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北京又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很快就把裸露的地面盖严实了。如果马路上少些奔忙的汽车,雪中的北京还真是一座美丽非凡的都市。可惜,不管雪有多纷扬,只要有车经过,洁净的雪就变得不再洁净,一个上午不到,树梢上、路边的草地上,没有被碾压的雪,已落了一层灰,灰色的雪,实在谈不上美感。但雪的气氛还是营造出来了,空气骤然变得清冷,深深吸口气,充斥肺腔的,不再是浑浊滞重的空气,而是被雪净化过滤后的气息,很清爽的。马路上的雪化了,又凝成冰,在车轮下被碾成冰碴,路面变得很光滑。电视上报道,这场雪对北京来说是个奇迹,好多年没下这么大,也没这么寒冷了。
下雪天没太阳,可齐静梅还是感受到了向阳屋子的好处,光线充足,尽管太阳光芒因了气候不能灿烂地射进来,可向阳的感觉就跟处在冬日的太阳里一样,温暖而踏实。这天晚上,她对汪大志说,咱们退了北边那间屋,转租这间吧。
汪大志刚与老婆工作过,累了,也许心里不愿每月多花二百块冤枉钱,听了老婆地话,他没表态,甚至,连眼皮都没撩一下。而且很快,他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齐静梅不高兴了,这是什么态度?行还是不行,放个屁呀。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想法越多,不就二百块钱,至于吗?况且这钱也没你的份,都是我赚来的,我赚的钱,凭啥非得要你同意!
齐静梅不想就这么悄没声息地把这事敷衍过去,她把沉睡中的汪大志推醒,非得问他,到底为啥不说话,这样的态度对待她,什么意思?活不干,话不说,跟她一点交流都没有,她想住得稍微舒服一点,他还有意见,这样的日子,过着没劲,不过了不过了!
导火索一点燃,火就熄不了。汪大志岂止是委屈得慌,简直是愤怒了,不就这段时间他没出去工作嘛,又不是他不想,实在是找不到工作,以他的才干,只要有机会,他比谁差了?他曾经也是积极向上的一个人,不是齐静梅非要来北京,他能潦倒成眼下这样?汪大志气不顺得很,将这几年来的压抑,憋在心底的酸楚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这在齐静梅听来,像是对她的控诉和批斗,她岂能吃这个亏,两人针尖麦芒,互不相让,大干起来。吵架的结果,是齐静梅怒气冲冲地指着丈夫喊道:“你滚,我受够了,一个大男人,靠女人养着,不嫌丢人,还有脸跟我吵。汪大志,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吵?”
汪大志吵不过,半夜时分夹着枕头回到北屋。齐静梅最后这几句话对汪大志伤害很大,他这晚再没睡着,睁眼到天亮。以前,两人吵归吵,齐静梅最多也就是把汪大志埋怨一番,却把握着分寸呢,狠话说得不多,这次也是被汪大志的控诉惹急了,口不择言。汪大志一个人在北屋,细细想想他们夫妻到北京后的生活,确实没啥意思,除了埋头挣钱,他们似乎从来没坐下推心置腹地交流过,他不知道齐静梅的真实想法,齐静梅也从不问他,就好像,他们不是经历过一场风雨才赢来的这场婚姻,而是偶然间走到一条路上,彼此招呼一声结个伴,尔后便一路无语。这怎么会是汪大志需要的婚姻质量呢?这次,齐静梅的话像一把石头,硌在汪大志的心里,堵得他心里难受了好几天。
这次,汪大志没像以前那样主动搭理齐静梅,两人好几天不说一句话,跟做一对不和睦的邻居似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回不回老家,找不找票贩子买火车票,租房子的事到底怎么弄,这些事墙一样竖在他俩中间,却谁也不开口提这些事。
这个时候,刚好老家一家电视台的朋友给汪大志打电话,请他回去合作录档节目。反正在北京待着没事可干,和妻子又是这个状态,倒不如回去,一是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要过年了,还能多赚点钱,再是避开妻子,两个人都冷静地想一想。这样想着,汪大志答应了老家的朋友,对方给报销机票,他乘飞机走了。走之前,汪大志还是主动给齐静梅打了声招呼,只说有事回去一趟,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
汪大志径自一走,把齐静梅的心给走凉了。马上要过年,若是回老家,他们可以一起走,若要不回,面临下一步租房的事……齐静梅一个人冷清清地想了一夜,她钻了牛角尖,想重新考虑她和汪大志的关系。
过年的时候,齐静梅不好一人回去,便待在北京,郝倩倩回家了,整套房里孤独冷清。齐静梅无心给自己操持饭菜,也没准备,几天都是一把清汤挂面打发日子。听着屋外时不时传来的烟火声,感受这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凄凉,齐静梅心里的寒气结成了冰。
春节一过,齐静梅毫不犹豫地给汪大志寄去一纸离婚申请,要与他断绝夫妻关系。
在此之前,他们在电话里已经交涉过,汪大志不想再回北京,这次他在老家又找到了以前的感觉,受到别人的尊重,到处都随他的意。齐静梅这个时候提出离婚,他没觉着有什么惋惜的,夫妻间既没了情,又没了份,缘也就到头了,他没犹豫,散就散了吧。他与齐静梅也没什么财产需要分割,就在离婚申请上签字。他们很快办了离婚手续。
齐静梅搬回北边的屋子住了,反正是一个人住,哪儿都一样,她不想多掏二百块钱房租。不过,她依然来郝倩倩的阳台晾衣服,在这些衣服里,只剩下她一人的短裤了。
郝倩倩从来不主动问齐静梅与汪大志的事,齐静梅要主动说起,她就听,听得多了,没了感觉,却不发表自己的见解。这时的郝倩倩心情也不好,过年回家时,母亲又催问她个人的事,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总是叫人不放心,眼看年龄又不小了,婚姻没个着落,做父母的不急才怪呢。趁过年在家,郝倩倩的父亲托老同事给女儿介绍了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在父母的催促下,两人别别扭扭地见了面,郝倩倩一来热情就不高,那个男孩却用小地方人的老一套,非要请她一起去看电影,为了父母,郝倩倩跟着去看电影,逼仄的电影院,污浊的空气,一地的瓜子皮,更叫郝倩倩受不了的,是吵嚷的老家话,电影开场十几分钟,她就借口头疼要走,男孩正看在兴头上,说什么也不愿走,郝倩倩生气一人走了。出电影院往回走时,郝倩倩觉着这些街道似乎也比以前窄了、破了。她想北京了,北京有宽阔的街道、舒适的影院。
郝倩倩逃也似的回到北京,还没容她对那个男孩发表意见,人家的短信很快追来,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没看中她!郝倩倩躲在屋里哭了大半夜,早上起床,叫齐静梅看到了红肿的眼睛,问她遇到了什么事?郝倩倩低声说没事,昨晚有些胃疼,一个人觉得孤单。
齐静梅扳着她肩膀说:“妹妹,有事跟姐姐说,不要一个人闷着流泪,记住,咱得挺着,北京不相信眼泪,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齐静梅的话说得温情而决绝,但郝倩倩心里清楚,她的话就是真理。
八
何婷婷搬走后,再没了她的消息,临搬走时,齐静梅要求,三人相互留了手机号码,还相约等过完春节三人一起聚聚。只是,这一分开,何婷婷从没来过电话,郝倩倩也不曾主动给何婷婷打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状态,在北京,很多人并不喜欢自己的状态被别人打破。生存在这个城市的人,就像种植在路边的树,也许某一天他们的枝枝杈杈会碰擦到一起,但是那挺直的树干间,永远有不可触摸的距离。
何婷婷不与大家联系,齐静梅再给郝倩倩说到何婷婷时,语气就变了:“别看何婷婷面子上春风得意,那都是在咱们面前装的,装得比咱过得好,其实,她麻烦着呢,虽然住的条件比我们好,可她的导师还没离婚,她的身份有多尴尬,连个二奶都算不上。她心里急,不管不顾地催,导师嘴上在说正在办离婚。”
“这不挺好的,她的面包马上就会有了。”
“好什么呀,你以为她的导师真会离婚?才怪呢,不过是敷衍她罢了,真要想离,怕是早就离了。原来说离,不过是缓兵之计,现在她肚子没了,导师也就把她玩玩罢了。唉,这人呐,就是不能拿自个儿做交易,下场都不会好的,尤其不能拿婚姻作赌注。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个年代最靠不住的就是婚姻了。所以,你不要对婚姻抱任何幻想。婚姻说白了,就是一把椅子,做得好,多坐几年,做工不好的,不定哪天坐着坐着就散了架。婷婷现在的日子其实最不好过的,依我看,她还不如从导师那里要笔钱,再找个男人嫁掉算了,何必呢,这样等下去,遥遥无期。最后只会像我一样,人老色衰,没男人要了。”
听着这话,郝倩倩心里不舒服,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何婷婷凭感情活一天过一天有什么错?齐静梅这样说,其实是在说她自己呢,她看似看透了男人,但她不会轻易放弃与男人交往,从她的言谈举止中,能看出她对男人的依赖和渴望。
还真叫郝倩倩说着了,跟郝倩倩讨论过何婷婷没几天,也就春天刚开始吧,齐静梅的屋子里突然间多了个男人。正是北京气候最恶劣的时候,动不动就刮风沙,齐静梅和那个男人是在沙尘暴中认识的。那天,她顶着纱巾在马路上闯红灯,他的车蹭到她,虽然没伤着,但受惊不小。齐静梅冲上去挡在车前方,她不能白吃惊吓的亏。
本来,是齐静梅闯红灯有错,她这一闹,倒成开车人的错了。没办法,他打开车门请她上车。十字路口没法说对错。他告诉她,他姓雷,叫他大雷好了。两人在车上却没争论谁是谁非,倒聊起天来。这一聊,挺对眼的,当即,大雷请齐静梅吃顿饭,相互留下电话,后来只联系过一次,大雷就上齐静梅的住处来,晚上留下没走。
可是,卫生间的马桶并没有堵塞。
自汪大志离开后,齐静梅变得觉默了许多,依她的脾性,是安静不下来的,可那段时间,郝倩倩注意到她每天晚上都早早把自己关进屋子,有次经过她的门口,门没关紧,看到齐静梅正仰躺在床上发呆哩。
看来生活真的是需要起伏,人需要调剂。自从大雷出现后,齐静梅重新变回原来的她,又开始大大咧咧起来。大雷的模样比起汪大志来,还是差了许多,可齐静梅说,模样又不能当饭吃,她不需要华丽的模样,只要实实在在的东西,并且,这些是汪大志给不了她的。郝倩倩起初并不太知道齐静梅所说的汪大志给不了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很快就弄明白了。
这天,齐静梅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非要带郝倩倩一起去赴大雷的饭局,还说要郝倩倩零距离感受一下大雷的魅力。郝倩倩坚决不去,这个灯泡可做不得,但齐静梅打通大雷的电话,叫他给郝倩倩说。她不好再推辞,便跟着齐静梅坐公交车去了。
临出门时,齐静梅突然想起什么,把手机丢回屋里。郝倩倩问她为什么不带手机,她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到亚运村的一家烤鸭店时,大雷已等在门外,一见面就问齐静梅怎么不接电话,他以为她们不来了呢。
齐静梅一摸口袋,看了郝倩倩一眼,惊叫道:“呀,我的手机怎么不见了?”
大雷埋怨道:“看看,我说开车去接吧,你不让,肯定在公共汽车上被偷了。这下,知道北京小偷的厉害了吧。”
“这可怎么办啊?”齐静梅焦急得直搓手,“这可是我唯一的联系方式,别人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
大雷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是个折叠式的新款诺基亚,带手写笔的那种。他打开后盖扣出SM卡,把手机递给齐静梅说:“给,明天去移动公司把你原来的号码申请回来就行了。”
“这不好吧,用你的手机……”
“送给你了,刚用不到三个月,我那个旧的还能用。”
齐静梅看了眼郝倩倩,毫不手软地接过手机。
吃饭回来的路上,郝倩倩一句话都不想说。回到家,齐静梅跟进郝倩倩屋里解释这事,说她是为考验大雷这个人,你看,他是不是特爽快,连问都不问,对她充满了信任,是不是个让人放心的男人?郝倩倩漫不经心地偏过头,这是齐静梅和她情人之间的游戏,她没兴趣听。
齐静梅感觉到郝倩倩的消极态度,扯了几句别的话题,突然请郝倩倩帮她拿主意:“倩妹妹,齐姐现在最体己的人就剩你了,咱们是姐妹,我也是经历过两次婚姻的女人,说实话,在北京,我真的漂累了,碰着大雷这样的男人,你说姐该怎么办?”
郝倩倩心想,前阵子你说何婷婷的不是呢,怎么到了自己,就犯糊涂呢?但她没这么说,她听出来了,齐静梅看似茫然,实际上该有的主意她一点都不缺。于是她说道:“我对大雷一点都不了解,也无从了解,连今天这顿饭一起,也才正式见过两回面,可以说对他根本不熟悉,怎么给齐姐出主意呢。我看呐,齐姐心里早有谱了吧。”
“倩妹妹真是个鬼灵精,什么时候都很稳当。”齐静梅笑道,“我是这样想的,先和大雷处着,走一步再看了,虽然和大雷发展得快了些,可到现在还不知道他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也没好意思问,但看他的派头,肯定比汪大志强。唉,我们做女人的,不就为有个好归宿么,你看婷婷,年轻漂亮,跟导师那么辛苦,人家居然还拖着不离婚。我都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能怎样?遇个合适的可真不容易。你看,大雷的工作挺好,报社记者,看他开的那辆尼桑,就知道他混得不赖,我都不敢相信这样的男人能落到我手里。”
郝倩倩望着沉浸在幸福之中的齐静梅,着实没什么好说的,看来她是拿定主意靠男人打发日子了,这是她为自己开的处方。
齐静梅接着又说:“说句实话,你齐姐我有什么?原以为汪大志可以让我风光一生,谁知落了空。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北漂,再没什么奢望了,能逮个像样的男人,叫这一生有个依靠,就知足了。要我说啊,倩妹妹,也别奢想什么爱情了,要能遇到有点钱的男人,也甭管他老点、丑点,抓住他就别放手。咱们女人,经不起折腾!”
那一刻,郝倩倩心里特别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