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齐静梅心里的气得有发泄的地方,她不可能闷声不响地忍着。有理没理,她都穷追不舍,什么事都埋怨汪大志,好像她从来就没错过。做饭时,明明是她往汤里放多了盐,喝一口太咸,就吐到客厅地板上,埋怨开了:“看看,都是你给闹的,我的脑子原来多好使,和你结婚后,越来越不对劲,烧个破菜汤咸得像打死了卖盐的。”
汪大志没理她,埋头吃饭,嚼饭声有点响亮。
齐静梅哪肯罢休:“怎么,不服气?我说错了吗?你把嘴吧嗒那么响,是猪吃食呀?”
汪大志停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齐静梅更不得了:“干吗?凶巴巴,难道你还吃了我不成?”
汪大志实在忍不住,把筷了拍在碗上:“有完没完?尽是你的事了!”
“没完!”齐静梅将筷子摔到地上,提高音量,“除非我看不到你,只要你在面前晃,我就完不了!”
“齐静梅,你别逼我!”
“我逼你?汪大志你别没良心,我逼你什么了?我这么辛苦,倒成我的不是了?”
夫妻俩你来我往,由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每一个话题里都含尽彼此的委屈,好像他们在一起就是为受人间百般委屈似的。到后来,齐静梅只揭丈夫的老底,说结婚前的事,说的无遮无拦,露骨的话也脱口而出,一旦说出来,也不再顾忌,重复来重复去。那本来就是一场惹口水的事,当初做了也就做了,不能再说,所以夫妻俩对他们的那段往事,一直缄口不言。齐静梅可能是急了,只想揭汪大志伤疤,没想那块伤原是他们夫妻共有的。
每当这时,郝倩倩一人钻在自己屋子里,用耳机塞紧耳朵,把MP4的音量拧大,跟着里面的节奏摇头晃脑,她要把齐静梅和汪大志的争吵摇到音乐之外。但有些事一旦被沾染,是甩不脱的。临到睡觉前,齐静梅又到郝倩倩屋里来晾短裤,这是她每天的必修课。只是,好长时间看不到汪大志的短裤了。郝倩倩已经习惯自己的阳台晾别人的内裤,对内裤的区别已在习惯中很漠视了。
齐静梅却一边晾短裤一边生气地对郝倩倩说:“别想着我再给他洗短裤,老娘不伺候他了,我受够了!”
郝倩倩只好摘掉耳机当听众。开始,她还会劝说两句,夫妻嘛,哪能不拌嘴,相互体谅一下,大家都少说两句就过去了,你们俩都这么能干的人,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齐静梅对郝倩倩的劝说跟没听到一样,痛心疾首地说:“妹妹啊,你是不知道,汪大志那个人,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甭看他以前多风光,一离开那块土地,就半死不活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啊,怎么会看上这种人!”这样说时,齐静梅索性往郝倩倩床上一坐,也不管郝倩倩是否一脸的颜色,她顾不上看,只想找个人诉说自己与汪大志的前前后后,跟祥林嫂似的,没完没了。
“当初,大家都以为是我勾引的他,连我家人都这么看,也难怪,我们年龄悬殊不小,可是年龄能说明什么问题?说句不好听的,当初要不是他汪大志缠我,要死要活,我才不顶着那么大压力离婚,嫁给他哩。你不知道,当时有多难,走出去能被别人的白眼砸死,口水淹死。我容易吗我!”齐静梅满腔怒火,越说越气。
郝倩倩劝道:“齐姐别生气了,气坏身子可是自个儿受罪。再说了,那不都过去了嘛,过去了就别再去提它了,啊!”
“不提它,做得到吗?要过得好谁吃饱了撑的去提那些不堪的事。问题是过得不好,我在受罪,妹妹!费那么大劲顶那么大压力,难道就为过这种日子?我这是自作自受!本来好好的一个家庭,前夫对我百般宠爱,什么事都顺着我,生怕我受委屈,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找罪受。我后悔死了!”
“汪大哥人还是不错的,只是在北京压力太大,人的心态……”
“他好什么好?”齐静梅断然打断道,“除身体好,劲大外,再没丁点好处!一个大男人挣不来钱,不能使自己的老婆过好日子,算什么男人?在北京压力大,谁不大?别的男人压力大能从容应付,就他不能?我算是看清楚了,跟上这种男人,下半辈子别想有好日子过,受穷,被歧视,还有争吵,在贫穷中等着老死。我可受不了,再这样下去,我可不想过了!”
齐静梅说得斩钉截铁,郝倩倩再也无语劝了。
但过上几天,汪大志的短裤又像旗帜似地出现在郝倩倩的阳台上,自然还是齐静梅洗过晾的。汪大志是这套房里唯一的男性,他倒是蛮自觉,除了厨房和公共客厅,从不往郝倩倩和何婷婷的屋里窜。
郝倩倩已经摸到规律,只要汪大志的短裤晾过来,表明他们夫妻已和好。好像为进一步确证他们夫妻和好,卫生间的马桶或大或小会出现堵塞。郝倩倩明白是怎么回事,生气却不好说什么,有过被物业人员训斥的教训,她再不会打电话给物业,如果内急,就下楼到院子里的公共厕所去解决。原来何婷婷就这样,宁愿费点事去楼下上厕所,也不愿找人来捅下水道,凭什么呀!
不过这阵有汪大志在家,堵塞的问题他自会处理。令人奇怪的是,像马桶堵塞这种事,汪大志明知道是什么东西堵住的,却不见他与妻子为此事争吵。可能是这种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既然齐静梅不为这跟他挑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但是,齐静梅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她现在的烦恼够多的,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呢,她的心却一刻也不闲着,居然还密切关注着何婷婷与她导师的发展。这天晚上晾好她和汪大志的短裤后,都走出郝倩倩的屋门了,又退回来,靠到桌子跟前说:“最近也没见婷婷,不知她怎么样了?她给你打过电话吗?”
“没有,她怎么可能给我打电话呢?”郝倩倩说,“我和她才处多长时间呀。”
她本想还说,何婷婷根本就不知道她的手机号。当然,她也不知道对方的号码。说是住在一套房子里,其实除过坐在一起吃过一两回饭,真正交往并不多,更甭说在一起交流了,何婷婷的事也是被动地听齐静梅说过几句,她从来不主动打听,她没那个爱好。和何婷婷之间,虽说感觉上比齐静梅要好交往一些,但也是两条平行线,距离看似近,却永远都交叉不到一起。尽管大家都有手机,但都没想到要交换号码。房东为减少麻烦,屋里没装座机,所以,何婷婷也没给她们联系。
“要是能想办法给婷婷打个电话就好了,她也没给我留手机号码,”齐静梅关切地说,“你说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我们惦记着她呢,也不回来一趟,说上一声,真急死人了。算时间,她该四五个月了吧,她导师离婚没有?一个女人挺个大肚子,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啊?”
郝倩倩相信,那一刻齐静梅是真诚的。
六
打胎后,导师把何婷婷安排住进昌平天通苑西社区的一套房子里。这是一套大两居室,装修精致。导师说是朋友的房子,朋友出国了,他借来临时住住。导师这么说,何婷婷也不多问,这种事,又是眼下这种情形,问多了不好,要是把他逼急了,嫌你烦,扔下你不管,你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孩子没了,没了拿捏的资本,就像是案犯现场,证据被毁掉一样,没什么用了。现在,她拿得住拿不住导师,全看导师的良心了。依现在的情况来看,导师还不错,人家已经把你安置住下,也答应要离婚跟你结婚,你还想怎样?
打胎跟生回孩子一样,得坐月子,天通宛倒也清净。何婷婷心想,这里确实是“坐月子”的好地方,不用出门,打个电话,各种外卖、蔬菜、水果,什么都会送上门来,一切应有尽有。导师不可能经常来陪她,他还有他的事要做。但何婷婷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吃饭、睡觉、看电视,难得这么逍遥自在。要是在租住的那边,不见得会清静,打胎这么大的事,你不搭理别人,还能不让人家问你呀,她们肯定得进那间小屋看她,齐静梅肯定得跟她咋呼半天。她还真不爱听齐静梅说的那些话,什么都说得赤裸裸,好像人与人之间,就是那么毫无遮掩的血肉模糊关系。
住在这里多好,没人打扰。最重要的,是有了家的感觉,虽然男人还是别人的,不能像真正的丈夫一样陪在身边,但是,已经有些意思了,每次只要他一来,必定买很多东西,给她煲鸡呀鱼汤什么的,屋里清冷的味道里就变得是香醇香醇,暖气片里散发出来的混沌温暖也柔软得像一汪水。汤端上来,一口一口喂进自己嘴里,那不就是一对生活好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嘛。导师一走,关上门,这套房子里的客厅、厨房、卫生间,全供她一人使用,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用北京人的说法:知足吧您呐!
但何婷婷的内心里哪能为这点就知足呢,她很清楚在导师离婚前这一切不过是幻象,看似美丽,可说准什么时候就消逝得不见影了。何婷婷早就听说导师还有一处住房,具体在哪儿,她不知道,也没问过,是不是这套,她拿不准。导师不交底,想必她要问也是得不到结果的。管他呢,反正她现在住着,不操别的心,她只有一个愿望要实现:嫁给他!只有这样,她今后的一切才能顺当,房子、工作、户口,全不用她操心,都会迎刃而解。
在寂静里听着暖气片咝咝流动的声音,何婷婷忍不住轻叹口气,谁说人和人之间不是血肉模糊的关系呢?要不是为自己的目的,能搭上导师这个半老头子!
满月后,何婷婷能出门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租的房子退掉。她已经白交了一个月房租,一千二百块呢,赶上许多人的月工资了。她还没到一掷千金的地步,白扔的房租叫她心疼了好几天。她没直接去搬自己的东西,而是先给房东打电话。
房东非常不高兴,在电话上说:“你这样做很不地道,早不告诉我要退房,使我错过好几个房客,你说怎么办吧?”
何婷婷心里明白,每逢年底,大多北漂都要回老家,想租房子的人并不多,房东这样说,不过是不高兴她退房罢了。对这个明显的瞎话,何婷婷没揭穿,而是平静地说:“今天是十二月底,正好是月末。我退房你另租给他人好了。”
“你说得轻巧,过今晚十二点就是明年了,这个当口我租给谁去?明摆着我得吃亏,这个损失怎么办?每月一千二百块呢,你们可以不在乎,我可全靠这钱养活自个儿呢。”
碰上难缠的了。何婷婷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那你想怎样?”当初租房时都是每半年,或者三个月付一次租金,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搬走,何婷婷最后一次付的房租还有两个月在房东手中,也是舍不得这几个钱,而不是房东说的不在乎,不然,她尽可以连招呼也不用打,只管搬走自己的东西便成。
“你想搬走,我阻止不了,但剩下的房租不能退还给你。”房东老太太很狡猾,“咱们是有协议的,搬走得提前两月打招呼。协议是有法律效应的,没办法,剩下两月的房租算是你的违约金。”
“你休想!”何婷婷的火腾地蹿上来,高声叫道,“如果你还懂法律,那我就告诉你,当初你租房时没有说到违约金,协议上也只是说提前两个月打招呼,根本没违约金这三个字,如果你强行要扣押我这两月房租,才是违法,并且是不道德的。”
“年轻人,别给我上课,我活大半辈子,还能不知道什么叫道德?我们北京人最讲道德了,要不,人家老外能把奥运会放在北京办吗?要我说呀,最应该讲道德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别瞅着我年过半百,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由着你们想怎么整就怎么整,告诉你,这钱我就是不退,你到哪儿说去我也不退!就你们这些外地人,到北京还这么横,横啥呀,有钱才横,没钱你横得起来嘛?少跟我喊叫,像你这样没修养的人,换别的人我都懒得搭理你。”
何婷婷本要发火,想想,还是强忍住压下怒火。这样吵下去只能更糟糕,不会解决问题的。在北京这么几年,别的没搞懂,但北京人的雄辩才能还是目睹过的,不说有俩钱,就是没钱也能在外地人面前理直气壮、盛气凌人。心疼钱归心疼,但不愿太多事,何况碰上这么一个把钱拽得死紧的老太太。算了,不死争了,退一步吧。
最后,何婷婷缓和态度,与房东软言好语缠磨半天,老太太总算讲点道理,也软和下来,达成协议,双方折中,退一个月房租,多出的一月算作未提前打招呼的补偿费。
搬家那天,何婷婷与齐静梅说起这事,两人都很气愤,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这个亏不能吃。尤其是齐静梅,这个时候对钱的概念极其敏感,吃上千元的亏,虽然亏的不是她,她却受不了,当即拉着何婷婷要去找房东理论。
何婷婷跟房东交过手,就算她们几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是老太太的对手。再说,她突然退房确实有些理亏,何况房东还退回给她一个月的房租,算是相当仁义了。见齐静梅这般愤慨,何婷婷挺感动,突然间有个闪念,便拦住要穿衣戴帽准备去找房东理论的齐静梅说:“算了吧,我也不想见房东了,吃点亏算啦。齐姐,我看不如这样,现在天气这么冷,暖气又太好,你们住在北边很冷,干脆你和大姐夫搬到我这间来住一个月,这边好坏能晒一阵阳光。”
齐静梅愣了愣神,才说:“我们住在北边还行,就——不搬了吧。反正住哪屋也是一套房里。”
何婷婷何等聪明,岂能猜不透齐静梅的想法,便揽住她的肩说:“反正房东收了我的钱,也要不回来了,还不等于是我继续租着这屋呀。她不愿意叫我沾一个月的便宜,我也不想让她占便宜,叫她把这屋早早租出去。咱们在一起时间长了,也算得上是共患难的姐妹,你还怕妹妹问你要这份房租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齐静梅还有啥犹豫的。当即,何婷婷给房东打电话说了,房东很不高兴,嫌她事儿多,但多收了人家一个月房租,房子归人家支配没错,勉强答应了,但又再三强调,只能住一月,期满后她可不管有没人租,必须得提前一两天给她空房子。
齐静梅高高兴兴把何婷婷送走,便搬到这间朝东的屋子住了,如果与汪大志再吵架,就把他打发回朝北去睡。还别说,朝东的屋子就是比朝北的暖和,住着舒服多了。齐静梅给郝倩倩说时,很感慨的样子。郝倩倩当然能体会到她的感慨,就像当初她从地下室搬出来,心境是一样的。她索性劝齐静梅干脆退掉原来北边那间,转租这间得了。
齐静梅面有难色:“还是算了吧,贵二百块钱呢,我刚又辞掉工作……”
话是这么说,齐静梅却心动了,钱挣得不多,死攒也攒不出名堂来,倒不如多份享受,多花几个钱算什么,钱不就是赚来花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