爱着我的空位,所以在时机还没有成熟以前,就要攫取我的尊荣吗?啊,傻孩子!你所追求的尊荣,是会把你压倒的。略微再等一会儿;因为我的尊严就像一片乌云,只有一丝微风把它托住,一下子就会降落下来;我的白昼已经昏暗了。你所偷去的东西,再过几小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归你所有;可是你在我临死的时候,充分证实了我对你的想法。你的平生行事,都可以表明你没有一点爱父之心,现在我离死不远了,你还要向我证实你的不孝。你把一千柄利刃藏在你的思想之中,把它们在你那石块一般的心上磨得雪亮锋快,要来谋刺我的只剩半小时的生命。嘿!难道你不能容忍我再活半小时吗?那么你就去亲手掘下我的坟墓吧;叫那快乐的钟声响起来,报知你加冕的喜讯,而不是我死亡的噩耗。让那应该洒在我的灵榇上的所有的眼泪,都变成涂抹你的头顶的圣油;让我和被遗忘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把那给你生命的人丢给蛆虫吧。贬斥我的官吏,废止我的法令,因为一个无法无天的新时代已经到来了。亨利五世已经加冕为王!起来吧,浮华的淫乐!没落吧,君主的威严!你们一切深谋远虑的老臣,都给我滚开!现在要让四方各处游手好闲之徒聚集在英国的宫廷里了!邻邦啊,把你们的莠民败类淘汰出来吧;你们有没有什么酗酒谩骂、通宵作乐、杀人越货、无所不为的流氓恶棍?放心吧,他不会再来烦扰你们了;英国将要给他无上的光荣,使他官居要职,爵登显秩,手握大权,因为第五代的亨利将要松开奢淫这条野犬的羁勒,让它向每一个无辜的人张牙舞爪了。啊,我的疮痍未复的可怜的王国!我用尽心力,还不能戡定你的祸乱;在朝纲败坏、法纪荡然的时候,你又将怎样呢?啊!你将要重新变成一片荒野,豺狼将要归返它们的故居。
亲王 啊!请原谅我,陛下;倘不是因为我的眼泪使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决不会默然倾听您这番沉痛的严训而不加分辩的。这儿是您的王冠;但愿永生的上帝保佑您长久享有它!要是我对它怀着私心,并不只是因为它是您的尊荣的标记而珍重它,让我跪在地上,永远站不起来。上帝为我做证,当我进来的时候,看见陛下的嘴里没有一丝气息,我是怎样的寒心!要是我的悲哀是虚伪的,啊!让我就在我现在这一种荒唐的行为中死去,再没有机会给世人看看我将要怎样洗心革面,做一个堂堂的人物。我因为进来探望您,看见您仿佛死了的样子,我自己,主上,也几乎因悲痛而死去,当时我就用这样的话责骂这顶王冠,就像它是有知觉的一般,我说:“追随着你的烦恼已经把我的父亲杀害了;所以你这最好的黄金却是最坏的黄金:别的黄金虽然在质地上不如你,却可以炼成祛病延年的药水,比你贵重得多了;可是你这最纯粹的,最受人尊敬重视的,把你的主人吞噬下去。”我一面这样责骂它,陛下,一面就把它试戴在我的头上,认为它是当着我的面杀死我的父亲的仇敌,我作为忠诚的继承者应该要和它算账。可是假如它使我的血液中感染着欢乐,或是使我的精神上充满着骄傲,假如我的悖逆虚荣的心灵对它抱着丝毫爱悦的情绪,愿上帝永远不让它加在我头上,使我像一个最微贱的奴隶一般向着它战栗下跪!
亨利王 啊,我儿!上帝让你把它拿了去,好叫你用这样贤明的辩解,格外博取你父亲的欢心。过来,亨利,坐在我的床边,听我这垂死之人的最后的遗命。上帝知道,我儿,我是用怎样诡诈的手段取得这一顶王冠;我自己也十分明白,它戴在我的头上,给了我多大的烦恼;可是你将要更安静更确定地占有它,不像我这样遭人嫉视,因为一切篡窃攘夺的污点,都将随着我一起埋葬。它在人们的心目之中,不过是我用暴力攫取的尊荣;那些帮助我得到它的人都在指斥我的罪状,他们的怨望每天都在酿成斗争和流血,破坏这粉饰的和平。你也看见我曾经冒着怎样的危险,应付这些大胆的威胁,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国王,不过在反复串演着这一场争杀的武戏。现在我一死之后,情形就可以改变过来了,因为在我是用非法手段获得的,在你却是合法继承的权利。可是你的地位虽然可以比我稳定一些,然而人心未服,余憾尚新,你的基础还没有十分巩固。那些拥护我的人们,也就是你所必须认为朋友的,他们的锐牙利刺还不过新近拔去;他们用奸险的手段把我扶上高位,我不能不对他们怀着疑虑,怕他们会用同样的手段把我推翻;为了避免这一种危机,我才多方剪除他们的势力,并且正在准备把许多人带领到圣地作战,免得他们在国内闲居无事,又要发生觊觎王座的图谋。所以,我的亨利,你的政策应该是多多利用对外的战争,使那些心性轻浮的人们有了向外活动的机会,不至于在国内为非作乱,旧日的不快的回忆也可以因此而消失。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可是我的肺力不济,再也说不下去了。上帝啊!恕宥我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这一顶王冠;愿你能够平平安安享有它!
亲王 陛下,您好容易挣来这一顶王冠,好容易把它保持下来,现在您把它给了我,我当然对它有合法的所有权;我一定要用超乎一切的努力,不让它从我的手里失去。
【约翰·兰开斯特上。
亨利王 瞧,瞧,我的约翰儿来了。
兰开斯特 祝我的父王健康,平安和快乐!
亨利王 你带来了快乐和平安,我儿约翰;可是健康,唉,它已经振起青春的羽翼,从我这枯萎的衰躯里飞出去了。现在我看见了你,我在这世上的事情也可以告一段落。华列克伯爵呢?
亲王 华列克伯爵!
【华列克及余人等重上。
亨利王 我刚才晕眩过去的那间屋子叫什么名字?
华列克 那是耶路撒冷寝宫,陛下。
亨利王 赞美上帝!我必须还在那边等候死亡。多年以前,有人向我预言我将要死在耶路撒冷,我的愚妄的猜想还以为他说的是圣地。可是抬我到那间屋子里去睡吧,亨利必须在耶路撒冷终结他的生命。(同下)
第五幕
第一场 葛罗斯特郡。夏禄家中厅堂
【夏禄、福斯塔夫、巴道夫及侍童上。
夏禄 凭着鸡肉和面饼起誓,爵士,今晚一定不放您去。喂!台维!
福斯塔夫 您必须原谅我,罗伯特·夏禄先生。
夏禄 我不能原谅您;您不能得到我的原谅,什么原谅的话我都不要听;一切原谅的话都是白说;您不能得到我的原谅。喂,台维!
【台维上。
台维 有,老爷。
夏禄 台维,台维,台维,台维,让我想一想,台维;让我想一想。啊,对了,你去把那厨子威廉叫来。约翰爵士,您不能得到我的原谅。
台维 呃,老爷,那几张传票无法送达;还有,老爷,我们要不要在田边的空地上种些小麦?
夏禄 种些赤小麦吧,台维。可是问一声厨子威廉,小鸽子还有没有?
台维 是,老爷。这儿是铁匠送来的装马蹄铁和打犁头的账单。
夏禄 算算多少钱,付给他。约翰爵士,您不能得到我的原谅。
台维 老爷,吊桶上要换一节新的链子;还有,老爷,威廉前天在辛克雷市场上失掉一个口袋,您要不要扣减他的工钱?
夏禄 那是一定要他赔的。台维,告诉厨子威廉,叫他预备几只鸽子、一对矮脚母鸡、一大块羊肉,再做几样无论什么可口一点儿的菜。
台维 那位军爷要在这儿过夜吗,老爷?
夏禄 是的,台维。我要好好招待他。宫廷里的朋友胜过口袋里的金钱。不要怠慢了他的跟班,台维,因为他们都是惹不得的坏人,他们会在背后骂人的。
台维 老爷,我看还是叫他们看看自己的背上吧,他们的衬衫都脏得不成样子。
夏禄 说得好,台维。干你的事情去吧,台维。
台维 老爷,关于温科特村的威廉·维泽和山上的克里门·珀克斯涉讼的案件,请您对维泽多多照应。
夏禄 我已经接到很多控诉这维泽的呈文,台维;照我所知道的,这维泽是个大大的坏人。
台维 老爷说得不错,他是个坏人;可是老爷,一个坏人要是有朋友替他说情,是应该得到贵人的照应的。一个好人,老爷,可以为他自己辩护,坏人可不能。我已经忠心侍候您老爷八年了;要是在两三个月里帮一个坏人一两次忙都做不到,那您老爷真太信不过我啦。这坏人是我的好朋友,老爷,所以请老爷千万照应照应他。
夏禄 得啦,我一定不冤屈他就是了。你到各处照料照料。(台维下)您在哪儿,约翰爵士?来,来,来;脱下您的靴子。把你的手给我,巴道夫朋友。
巴道夫 我很高兴看见您老人家。
夏禄 多谢多谢,好巴道夫朋友。(向侍童)欢迎,我的高大的汉子。来,约翰爵士。
福斯塔夫 我就来,好罗伯特·夏禄先生。(夏禄下)巴道夫,照料照料我们的马儿。(巴道夫及侍童下)要是把我的身体一条一条锯解下来,也可以锯成四五十根像这位夏禄先生一般的叫花棒儿。奇怪的是他的仆人们的性格简直跟他一模一样;他们因为看惯他的日常的举动,所以都沾上了几分愚蠢的法官的神气;他因为每天跟他们谈话,受了他们的同化,也已经变成了法官似的奴才。他们在彼此互相感应之下,他们的精神完全若合符节,正像一群雁子一般,一只飞到东,大家都跟着飞到东,一只飞到西,大家都跟着飞到西。要是我有什么事情请托夏禄先生,我只要奉承奉承他的仆人,说他们是他的亲信;要是我要烦劳他的仆人们替我做事,我只要恭维恭维夏禄先生,说谁也不及他那样御下有方。正像瘟疫一般,智慧的外表和愚鲁的神情都是会互相传染的,所以人们必须留心他们的伴侣。我要从这夏禄的身上想出许多新鲜的把戏,让亨利亲王笑个不停,一直笑到流行的时尚换过了六种花样,——这也就是说等于法院开庭的四个季度,或者两场官司的时间——并且笑起来要中间没有间断。啊!用一句无足重轻的誓言撒下的谎,或是一个板起了面孔讲的笑话,对于一个从来不曾害过腰酸背痛的人,多么容易逗得他捧腹大笑。啊!他一定会笑得满脸淌着眼泪,就像一件皱成一团的湿淋淋的外套一般。
夏禄 (在内)约翰爵士!
福斯塔夫 我来了,夏禄先生;我来了,夏禄先生。(下)
第二场 威斯敏斯特。宫中一室
【华列克及大法官上。
华列克 啊,法官大人!您到哪儿去?
大法官 王上怎么样啦?
华列克 很好,他的烦恼现在已经全都勾销了。
大法官 我希望他还没有死吧?
华列克 他已经踏上了人生必经之路;在我们看来,他已经生了。
大法官 我希望王上临死的时候招呼我一声,好让我跟着他同去;我在他生前尽忠服务,得罪了多少人,现在谁都可以加害于我了。
华列克 真的,我想新王对您很是不满。
大法官 我知道他不满意我,我已经准备迎接这一种新的环境了,它总不会比我所想象的更为可怕。
【兰开斯特、克莱伦斯、葛罗斯特、威斯摩兰及余人等上。
华列克 这儿来了已故的亨利的悲哀的后裔;啊!但愿现存的亨利有这三位王子中间脾气最坏的一位王子的性格,那么多少的贵族将要保全他们的位置,不至于向卑贱的人们俯首听命!
大法官 上帝啊!我怕一切都要推翻了。
兰开斯特 早安,华列克贤卿,早安。
葛罗斯特、克莱伦斯 早安,华列克。
兰开斯特 我们面面相对,就像一班忘记了说话的人们一样。
华列克 我们并没有忘记;可是我们的话题太伤心了,使我们不忍多言。
兰开斯特 好,愿那使我们伤心的人魂魄平安!
大法官 愿平安也和我们同在,不要使我们遭逢更大的悲哀!
葛罗斯特 啊!我的好大人,您真的失去一位朋友了;我敢发誓您这满脸的悲哀确实是您真情的流露,不是假装出来的。
兰开斯特 虽然谁也不能确定他自己将要得到怎样的恩眷,您的希望是十分冷淡的。我很为您抱憾,但愿事实不是如此。
克莱伦斯 好,您现在必须奉承奉承约翰·福斯塔夫爵士,这和您的性格当然是格格不入的。
大法官 亲爱的王子们,我所干的事,都是一秉至公,受我的良心的驱使;你们绝不会看见我向人<面见>颜求怜。要是忠直不能见容,我宁愿追随先王于地下,告诉他是谁驱我前来。
华列克 亲王来了。
【亨利五世率侍从上。
大法官 早安,上帝保佑陛下!
亨利五世 这一件富丽的新衣,国王的尊号,我穿着并不像你们所想象的那样舒服。兄弟们,你们在悲哀之中夹杂着几分恐惧;这是英国,不是土耳其的宫廷,不是阿木拉继承另一个阿木拉[29],而是亨利继承亨利。可是悲哀吧,好兄弟们,因为说老实话,那是很适合你们的身份的;你们所表现的崇高的悲感,使我深受感动,我将要在心头陪着你们哀悼。所以悲哀吧,好兄弟们;可是你们应该把这一种悲哀认为我们大家共同的负担,不要独自悲哀过分。凭着上天起誓,我要你们相信我将要同时做你们的父亲和长兄;让我享有你们的爱,我愿意为你们任劳任苦。为亨利的死而痛哭吧,我也要一挥我的热泪;可是活着的亨利将要把每一滴眼泪变成一个幸福的时辰。
兰开斯特 这正是我们所希望于陛下的。
亨利五世 你们大家都用异样的神情望着我;(向大法官)尤其是你,我想你一定以为我对你很不满。
大法官 要是我能得到公正评断,陛下是没有理由恨我的。
亨利五世 没有!像我这样以堂堂亲王之尊,受到你那样重大的侮辱,难道是可以轻易忘记的吗?嘿!你申斥辱骂我不算,竟敢把英国的储君送下监狱!这是一件小事,可以用忘河之水把它洗涤忘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