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记得我是什么,我厌倦了绳索和铁链;
我将记得我曾经的力量和我所有的森林故事;
我将不再为了一根甘蔗把我的脊背出卖给人类;
我要走出去,去我自己的种族,回到丛林里的兽民中。
我要走出去,直到天亮,直到破晓——
外面有风儿纯洁的亲吻,水儿干净的爱抚。
我将忘记我的脚链,咬断我的树桩,
我要重访我失去的爱,还有我无拘无束的伙伴!
“卡拉奈格”是黑蛇的意思。这头名叫“卡拉奈格”的大象在各个方面都尽一头大象所能做的,为政府服务了47年。他在20岁那年被抓,现在他将近71岁了——一头大象的成熟年龄。他记得当时自己额头上顶着一块皮革垫子,用力去推深陷泥潭的一尊大炮。那是1842年阿富汗战争之前的事,那时他的力气还不够大。
他的妈妈,拉达皮艾瑞是跟卡拉奈格一起在同一个象群被抓的。在卡拉奈格的乳牙掉落之前,他的妈妈曾告诉他,那些心中充满恐惧的大象往往容易受伤。卡拉奈格知道,那是一个正确的忠告。因为当他第一次看到炮弹爆炸,尖叫着后退时,正好踩到了一些堆起来的步枪,步枪末端的刀刃把他身上最柔软的部分都戳伤了。因此,在25岁之前,他丢弃了恐惧。也正因为如此,他成了为印度政府服役的大象中最招人喜欢、最受优待的大象。
他曾经驮着550千克重的帐篷在印度北部随着人类行军;他曾经被蒸汽式起重机吊到船上,横穿水面好几天;在离印度很远的一个陌生的、有很多岩石的国家里,他被迫驮大炮;他曾经看到国王西奥多在曼德拉倒地身亡;他曾经坐在给士兵授予战争勋章的汽船上再次归来;他曾经目睹自己的伙伴们有的死于寒冷、饥饿,有的在一个叫阿里的清真寺里得了热疾。后来,他被下放到数千里地之外的毛淡棉市,去托运和堆放巨大的、已经被砍倒的树木。在那里,他曾经把一头既不听话也不愿出力的年轻大象打得半死。
从那之后,他不再托运木材,而是跟其他几十头大象一起忙着帮助捕捉加洛山的野象。野象受到印度政府的严格保护。印度有一个专门狩猎大象的部门,他们捕捉大象,训练大象,然后把大象送到全国各地有需要的地方。
一周又一周小心谨慎的驱逐之后,分散的野象终于穿过山丘。在那里,四五十头野蛮的巨象被驱逐到了谷仓。谷仓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然后,一声令下,卡拉奈格就会冲进愤怒地嘶叫着的、躁动不安的象群中,找出最庞大、最野蛮的一只,重重地打他,直到他安静下来为止,而骑在其他大象上的人则用绳子把比较小的象捆绑起来。
卡拉奈格,这头成熟而富有智慧的大象对战斗之道无一不精。想当年,他曾经不止一次冲向受伤的老虎,卷起柔软的鼻子避开伤害,并用脑袋快速冲击,把跳到半空的老虎撞到一边。这完全是他自己发明的战术。撞到猎物后,他巨大的膝盖就会跪压在猎物上面,直到这个生命喘息哀号着倒下。然后,他卷起猎物的尾巴,将他拖走。对卡拉奈格来说,这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赶象人图梅看到过卡拉奈格被抓;图梅的儿子黑图梅把卡拉奈格带到了阿比西尼亚;图梅的孙子大图梅,现在是驱赶卡拉奈格的人。
“是的,”大图梅说,“卡拉奈格除了我谁也不怕。他已经看到了我们三代人喂养他、照顾他,他还将看到我们家的第四代照顾他。”
“他也怕我。”小图梅说。小图梅只有十岁,是大图梅的长子,他身高一米二,身上只围了一块破布。根据风俗,他长大后会代替大图梅骑到卡拉奈格的脖子上。
他知道卡拉奈格在说什么,因为他就出生在卡拉奈格的影子下,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玩弄卡拉奈格的鼻头,可以走路的时候就带卡拉奈格去水里。
“是的,”小图梅说,“他怕我。”他迈开步子向卡拉奈格走去,叫他老肥猪,让他把脚挨个抬起来。“政府可能会为大象支付开销,但是他们属于我们赶象人。等你老了,卡拉奈格,某个有钱的王侯会来这里,因为你的个头和举止,他们会从政府手里买下你。到那个时候,你就只需要耳朵上戴着金耳环,背上驮着金鞍,走在国王队伍的前头。那个时候,我将坐在你脖子上。哦,卡拉奈格,人们会拿着金棒,跑到我们前面,口中喊着:‘给国王的大象让路!’”
“不!”大图梅说,“这种在山中跑来跑去的活儿不是政府最好的差事。我越来越老了,我不喜欢野象。我想念坎普尔的士兵兵营,那附近有一个市场,一天只需要工作三个小时。”
小图梅想起了坎普尔的大象围场,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特别喜欢露营生活,反而憎恨那些宽阔平坦的道路,憎恨每天去田里拔草时除了长时间盯着卡拉奈格看就无事可做的时光。
小图梅喜欢的是:跑到只有大象才能爬上的小路,探寻底下的山谷,观望数里外吃草的野象;卡拉奈格脚下惊恐的小动物四处逃窜;烟雾缭绕的峰峦和山谷,闷热的雨滴纷纷坠下;无人知晓晚上投宿于何处,第二天依然在美丽而朦胧的清晨醒来;对野象沉着谨慎地围捕,在围捕中疯狂地奔跑,到处是烈焰和噪音,当大象们蜂拥到谷仓,发现不能出去,便猛击那些沉重的柱子,但只会被叫喊声、燃烧的火把和射向空中的枪声赶回去。
在那里,即使是个小孩也能派上用场,而小图梅顶得上三个男孩。他能高举火把挥舞呐喊。外出围捕是真正的好时候,围猎场——也就是谷仓——像一幅世界末日的画。人们不得不相互打着手势,因为他们听不到对方说话。那个时候,小图梅会爬到摇晃的柱子上,在火光映衬之下就像一只小猴子。只要噪音减弱一点,你就能听到小图梅尖叫着为卡拉奈格加油的呐喊声,他的声音掩盖了大象的吼叫声、猛撞声、猛咬绳子的声音和捆绑之下大象发出的呻吟声。
“加油,加油,卡拉奈格!小心柱子!嗨!耶!”他常常会这样大喊,来来回回奔跑在卡拉奈格和野象之间的围猎场。
一天晚上,这个孩子从高高的柱子上滑下来,偷偷加入到大象之中。他把一根掉下的绳子的一端抛给了一个赶象人,那个人正在尽力抓住一头乱踢的小象。卡拉奈格发现了孩子,用鼻子把他抓住,交给了大图梅。大图梅当时就给了小图梅一记耳光,又把他放回了柱子上。
第二天早上,大图梅狠狠责备了小图梅,说:“昨晚大象抓着你表演的这个事实,可能会被工钱比我还少的那些愚蠢的猎人利用,跑去报告给彼得斯大人。”
小图梅害怕了。他对白人了解得不多,可对他来说,彼得斯大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他是整个围猎场行动的首领——印度政府所有的大象都是他抓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了解大象。
“什么事——会发生什么事呢?”小图梅问。
“已经发生了!要多坏有多坏。他也许会要求你成为一名捕象人,在充满热毒的丛林里居无定所,直到最后在围猎场被踩死——这是让谣言终止的最好方式。下周围捕就结束了,我们这些来自平原的人就要被送回我们的驻地。我们将步行在平坦的大路上,把这次狩猎行动完全忘记。图梅家族要被踩死在脚下,埋在围猎场的泥土中吗?没用的小子!去给卡拉奈格洗洗澡,注意他的耳朵,看看他的脚里是不是有刺。否则的话,彼得斯大人肯定要抓你,让你成为一个野猎人——一个尾追大象脚印的人。那就丢死人了!快去!”
小图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但是,在他检查卡拉奈格的脚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问题都告诉了卡拉奈格。他卷起卡拉奈格巨大的右耳朵边缘,说道:“他们已经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彼得斯大人,可能——也许——谁知道呢?哦!我拔出了一根大刺!”
接下来的几天,人们都忙着把大象集中在一起,让新抓的野象在一对被驯服的大象间来回走着,以防止他们在下山前往平原的路上制造麻烦。
彼得斯大人骑着他聪明的母象帕德米妮来了。因为狩猎季节马上就要结束了,所以他一直在给山中的其他营地结算工钱。有一个本地的职员正坐在大树底下的桌子边,给赶象人发工资。每个人拿到工资之后,都会回到自己的大象那里,站到准备启程的队伍中去。捕象人、猎户、正规围猎场的人,这些人在丛林中待一年回去一年。他们有的人坐在大象的后背上,这些大象是属于彼得斯大人的永久的军队;有的人手里抱着枪斜靠在大树上,他们抓住机会拿将要离开的赶象人寻开心,一旦有新抓的野象冲破防线到处乱跑,这些人就哈哈大笑。
大图梅朝那个职员走去,小图梅跟在他后面。捕象人的首领木卡瓦阿帕小声地对他的一个朋友说:“走了一块驯服大象的好材料,让他去平原受煎熬真是可惜了。”
彼得斯大人浑身上下都是耳朵,就像倾听野象的人那样——野象是所有生物中最安静的动物。彼得斯大人转过身问道:“什么?我还不知道这些平原赶象人当中有哪个男人足够聪明,就算是大象死了也能捆住他。”
“那不是个男人,是个男孩。最后一次围捕中,他去了围猎场。当时我们正在努力让那头肩上有斑点的小象离开妈妈,那个男孩给巴默扔了一根绳子。”
木卡瓦阿帕指向小图梅,彼得斯大人看了一眼。小图梅则向着彼得斯大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扔绳子?他还只是个小毛孩子。小家伙,你叫什么?”
小图梅太害怕,都说不出话来了。还好卡拉奈格在他身后,小图梅做了个手势,于是大象用鼻子把小图梅卷起来,举到了帕德米妮前额的高度,让他来到了伟大的彼得斯大人的面前。小图梅用手遮住了脸。他还只是个孩子,除了接触大象,其他时候他都和普通孩子一样羞涩。
“啊!”彼得斯大人说,浓密的胡子下面弯起了嘴角,“为什么要教你的大象玩这种把戏呢?是不是想让他帮你从别人房子的屋顶上偷青玉米啊?”
“不是青玉米,是穷人的保护神——甜瓜。”小图梅说。所有在场的大人们都大笑起来。
“他是图梅,我的儿子,大人。”大图梅皱着眉头说,“他是个让人讨厌的孩子,早晚得进监狱,大人。”
“关于这一点我表示怀疑,”彼得斯大人说,“能在这样的年龄面对整个围猎场的男孩是不会进监狱的。哦,小家伙,给你四卢比去买糖,因为你浓密的头发下面有一颗聪明的小脑袋。适当的时候,你也会成为一名猎人的。”
大图梅的眉头比刚才皱得更紧了。
“但是,你要记住,围猎场不是孩子玩的好地方。”彼得斯大人继续说。
“我永远都不能去那里了吗,大人?”小图梅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是的。”彼得斯大人又笑了,“除非你能看到大象跳舞,否则就不能去。如果哪一天你看到了大象跳舞,你就来找我,我会让你去所有的围猎场。”
人们又一次哄堂大笑,因为那只是捕象人之间的一个古老的玩笑,因为这种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森林中藏着一些巨大的、干净而平坦的地方,它们被称为跳舞场。但是,即使是这些地方偶然被人们发现了,也没有人见过大象在这些地方跳舞。
卡拉奈格把小图梅放下,小图梅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跟着他的父亲离开了。他把卢比给了妈妈,妈妈正在照看他还是个婴儿的小弟弟,他们全家都骑在卡拉奈格背上。大象队伍沿着小山路向平原走去。
大图梅生气地抽打着卡拉奈格。但是,小图梅却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彼得斯大人注意到了他,还给了他钱。此刻他的感觉就跟一个普通的士兵被长官叫出队列表扬了一样。
“彼得斯大人说的大象跳舞是什么意思?”最后他轻声地问妈妈。
大图梅听见了他的话,叹了口气说:“你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捕象人,这就是他的意思。喂,前面的人,什么挡住道了?”
走在两三头大象前面的一个叫阿萨姆的赶象人,这时生气地转过身喊道:“山里所有的神啊,这些新抓的象太难控制了,他们一定是疯了,要不就是他们能闻到丛林中伙伴的味道。”
大图梅回答说:“最后一次捕猎中,我们已经扫视了野象山,肯定是你在赶象的时候粗心大意。难道要我亲自维持整个队伍的秩序吗?”
“听听他说的!”别的赶象人说,“我们已经扫视了野象山!噢!哦!你们很聪明,平原的人们。除了榆木脑袋,是个人都明白,大象知道这个季节的围捕已经结束了,因此,所有的野象今晚将——我为什么要在一个傻瓜身上浪费学识呢?”
“他们要做什么?”小图梅大声问道。
“哦,小家伙,你在啊!好吧,我告诉你,因为你有一个冷静的头脑。他们会跳舞,今晚你父亲很有必要用双重链子把他们锁好。”
“这是什么话?”大图梅说,“四十年来,无论是父亲还是儿子,我们都照顾过大象,从来没听说过大象跳舞这种鬼话。”
“是的,你们这些住在小屋里的平原人只知道自己屋子的四面墙。好吧,那你今晚松开大象的链子,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吧。”
说着,他们赶着大象蹚过河水,到了第一个接受新大象的营地。
大象的后腿都被锁在了大柱子上,多余的绳子就用来拴住新象。草料堆积在他们面前。山区赶象人要趁着太阳还没落山赶往彼得斯大人那里。他们叮嘱平原赶象人,那个晚上一定要特别小心。当平原赶象人询问其中的缘由时,他们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图梅照顾着卡拉奈格的晚餐。当夜幕降临时,他特别高兴,为了表达这种高兴,他试图穿过营地去找一面手鼓。小图梅已经和彼得斯大人说过话了!如果他还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会病倒。可是营地里卖糖果的人只借给他一面很小的手鼓。他在卡拉奈格面前盘腿坐下,当星星露出脸来的时候,他将手鼓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使劲地敲起鼓来,越是想他得到的巨大荣誉,他就越使劲地敲。
新象扯着拴住他们的绳子,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鸣叫着。小图梅可以听见妈妈在唱着古老的歌谣哄小弟弟入睡,那是一首关于伟大的神灵希福的歌谣。神灵希福曾经告诉所有的动物应该吃什么。这首歌对小图梅起了镇定的作用,他合着旋律敲鼓,直到睡着了,躺在了卡拉奈格身边的草地上。
大象们按照他们的习惯挨个躺下,只有队伍右边的卡拉奈格站立着,他慢慢地左右摇晃着。夜风轻轻吹过小山,卡拉奈格的耳朵向前竖起,倾听着夜风的声音。
小图梅睡了一会儿,当他醒来的时候,明亮的月光洒满了大地。卡拉奈格还站立着,他的耳朵还竖着。小图梅翻了个身,注视着星空下卡拉奈格后背的轮廓。突然,他听到了远处大象发出的扑通声。
队伍里所有的大象都跳了起来,好像他们被枪击中了一样。最后,大象的喊叫声惊醒了熟睡的看象人。他们出来把象群赶入了用大锤子固定好的树桩群里,系紧绳子并打了结,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一头新象几乎把栓他的树桩拔了出来。大图梅解下卡拉奈格腿上的链子,又用那链子把新象的前腿后腿都锁上,又把一根草绳套在了卡拉奈格的腿上,让他记着自己被牢牢套住了。卡拉奈格并没有像平常一样低吟一声表示服从这个命令。
“如果他今晚变得焦躁不安就照顾他一下。”大图梅对小图梅说完后就回屋睡觉了。
正当小图梅也要睡觉时,他听到啪的一声,草绳被咬断了。卡拉奈格悄悄地离开了他的柱子,像飘离谷口的一片云。小图梅在月光下沿着小路追赶他,小声喊着:“卡拉奈格!带上我!”
大象转过身来,在月光下悄无声息地往回走了三步,走到男孩面前,放下鼻子,把男孩卷到他的脖子上。还没等小图梅坐好,他已经悄悄溜入了森林。
象群传来了一阵兴奋的鸣叫,接着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卡拉奈格开始前进了。有时候,一簇蒿草滑过他的身边,就像波浪滑过船边;有时候一簇野生胡椒藤擦过他的脊背;有时候他的肩膀碰到竹子后,竹子来回摆动。在这期间,他走得悄无声息,好像烟雾一样,飘过茂密的加洛森林。他朝着一座小山走去,虽然小图梅能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星星,但是他辨别不出方向。
卡拉奈格到了山顶,停了片刻。小图梅看到月光下茂盛的树梢绵延了数里,河流上空泛着青白色的薄雾。小图梅探着身子向下看,他感觉脚下的森林是醒着的——清醒,活泼,拥挤。
然后,树枝再次遮住了他的头顶,卡拉奈格开始向山谷走去——这次并不安静,就像大炮从陡峭的堤岸滚落——一阵急冲。小图梅把身体放低,紧紧靠着卡拉奈格的大脖子,唯恐摇晃的大树枝把他扫到地面上,他甚至想返回象群。
草地开始变湿了,卡拉奈格的脚很费力地踩在上面又拔出。谷底的夜雾让小图梅感觉到阵阵凉意。河水飞溅着,奔流着,卡拉奈格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过了河。河水从象腿间流过,除了河水的流淌声,小图梅还听到了从河的上游和下游传来更多的飞溅声和象鸣声——巨大的叫喊声,愤怒的喘息声。他周围的薄雾似乎充满了滚动的影子。
“啊!”他半压着嗓子说,牙齿打着寒战,“大象家族今晚都出来了。那么,肯定是要跳舞!”
卡拉奈格走到河对岸,甩出了鼻子里的水,又开始爬山。但是,这一次不止他一个,他也不用开路,路已经铺好了,有近两米宽。在他前面,弯下的丛林杂草正在努力地恢复原状,慢慢直立起来。所以,几分钟前一定有许多头大象经过这条路。小图梅回头一看,在他后面,一只巨大的野象正从河里走出来,他那灯笼一样的眼睛像烧得通红的煤炭一样闪闪发光,然后再次被树木遮住了。他们鸣叫着,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向前。到处都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最后,卡拉奈格停在山顶的两棵树中间不动了。这两棵树只是周围一片树林的一部分,这些树的占地面积大约为15000平方米,这是一块不规则的空地。在这片空地上,就像小图梅看到的那样,地面已经被踩平,像坚硬的砖地。月光下,除了大象站立的地方变成黑色以外,整个空地都是铁灰色的。
小图梅屏住呼吸,四下探望,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大象摇摆着穿过树林,来到了这片空地。
小图梅只会数到十,他掰着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一直到他忘了数了多少个十。他的脑袋开始眩晕。他能听到空地之外的下层丛林里传来的碰撞声,因为象群在努力地爬上山腰。但是,他们一进入空地周围的树林,动作就轻微得像幽灵一样。他们站在那里,交头接耳,或者三三两两地来回穿梭,或者自己摇晃着身体——许多许多的大象。
小图梅知道,只要他待在卡拉奈格的脖子上别动,他就什么事都没有。因为那个晚上,大象们不会想起人类。有一次,他们听到了脚镣声,就竖起了耳朵。但是,那是帕德米妮,彼得斯大人的爱骑,她的脚镣被咬断了,她也来到了山上。她一定是弄断了柱子,直接从彼得斯大人的营地赶来的。小图梅看到了另外一头他不认识的大象,那头大象的背上和胸部都是绳子勒出的深深的伤痕,他一定也是从山上的某个营地里跑出来的。
最后,森林里再也听不到大象走动的声音了。卡拉奈格从他站立的树中间跑了出来,来到了象群中间,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然后,所有的大象都开始用他们的语言交谈,四处走动。
小图梅还是静静地趴着,他看到许多宽阔的脊背,摇摆的耳朵,甩动的鼻子,灵活转动的眼睛。他听到大象牙偶然间相互碰撞后发出的咔嗒声,象鼻子卷在一起的干涩声,象群中巨大的身体和肩膀的摩擦声,还有巨大的尾巴不停甩动时发出的嗖嗖声。
突然,一头大象叫了起来,然后他们都开始叫,持续了五秒到十秒的时间,场景十分可怕。树上的露珠像下雨一样落到了隐没在树丛中的大象脊背上,然后四周开始响起了一种单调的隆隆声。刚开始声音不太大,小图梅说不出那是什么。但是,声音越来越大,卡拉奈格抬起了一只前脚,接着是另一只,然后两只前脚同时落在地上——一二,一二,极有规律。大象们现在一起跺脚,听起来像洞口擂起了战鼓。地面在摇动,在战栗。小图梅用双手捂住了耳朵,想挡住声音。但是,震耳欲聋的声音淹没了他——成百只沉重的脚在荒地上踩踏。有一两次,小图梅能感觉到卡拉奈格和其他的大象们向前挪了几步,然后踩踏声变成了多处植物被踩后的断裂声。但是一两分钟后,脚踩在坚硬地面上的隆隆声又开始了。小图梅身边有棵树摇摆着,吱吱呀呀地响。他伸出手,摸到了树皮,但是卡拉奈格又踩踏着向前移动了。小图梅说不出他在空地的什么位置。良久,大象的踩踏声终于停止了。声音一直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小图梅的每根神经都疼,但是通过夜色散发出的气息,他知道黎明就要到来了。
青山背后一道淡黄的光预示了清晨的来临。随着曙光出现,隆隆声停止了,好像光线就是一道命令。小图梅脑中还萦绕着响亮有力的声音,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移动一下位置,视线中就只剩下卡拉奈格、帕德米妮和那头有绳子勒痕的大象了。山腰下面既没有痕迹更没有声响来表明其他大象的去向。
小图梅看了又看,那块他记忆中的空地一夜间变大了。空地中央树下的灌木丛和一边的丛林杂草已经被踩平了。小图梅又看了一次,现在他明白了——大象们踩踏出了更多的空间。
“哇!”小图梅说,他的眼皮非常重,“卡拉奈格,我的主啊,让我们跟着帕德米妮去彼得斯大人的营地吧。不然,我就要从你的脖子上掉下来了。”
第三头大象看着帕德米妮和卡拉奈格一起走了,于是他大声喘着粗气,在原地打转,寻找着他的路。他可能是来自30千米或者50千米之外的某个小土著王国。
两个小时后,当彼得斯大人正在吃早饭的时候。他那头在晚上用双重链子锁起来的大象开始鸣叫起来。帕德米妮和卡拉奈格走进了营地。帕德米妮肩膀以下都脏兮兮的,而卡拉奈格双脚溃烂了。小图梅脸色发灰,缩成一团,他的头发都被露水打湿了,上面沾满了树叶。他挣扎着向彼得斯大人行礼,用微弱的声音喊着:“跳舞——大象跳舞啦!我看见了——我要死了!”
当卡拉奈格坐下来的时候,小图梅从他的脖子上滑了下来,直接昏了过去。但是,土著小孩是不会觉得神经紧张的,所以两个小时后,小图梅非常开心地躺在了彼得斯大人的床上,脑袋下垫着彼得斯大人的射击服。头发浓密、浑身伤疤的丛林老猎人围成了三圈坐着,听小图梅讲故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个神灵。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就派人跟我去看。你们会发现,大象家族已经把跳舞场地扩建了。我目睹了这一切。卡拉奈格带我去的,我看见了!”
小图梅又躺下来,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夜幕降临。他睡觉的时候,彼得斯大人和木卡瓦阿帕顺着两只大象的足迹,穿过小山走了7500米。
彼得斯大人有18年的捕象经历,曾经有一次,他看到过这样的跳舞场地。
木卡瓦阿帕不用再看第二眼,也不需要用脚趾头剐蹭新添的泥土,就已经明白在这片空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孩子说的是真的,”他说,“所有这些都发生在昨晚,我已经数过了,总共有70头大象过了河。看,大人,帕德米妮的脚镣割破了那棵树的皮!是的,她也到过那里。45年了,”木卡瓦阿帕继续说,“从我跟随我的第一头大象开始,还从来没听说过哪家的孩子曾经看到过大象跳舞。”说完他摇了摇头。
等他们回到营地,已经是晚饭时间了。彼得斯大人下令准备丰盛的晚宴。
大图梅已经到了,他从平原的营地跑来找儿子和大象。虽然他找到了他们,却感觉好像很害怕他们的样子。熊熊烈火燃烧在成排锁着的大象面前,盛宴在这里举行,小图梅是这一切的主人。
高大黝黑的捕象人、追象人、赶象人、拴象人,还有知道如何击败野象的秘密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经过小图梅面前,用从刚杀的丛林公鸡胸口流出的血抹在小图梅的额头。这是一种仪式,它代表小图梅今后是一个森林人了,可以自由出入所有丛林了。
最后,当火焰熄灭,火炭上的红光让大象们看起来好像浸过鲜血一样。木卡瓦阿帕——所有围猎场的赶象人的首领——跳跃起来。不久之后,他把小图梅高高举过头顶,喊道:“听着,我的兄弟们,听着,队伍里的各位大人。因为,我——木卡瓦阿帕,有话要说。这个小家伙不能被称作小图梅了,要叫大象们的图梅,继承之前他曾祖父的称呼。他将成为一个伟大的追象人。他会比我们更坚强。在围猎场,他跑到大象肚子底下拴住象牙的时候,也会安然无恙;如果他溜到冲锋的公象的脚前,公象也会因为知道他是谁,而不会去踩他。”他在象群前转了一圈继续说道,“这就是在你们的秘密场地看到你们舞蹈的小家伙!给他荣誉吧,我的主!向大象们的图梅敬礼!呜吼!”
随着最后那声野性的召唤,整个象群都甩起鼻子,鼻尖碰到前额,发出完美的致敬和压倒一切的鸣叫声——这种声响只有印度总督才会听到——但是,这一次是为了小图梅,因为他目睹了人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一幕——在午夜时分的加洛山腹地,大象们跳起了自己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