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过完冬至,何婷婷要导师陪她上医院做常规检查。怀孕四个多月了,被羽绒服捂得严实的肚子开始显怀,师姐师妹们都说她胖了,嚷嚷要她去减肥。何婷婷笑笑,说冬天人容易发胖。导师知道她怀孕的事后,脸上一直没晴过,看她的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流露出一丝温柔来。他劝何婷婷把孩子做掉,别等月份大了再做伤身了。何婷婷听着满眼是泪,说你不是答应娶我吗?为什么不让我给你生下这个孩子?孩子就是你的诚意,我希望你留住这份诚意。如果你不留住诚意,那就是说一开始你就没真心对待我,不过是把我当成随便把玩的女人,这样的话我可不答应,别把我逼急,我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导师见说不动,怕她说急了做下什么出格的事来,后悔当初不该玩火,现在烫着了不是。
从怀孕,导师没提出陪何婷婷去医院做过检查,她这样做,也不是故意为难导师,哪个大肚子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陪呢!只是,她想对导师试探一下,他要真是绝情男人,肯定不会出这个面的。不过还好,导师面有难色,但还是陪她去了。
这次去的是月坛儿童医院。何婷婷的想法是,既然把孩子的父亲叫来了,就去最好的医院做全面检查。怀孩子是人生大事,她又是第一次,像其他育龄女人一样,她的心里对于一个健康的孩子怀着同样的期待。尽管这个时候她还不能确定,这个孩子最终能否为她赢得她需要的一切。
刚下过一场雪。北京的冬天难得下雪,薄薄地铺了一层,高楼林立的北京城像被白灰刷过一般,很洁净。尤其是路边光秃秃的树上,枝枝杈杈挂满白得耀眼的雪,一副美不胜收的景象。只是地上的雪过于稀薄,还没让人的视觉感受丰满起来,很快被滚滚车流碾压成黑色,车轮没辗到的地方也被汽车尾气熏成灰色,脏抹布似的一团一团堆在路边。景是没法看了,但何婷婷还是为这一场雪的到来心情好了起来,她觉得这场薄雪至少让这个城市的空气清新了。裹着长长的红色羽绒服,黑色高腰靴子,使她的身材一点没受肚子臃肿的影响,她心情不错,走路的步伐不像个孕妇。导师却像个败军之将,脑袋上扣顶圆帽,像个特工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地跟在何婷婷身后,听到她跟他说话,不作答,也不抬头,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导师挑这种天气出来,不想碰到熟人,免得别人问起不知怎么回答。
也许是雪天的缘故,医院竟难得地没有人山人海,但病人还是不少。北京就是这样,空气不好,人容易生病,生个病去医院吧,到哪个医院尽是病人,好像人光顾着生病,不干别的。排队、挂号、检查,走到哪都有张着嘴乱哭的孩子和大肚子孕妇。折腾了大半个下午,最后定格在B超上。何婷婷注意到,医生给别的孕妇做B超时,几分钟就好了,给她照时,却用了十几分钟。探头在她隆起的肚皮蛇一样滑过来滑过去时,她有种不祥的感觉。果然,做完B超,医生的脸很严肃,一点也没刚才的温和劲。她要何婷婷先到走廊去等候,要跟导师说几句话。何婷婷急了,要医生有什么话直接跟她说,不用避着她。医生笑笑,说没什么大碍,就是想跟你家里人商量一下。
医生把何婷婷关到门外,严肃地问导师:“闺女还是儿媳妇?”
导师一时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没听明白医生的话,静静地望着她。
医生认真地说:“最好叫孕妇的丈夫来一趟,胎儿可能有点麻烦!”
导师这下找到了位置,脸刷的红了,嗫嚅道:“我……是。”
医生尴尬地笑笑:“SORRY!”随即一本正经地说,“是这样,从B超情况看,胎儿发育有点不大正常,像是畸形,而且我听胎音,胎儿的心脏跳动也不正常,可能有先天性心脏病,但这还需进一步确诊。不过,B超一般出入不会太大,作为孩子的父亲,你得有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导师下意识地问。他听明白了医生的话,只是有点不太相信,这不是个好消息,可对他而言,无疑是盖楼的人把房子越盖越高,却发现忘了盖楼梯时,有人伸过来一把梯子,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惊喜。他拼命掩饰着内心的惊异。
“要不要这孩子。”医生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们不放心,可以到别的医院检查一下,但我相信结论差不多。这样的畸形儿将来生下来也是累赘,我还是建议你们做掉。好在现在发现不算太晚,若要做手术的话对你妻子的身体影响还不太大。拖的时间越长,对孕妇的身体伤害就越大。”
“哦——”导师舒口气,“那要做什么样的手术?”
“引产,过三个月只能引产。要是你们早点做例行检查的话,就会发现问题早点,那时候要是流产,就比引产简单得多。”
导师一直紧绷的脸如一朵经了春风吹拂的花,慢慢地绽开了。他说:“医生,非常感谢您,要不是您及时把问题查出来,我们今后的痛苦和麻烦就更大了。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
医生摆摆手:“啥话也别说,还是好好做你妻子的工作,好好安慰安慰她吧。这种时候,最需要安慰的是她。”
导师连连点头:“会的会的,我会做好她的工作。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麻烦,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
何婷婷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费尽心机,难道就是这种结果?她不相信医生所说的话,说白了是不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差,好不容易有了拿住导师的资本,就因为这个医生的一句话,一切都付之东流?她坚持要到别的医院复查。导师这个时候挺开通,复查就复查,只要结果更改不了,到哪儿查都行。结果还真如儿童医院那个医生所言,B超和其他各项检查都显示,胎儿是畸形,心跳是不正常。
这没办法,谁也预料不到会是这样,正应了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何婷婷哭得死去活来,她不想打胎,还有个万一呢,也许以后她吃得好一些,营养足了,孩子在她肚子里长着长着又健全了呢。刚轻松下来的导师又紧张了:“这是什么逻辑,还研究生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一棵一开始就畸形的苗,怎么可能挺拔?你舍不得打掉孩子,心情我能理解,我也舍不得呢。可难不成我们真的要个——畸形儿?将来他来到这个世上,受苦的不光是你我,孩子也得受啊!咱先不说那么远,说近点的,说不定他长着长着就在你肚里殁了,这也不是没可能,那样的话你不得多受份罪!”
何婷婷被导师的话引出一串串泪珠来,无声的,压抑的哭声又一次响起。导师的话在她听来不无道理,她不傻,不可能把有问题的孩子生下来,她是哭自己的前程,好不容易看到一线希望,却中途坠落,重又把她抛回黑暗、逼仄的角落。导师见劝不住她,心里很烦躁,又不能表露出来,就说:“你是害怕吧?别怕,有我呢,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
何婷婷含泪摇摇头。
“你还是不舍得?这也是为你好,第一次做母亲,就该有个健康的孩子,你说呢?”
何婷婷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除过摇头,什么也不会了。
导师弄不明白,一个女孩,到底为什么会对孩子有如此的眷恋之情,她怎么不像有些女人,到医院做流产就跟进趟厕所一样随便。
忽然间,导师意识到什么,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何婷婷回到租住的房子,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没出门。
要不是听齐静梅说,郝倩倩都不知道何婷婷这几天一直在家里,她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郝倩倩有些担心,三天三夜不出门,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用脑子也猜得出这时候发生在何婷婷身上的事,一定与她的导师有关。郝倩倩怕何婷婷想不开,几次想去敲她的门,但被齐静梅拦住了。她俩趴在门上听,寂静的屋子里隐约传出何婷婷压抑的抽泣声。只要她还在哭就没事,她们不用那么担心了。
这三天,何婷婷过得异常艰难,由失望到绝望,由伤心到悲愤,她的情绪大起大落,浪头似地一波涌着一波,哭到最后,几乎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而哭。她收起眼泪,望着自己的肚子。肚子依旧鼓凸着,只是这时候已引不起她的兴奋和憧憬,它失去了存在的实质意义,已变成了负担,一个只能带给她伤害的负担。何婷婷咬咬牙,把脸上残存的泪水抹开,她不哭了。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没有人会把她的眼泪当一回事,包括她的导师。
第三天后半夜,何婷婷睡不着,忍不住打开三天来一直关着的手机,里面跳出三十多条短信,除过几条师兄妹发的,其余全是导师的。他在劝她趁着胎儿不算太大,赶紧去做手术,再等,身体会吃不消的。也许是见不到何婷婷的回信,才说了一些会一直爱她之类的话,最后两条,导师似乎下定决心说,打掉胎儿,我会娶你的!
自从医院回来,何婷婷自始至终没和导师说过一句他们下一步的打算。承载她全部希望的是肚里的孩子,她所有的想法和打算都是以这个孩子为基础的,有这个孩子,她就拥有导师,有了导师,她什么都有了。现在孩子要没了,导师的这个允诺,不就是她怀孩子的最终目的?!
她给导师回打短信:同意打胎!
打一次胎,与生次孩子一样,何况是四个多月的胎儿。何婷婷把牙都咬疼了,但她没流一滴泪,没叫一声疼。她只是在心里叫道:“我再也不怀孕了!”
医生像明白何婷婷的心思,对她说:“你今后恐怕再也不能怀孕了!”
为这句话,何婷婷又大哭了一场。
五
汪大志参与拍摄的一部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政审过不了关,反复修改不下十次,最后还是被广电局毙掉了。投资一千二百多万元,没法卖给电视台收回成本,光演职人员的工作费就欠了八九百万。制片方想走二级、三级市场,卖给那些小地方电视台,结果哪个电视台都不敢要。谁愿掏钱买个广电局通不过的片子?制片方老板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结局,跳楼自杀,虽然没死,但脊椎骨断成几截,瘫痪了,现在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成,只剩躺在床上等死了。
就是说,汪大志这个副摄像,每集三千元共计九万元的工作费彻底泡汤了。他与一帮演职人员疯了似的跑医院,想多少要点钱回来,可看到要么昏迷不醒,要么醒来只睁着两眼空洞望着天花板的老板,默默地退出病房。
这可是汪大志将近一年的收入啊,除过签到协议时拿过两千元定金,他等于白干了一年。
齐静梅很生气,一个大男人一年白干,让她一个女人承担全部生活费用,这叫什么世道!她叫汪大志拿着协议,到法院起诉,既然当初签下合同,就具有法律效用。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总可以要回一些钱的。汪大志捏着协议书静静地望着齐静梅,泪水慢慢地涌出眼眶,他哽咽道:“就是法院能判,他是个废物了,还能付你钱呐!”
齐静梅说:“他有家人,家里有房子,就不能替他偿还呀?”
汪大志说:“不能,他家里的房子都卖掉了给他治病,他老婆的头发全白了,孩子也不上学了。”
齐静梅大声喊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欠你九万多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啊,你怎么尽替那个废物考虑呢?”
汪大志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下脑袋,慢慢蹲到地上,抱着头,突然老牛似地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已经算好了,拿到这笔钱到回龙观首付个一居室的期房,早已经把楼盘都看好了。这下,在他们面前一直闪烁的星光彻底熄灭了。希望是个肥皂泡,破了,连破的碎片都寻不到。
齐静梅情绪本来就不好,汪大志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她想提起来都没下手的地方,见他堂堂一个大老爷们,自己不想招儿,居然抱头痛哭,这又不是靠哭就能解决问题,更加觉得胸闷,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嚎什么嚎?嚎死也不会有人同情你,北京从来就不相信眼泪!”
这种时候,本来是需要安慰的,齐静梅的话却刀子一样,扎进汪大志的心里。他被这把刀扎伤了,顾不得哭,眼泪都没抹干就与妻子吵起来。
这只是导火索,从此以后,齐静梅与汪大志的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大多时候,是齐静梅挑起事端,她像个火药桶,只要见着一点火星,有时甚至不见火星也要炸起来。冬天是很多动物冬眠的季节,不少剧组也动物般冬眠着,这个时节一般不好找拍戏的活。汪大志只能窝在家里睡觉、吃饭、看电视。齐静梅愤懑不已,从到北京,她就一直没停歇过,无论做什么行业,她的前提都是钱,钱是她人生最大的需求,也是她最大的追求,她发誓一定要在北京混出个人样,叫湖南那些人看看,即使“漂”在北京,也比别人活得好。可实际上他们一点都不顺当,这不能不叫齐静梅心急气短,原来还多少有点盼头,虽说汪大志只是个副摄像,挣得不算多,但比她东奔西颠强得多,她一直抱有幻想,只要在北京待着,就有机会,说不定哪天汪大志像当初张艺谋给陈凯歌,顾长卫给张艺谋当摄像一样,不小心就成为大导演呢。因为心里多少存着点梦想,所以暂时的不顺当齐静梅还是可以乐观地承受。现在可好,副摄像都没得干,钱也没拿回来,汪大志铁定了不出去寻工作,这样的状况怎么能实现梦想?也怪不得齐静梅生气。汪大志也有气,在湖南好端端的,根深叶茂,却非要连根拔起,端到北京来做个长不出根来的浮萍,风往哪儿吹便往哪里漂,能漂倒也罢了,没有风叫他怎么漂?漂不动嘛!
两人都一肚子气,为吃什么饭,炒什么菜、喝什么汤,为换电视频道,为放的一个屁,穿的鞋发出的声音,甚至楼上人唱歌,门外有人经过,齐静梅都会像个动作敏捷的猫,扑过去抓住话题,说不到一两句,就含棍夹棒,连讽刺带挖苦,一股脑儿兜到汪大志头上。汪大志起初接几招,还几句嘴,这也是出于本能。可在吵架这块阵地上,齐静梅的段位比丈夫高得多,汪大志往往才接完一句,她就噼里啪啦扔出来一大串,重磅炸弹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爆炸,炸得汪大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是何招数了。
后来,汪大志聪明多了,不再接妻子的茬,齐静梅手指头戳到他脸上,唾沫星喷他一身,实在忍无可忍时,他偶尔才会咆哮两声,但不会太过分,毕竟是搞艺术的,多少懂得些收敛,也有点男人的气概,有种不与女人计较的涵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