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紫苏微闭着眼,她在想母亲的样子,是不是真的和阳光一样充满着温暖。可是,她想不起来了,母亲在她的记忆中只是一个影像,打她记事起,就根本没见过母亲的样子。
老太太蜇进来时,秦紫苏都没能从那种温暖的感触中醒悟,她在阳光里闪烁的眼泪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轻声问一句:“姑娘,您这是咋了?”
老太太有些紧张的神态让秦紫苏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眼泪擦了,她得回到现实里。再温暖的阳光也温不暖冰冷的现实,她喜欢的现实未必就能让她接受。秦紫苏的脸上漾起笑,她进入到租房者的角色。
来的路上,老太太已经明白地说过,三间房是可以单独出租的,但她只是租女客。“女客好啊,干净,还安静。我出租这房呢,也就这几年,到时候孙子回来了,就要给他住了。这房子啊,也不想老动来动去,能简洁就简洁。这要租给男客,就不知道最后交出来的房会变成啥样了。”老太太一路也算是把她租房的背景和条件交代清楚了。秦紫苏在没见到房子前,也只能随声附和几声。现在要面对是房租,好与不好,喜欢与不喜欢,感觉变成次要的了。
老太太神色犹豫了一下,说:“这间?是最贵的……”
有阳台,有阳光,自然会贵。秦紫苏有这个心理准备,她只是希望不要比麻脸租婆那套房更贵。
“姑娘,换了别的人呢,我就一千八绝不少一分。看您呢,清清爽爽,想必也不是东西的人,这样吧,我就给您一千六,您看怎样?”
秦紫苏在心里与麻脸租婆的房子比较了一下,结果是很合算的。麻脸租婆的房子在偏远的通州,房租自然比不得这附近的房子,而且还要一涨六百,合下来一个月一千八百块钱,上班还不方便,她能吃苦没错,但若苦而不值,她要再坚持,那不是脑残是什么!老太太的这房子虽说只是租个单间,单间也有自己的空间啊,关了门,不一样是独居么?而且,这里离公司近得多,以后她不用再那么早急着坐地铁赶公交车了,房租说实话真的是不贵,比她去中介看过的那些房已经非常低了。秦紫苏心里很愿意,出于本能,她还是要跟老太太杀一下价的。
秦紫苏隐起脸上的欣喜,装出嫌贵的样子说:“房子有些小呢。”
老太太笑了:“单间啊,您一个女孩家的,要那么大干嘛。太大那价钱不就又上去了!”
秦紫苏这下有些难为情,老太太一点都不像麻脸租婆,她的话不多,也不凌厉,像她的慈眉善目一样,让她心里很适坦。她犹豫着还要不要再狠狠心侃一侃,再怎样,老太太也是北京人,既有这样一套房出租,显见是不缺钱的,而她则孤身一人在北京,除了一颗能耐得住寂寞的心,一副吃得了苦的身体,其他什么都没有。她咬咬牙,还是提出月租再降一百,一百对有房子出租的老太太算不了什么,但于她,就多了一份薄薄的慰藉。
一千六或许已经是房东老太太的底线了,她这次连犹豫都没有,很坚定地摇摇头说:“姑娘,我没跟您说虚的,这周围你可以去问一下,如果有比我还低的,我不要您的房租。我若不是看您眉清目秀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会这么轻易降的,我这还真不愁租呢。谁在外没有个难处呢,我那孙子这么多年在广州闯荡,也一直租着房子,有一回他住的地方叫人给偷了,连吃饭的钱都没剩几个,欠了一个月房租,就让人给轰了出来……我还能不知道你们在外面闯荡的人辛苦么?若真是嫌贵,您就住北边的那间屋吧,给您我就算再低点。”老太太的一番话,倒说得紫苏有些羞愧,人果然是欺软的呢,自己也是瞅着老太太好说话吧。紫苏心里已经放不下这个有小小阳台的屋子了,她只要这间,她要阳光的味道。这个时候,钱的概念倒从她的头脑里飘移出去,不那么打紧了。
秦紫苏看出老太太不是精明死磕的那种人,她是真诚的,一点都不是麻脸生婆的那种假热忱,这样的真诚也不是很容易遇到的。她不再多说,和老太太约好搬进的时间,当即交付了订金。老太太把屋里的钥匙和防盗门的钥匙各卸了一把交给紫苏,说等她搬进来就签正式的租房合同,但那时是要提前交三个月的租金,以后都是如此,这样她就不用每个月过来一趟了。又说要是不想租了,提前一个月告诉她,她不会像有些人扣住押金不放,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提前说了,她也好再招租,可别让房空着,就亏大了。见定下租房了,老年人的絮叨像开始飘散的杨絮,还没到漫天飘荡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觉得让人烦。秦紫苏有过数次租房经历,没有一次有人跟她这样絮叨得如此精细而贴心,每次都是公事一般,几点注意事项,不能按时交房租会怎样,都是合同上的条款,呆板而生冷。看秦紫苏一一应允,老太太迟疑了一下,又专门叮嘱了她一句,一定要帮她爱护好房子,可不能将来交她房时弄得破败不堪,那她可就心疼死了。秦紫苏忍不住乐了起来,老太太租房敢情跟嫁闺女一样,嫁了,又担心遇人不淑,毁了闺女。
终于,秦紫苏把自己安顿在这间不大却简洁的小屋里。小小的阳台上,她买了几盆绿植,都是不用太多操持就可以活得很蓬勃的植物,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温柔地照耀着它们。阳光,绿意,洁净的小屋,一切都这么安闲,这么的温情,让紫苏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过那种要陷落的绝望。她在这个城市真的是生活得有些久了,已经有了这个城市一样的坚硬性格,她学会了修复自己的悲伤,学会了把每一次新的生活都变成创可贴,将或深或浅的伤口贴上,然后无论痛与不痛,都会慢慢被淡忘。
秦紫苏搬进来的时候,北边那间屋已经有人住进来了,而且看起来,都已经在这里开过伙了。速度居然比她还要快,看来老太太的房子真的很抢手呢,也说明像她一样为房子而奔波的人在这个城市确实太多了。她忽然想起一个词“蚁族”,蚁是蚂蚁,像蚂蚁一样庞大,还是像蚂蚁一样辛苦而贫贱?有说是指在城市里流浪的、贫困的年轻人,那毫无疑问,她确属“蚁族”。还有那位比她更快搬进来的,指定也属蚁族了。
是不是蚁族没关系,每个人的生活都只能是自己的,并不因为有着这么庞大的一个“族”的存在而有所改变。
这样说其实并不准确,有些事不是因为“族”的存在而改变,但却因了“族”的庞杂而被改变。当天晚上,让秦紫苏享受美好感觉的阳台,就给她带来了麻烦:那个先她住进来的“蚁”很突兀地闯进了她的私人领地,要在阳台上晾衣服。
秦紫苏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物品,虽在北京漂了几年,但她总没有归属感,时不时要搬家的漂泊感让她的心老踏实不下来,她以为自己的生活总充满危机的,所以她没有很多女孩对于购物的狂热,她冷静内敛的作风让她这几年积攒的家当仅用一个大编织袋就可以全部归置完毕。当她在柔和的灯光下倚靠在小床上享受重新找寻到住所而带来的温馨感觉时,门却一下子被推开了,高静娴就那么张着两只手拎着湿漉漉的衣服站到了门口。
秦紫苏吓了一跳,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呆愣地望着高静娴。搬进来的时候高静娴并不在屋里,等她回来洗漱时,秦紫苏已关门闭屋,一副互不惊扰的姿态。
看到秦紫苏有些惊惶失措的样子,高静娴没有丝毫歉意地笑了笑,一边径直往阳台走一边说道:“刚搬来的?速度真快,昨天这里还空着呢,我还想是不是有些寂寞,没想寂寞这么短暂。——哦,我是北边屋的邻居。在阳台上晾个衣服。”说话干脆,动作更干脆,直接向阳台走,自然得不像是各自为政的人,而是一个家庭的成员,连征求秦紫苏意见的意思都没有。
反应过来的秦紫苏有些不快,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大咧?这个阳台是她秦紫苏的,又不是她的,凭什么比她这个主人还要随意?
脸上的不快明显挂了出来,而且对方连门都不敲,使秦紫苏更加不快,她冷冷地说:“对不起,房东没有跟我说阳台是公用的。”
“噢!”高静娴并没停下手里的动作,“我知道啊,我是借用一下阳台。我那屋里背阴,也没有晾晒的地方。你屋里有这个阳台,能晾晒衣服,又可以晒上太阳。真好!”
说话间,衣服已经端正地挂到几个衣架子上——秦紫苏这才注意到阳台上还有可以升降的衣架。那天看房时只顾着那一地暖洋洋的阳光了,没注意头顶。高静娴把晾衣架摇上去,她最早住进来的,看来是把这几个空着的屋子情况都摸清楚了。衣架是升上去了,但衣服上的水却没有滤干,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这样的淌水,高静娴随着秦紫苏的眼神看了一眼阳台已经积了一大滩的水,却发现新大陆似的嘻嘻笑道:“哟,妹妹真是好雅致啊,居然养了这么多花。”
这倒把秦紫苏提醒了,赶紧把几盆绿植往阳台的两端挪放,免得淋上衣服上的水。又去卫生间拿来拖把,把阳台的水擦净,再拿来自己的脸盆,放在滴水多的衣服下面,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没搭理高静娴。高静娴也没事人一样看着,脸上一派轻淡。
把拖把送回卫生间,高静娴还在秦紫苏屋里坐着。见秦紫苏回来,她两只手一拍,夸张地说:“妹妹一看就是贤惠的女孩,瞅你这眉眼,一准是个有福之人。老家是哪的?多大了?来北京几年?干吗的?”
初来乍到,又遇这么个大咧毫无眼色的主,秦紫苏没法甩脸子,她不是那种见面自来熟,平时也很少与人交往,她待人不冷,可也绝对不热,她习惯用距离来掩饰和保护自己。在这个人群拥挤的城市,距离似乎是很多人的一种本能。但她没法一下子拒绝高静娴的热情,尽管她心里已经开始排斥。
面对高静娴盘查可疑分子似的一连串询问,秦紫苏忍了忍,还是很认真地一一回答了高静娴。
高静娴又是两手一拍:“哎呀,赣妹子,难怪这么秀气呢。还广告公司的文案,妹妹果然是才女哦。我就说妹妹气质安娴静雅,一定是有素养有内涵之人,我果然是好有眼光!”
秦紫苏忍不住笑起来,安娴静雅,这么个咋唬的人居然会用这么个词来形容她。
“刚搬进来的时候,我心里还猜测,多有福气的人才住这屋啊,瞧瞧,还带着阳台。我来看房的时候,一下子也相中了这屋子,多敞亮!可房东老太太说已经租出去了。妹妹是做文字的,赚的钱不少吧?也怪不得呢,一个人住这么贵的房。”高静娴的语气夸张是夸张,但夸张里还是让紫苏听出一片意兴阑珊来,好像刚才的话只不过是为了锦上添些花而已,至于那锦是否是真的锦,那花是否是真的花,却是无关紧要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秦紫苏本无心与这个女人作过多交流,但人家问你了,也奉承了,就算是有口无心,自己不回问一下总显得不友好,也太生硬,毕竟以后同处一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就含糊地问高静娴的情况。
一个不细问,另一个也就敷衍几句罢了,陌路相逢,也许仅仅是点头之交。高静娴说得大大咧咧,却一点也不敷衍:“我姓高,叫高静娴。妹妹以后就叫我高姐好了,比你大好多岁呢,咱们不是同代人,没有共同语言。我没你幸运,啥也不会,原来学的统计,在小地方统计的就是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东西,不喜欢以前半死不活的工作状态,辞了工作来到北京,没想到首都什么都统计好了,不需要我这样的统计员。只能做些其他的事,也没个固定,什么都是一切从头再来。做了庞大京漂一族的一员,至今仍漂不到实处,如今可是捉襟见肘,只好住北边见不到阳光的便宜房喽。”
高静娴的话说得像她脸上的表情一样轻松,但秦紫苏却听得心里一酸。在麻脸租婆用短信通知她搬房子时,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暗淡了,连固定的处所都没有她何以安生?她不像当初和她一起租房的同学王紫晶,无论艰难与否,背后都有一个家随时欢迎她的回归,有父母撑开温暖的怀抱,有倦了累了可以随时躺下来的地方。而她,除了悲伤的回忆,除了回不去的过去,还有什么?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生活底层中的底层,她连辛苦和疲累都无处诉说。在北京几年,她依旧漂得一点都不踏实,像春天漫天飞扬的絮,随了风东飘西荡,想停都停不下来,可悲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哪里落下来。但她却从高静娴身上体会到了某种希望,仅仅是一间带了阳台的屋子,而且租金并不见得就比北边的屋能贵出多少,但却被仰望了,被“幸运”了,不管这种仰望是多少角度,也不管这份“幸运”有多表面。
秦紫苏再无心计较高静娴把衣服晾到阳台的举动,同是北漂沦落人,都是柳絮一样漂荡生活,都是无法捉摸的未知人生,她何必太计较呢。就像当时的房东老太太,在她什么话都没说出之前,主动给她降低了两百块钱,那也是人与人之间互相传递的心灵暖流,她又为什么不能呢?
秦紫苏其实是能深刻体会阳光照耀的生活。王紫晶回老家之后,她因无力支付过高的房租住到了地下室,每次走在通往地下室那长长的台阶时,她就有种走进坟墓的森然感,虽然通道顶端的灯亮得刺眼,尤其是夜晚,白煞煞的亮如白昼,那空旷的浩浩荡荡的寂静洪水一样,淹没了她,裹挟着她,她内心充满了无边的恐慌和惊惧。住在那样的地方,还有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洗过的衣服只能挂在洗手池旁边滤水后再拿回屋内阴干,从没见过阳光,虽然走出地下室就是明媚的无边无际的阳光,可那些铺张的都有些浪费的阳光,却不是她的。住到后来,甭说身上的衣服,就连身体她觉得都能拧出水来。一个住在没有阳光而且阴潮地方的女孩,浑身都是那种阴凉之气,像是被打了某种印记似的,很容易被敏感的人感觉到。那种阴凉之气,使秦紫苏的心情越发不那么明朗。正因为有了这段住地下室的经历,她才对有阳光的屋子充满了真切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