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夏忍冬早就想搬离学校了。去年的时候,李苍华就鼓动她和他一起到外面租房住。李苍华说他几个师弟都带着女朋友在外面过着小日子,还问他什么时候带着嫂子跟他们做邻居。那时候夏忍冬有些动心,但也只是动心而已,她不是缺少搬离的勇气,更不是考虑经济问题,而是——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和李苍华这种生活。虽然现在连刚刚学会谈恋爱的中学生都互称老公老婆,似乎没人在意这种称谓的严肃性和逻辑性,对未婚男女的关系更是宽容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夏忍冬的爸爸是中学老师,观念传统,他是不可能允许女儿体验这种经历,犯这种错误的。女孩子嘛,就要自尊自爱自重,如果自己都轻贱自己,谁还把你当回事?爸爸这样的话说过很多回了,夏忍冬每次都耐着性子听,听完还要表表态:“爸爸放心吧,您女儿错不了!我就差把自己供起来了,怎么可能不自尊自爱呢!您女儿是什么角色啊,哪能轻易被人骗走,对吧?”爸爸就笑,那种特别舒心的笑,毫无城府,毫无芥蒂的笑。
夏忍冬一直很奇怪,爸爸好歹也是个中学老师,他教的那些学生很多都比他有心机,怎么爸爸就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他笑起来就是那么单纯得让人羞愧,天知道在这个到处都藏着心机,藏着出卖的当下社会环境,他是如何内心清透如水地生存到现在,而且还活得滋味十足的?她都有些同情妈妈了,守着这么个清淡的人儿,她的内心是不是太具有强大的能量了?就像北方人吃苏杭菜,老是那么薄薄的口味,不寡淡死啊?!
妈妈点着夏忍冬的额头,笑骂她:“哪有这样编排自己父母婚姻的,人有自己的偏好,这世上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天定的。你嫌寡淡,那你就吃口味重的去,却不能嫌别人吃的淡。”
想想也是,这世上所有人不可能都一个口味,那样的话岂不更寡淡!可是爸爸拿他的口味来要求我,是不是有些霸道?我跟他又不是就一个菜吃的。想归想,夏忍冬还是没越雷池。她也知道,爸爸是抱定了某种观念,这种观念更多的其实只是自我安慰而已,对她的行为还是仅限于意见仅供参考的层面,具体倒不干预太多。就拿她上大学来说,爸爸想让她报政法大学,毕业后最好当一名律师,像电影《律政先锋》里的凯瑟琳一样,惩治犯罪,除暴安良。夏忍冬听了直接有种快吐血的感觉,这哪里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要求,更不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建议,简直就是……就是一个脑残粉的神话嘛!爸爸坚决不承认他是一部电影的脑残粉,他说这只是一种期望。而最后夏忍冬报考的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冲着女儿翘了翘大拇指,笑意盈盈地说:“还是女儿有主意。”到考研究生的时候,她报的又是另外一所学校的文艺学专业,之间跨度实在太大了,爸爸也只是点着手指头说,你呀你呀,我看你就是玩吧。却照样没有说反对的话。这就是她的爸爸,不见得适合她的口味却是像溪流一样让人舒服的一个暧男。
李苍华的鼓动没能最后打动夏忍冬,她就像在爸爸面前的表态一样,守住了自己,在这个喧嚣而浮躁的时候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姿态。只是李苍华,那个誓言会护她一生的男生,却不能像她一样守着自己的誓言,他如同一只蜜蜂,在身边四溢的花香中,跌进一个师妹的温柔乡里。师妹的温柔像黏稠的蜂蜜,李苍华再怎样挣扎,终是翅膀沾满了甜腻,再也挣不脱,亦爬不出来了。面对李苍华的羞愧,师妹的傲慢,夏忍冬敛了眉,让心头泛起的酸变成黑暗中狂舞的泪水,她的心里像汹涌的河流一样,当所有的河水漫过,她的情绪就如沉积下来的泥沙,李苍华被封死在那一片旷芜的泥沙之中,若无人刻意淘挖,那泥沙便会一直保持着寂静和平坦,至少表面是这样。
学校的研究生宿舍楼是座老式的四层板楼,在周围的高楼群里,这座四周爬满青藤的唯一老楼除了有孤立于世的沧桑感之外,还有一种中气十足的气蕴,仿佛多少年风风雨雨的浸淫,就是为了这份气蕴的积淀。夏忍冬和一位来自杭州的师姐同住一室。师姐是那种标准的苏杭美女,一口吴侬软语奶糖一般,对夏忍冬来说,是份甜津津的腻歪。这份腻歪特别招人,尤其是那些自诩为北方的汉子们。于是,这两个人的宿舍就没那么清静了。好在夏忍冬没课的时候,那时除了和李苍华约会,每周末还可以回家,躲了师姐招惹的那份热闹。但太爷爷去世后,家里忽然就变得不那么安静了,以前从不往来的那些叔伯堂哥们蚊蝇一样,时不时飞到家里来嗡嗡嗡地扑腾,叮一下,把家里搅得乱糟糟的,然后再离开,仿佛这样的闹腾对他们而言是天上人间的一种享受。或者,是爸爸一贯的清淡映照了他们生活的不堪,他们想看到的是她们这个家的不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再不是那个一贯淡定的爸爸了?他开始暴躁起来,身上的每个细胞都胀了起来,他会冲着妈妈吼了,会轻易就往地上摔东西了。原来家里只有妈妈的大声音啊,爸爸总是笑眯眯的,让生着气的妈妈自己弱了下来!夏忍冬现在不敢靠近爸爸,爸爸像只刺猬一样,他浑身的刺竖起来,每根刺又硬又利,可是他那些利刺下柔软身体里的伤口怎么办呢?她多想还能像从前一样靠着爸爸,看他随性而清淡的笑,一家人彼此依偎,守着这份简约的幸福。既使没有李苍华,她也不会有更多的失落和空虚。可是一切都随了风,家里的平静被夏家那些人打破了,李苍华也成了他人的誓言,而宿舍,是师姐的繁华场所,在那么多欢声浪语里,她只不过是一株不知道如何摇曳的狗尾巴草而已。师姐在她的落寞神情里更有春光无限的明媚与粲然,到底是江南女子,既温婉似玉,也清寒如霜。
夏忍冬不屑与师姐有口舌之争,又不愿在这几平方米的灿烂春光里尴尬地黯淡着,她悄没声息地寻找起房子,然后跟师姐招呼了一声,将狭小的宿舍彻底交与了师姐。没有她的存在,师姐这朵娇美的花这下可以尽情绽放了。
夏忍冬拖着软箱包踩着黄昏的尾巴进屋时,秦紫苏也刚好一步踏了进来。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或许是读出了秦紫苏眼里的疑惑,夏忍冬笑笑,先招呼一声:“您好!刚搬进来的。”她指指位置偏东的那个房间。
秦紫苏一见这个眉眼里都是笑的女孩,心下便涌起一种温情,好像面前站了自己的姐妹般,在这个黄昏,在已经有些黯淡的客厅里。她同样报以微笑,指指南屋,说:“我是这屋的。我叫秦紫苏。”
“紫苏?好可爱的名字。我叫夏忍冬。”夏忍冬伸出手,只是一个屋檐下,点头之交而已,这一伸手,倒有了初次见面的仪式感。
秦紫苏也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这见面的方式有些隆重了,像两国外交似的。秦紫苏这一声嘀咕,听得夏忍冬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本来就是个爱笑的女孩。
“我们有缘。”夏忍冬说,“我们的名字都是一味中药呢。紫苏一定是南方来的,不是江西就是湖南人。”
正打算转身回屋的秦紫苏惊讶地看着忍冬说:“我是江西人。这你都知道?在我们老家,紫苏其实更类似于野菜,味道好冲,好不值钱的,一般也就是做酱菜的时候摘上一把剁碎用来调剂味道,有时候,做菜没调料也会放一些。平时是没人吃的。”
秦紫苏简直是他乡遇故知了,平时没那么多话的人,却与初次见面的夏忍冬一见如故,竟就她的名字叨咕开了。夏忍冬也不示弱,把软包往旁边一放,连屋子都没想着进去,和秦紫苏就那么面对面站着聊起来。
黄昏走得慢,却还是在两个女孩的嘀咕声中隐退了,夜色就那么不情愿地爬了上来,窗外的路灯精神昂扬起来,灯光像一条微微涌动着波浪的河流,穿过窗户,把客厅的黑暗冲得很淡。
五
客厅东边是夏忍冬租住的房间,没有阳台,却带着个飘窗。飘窗不大,也就几十厘米宽,但因朝外围上了铁栏杆,飘窗就显得宽大了些。东面的房间早晨能晒一会儿太阳,光线还算不错。高静娴住着朝北的那间,其实是三间屋子面积最大的,不过说大,也就比另外两个房间多一两个平方米吧,当然这是不算秦紫苏屋里的阳台和夏忍冬屋里的飘窗,大概设计的人是为了平衡这三个房间的缘故吧。
高静娴的北屋,没飘窗更没阳台,常年晒不到阳光,若不把衣服晾到秦紫苏的阳台上,就只能阴干。秦紫苏受过这份罪,能体谅她的难处,又是个面薄的人,对高静娴拎着衣服来晒也说不出三三四四的话来,何况不就晾晒个衣服嘛,又不占你的床,床才是这室中之重。
高静娴是湖南人,与秦紫苏算是半个老乡,同为南方人,有着差不多的生活习性。高静娴每天有换内衣的习惯,一个常换内衣的女人显见得比较爱干净。秦紫苏对此没有异议,反正晾衣竿一摇上去,内衣是挂在两端的,中间总有什么都不挂的空挡,挡不住阳光,也不妨碍她什么。但慢慢地秦紫苏有些不舒服了:高静娴除过晾自己的,偶尔还要晾一条男人的短裤。一个女孩子的屋里,晾条陌生男人的短裤,这叫谁心里也舒坦不了。房子是三人合住,而且全是女性,签合同的时候房东老太太还专门跟她说了,她只租女性的,她可不想一套房里有女还有男,太混乱了,她没法担待。秦紫苏当时听了心里有种踏实感,她也不想跟男人租住在一套房子里,那太不方便了。
可这样的不方便还是出现了。屋里明明三个女性,偏偏她的阳台上晾晒着男人的短裤,丝毫没有要隐着藏着的意思,明目张胆,理所当然似的。房东老太太自个儿估计也没往深里想,她说只租女性,不租男性,并没有强调不能住男性,更不能阻止租下的是女性,住进来的有男性。这简单的复杂让人虐心。
更奇怪的是,明明屋里晾着男人的短裤,却自始至终,秦紫苏都没见过有男人出入。这就有些诡异了,难不成这屋里还有田螺小伙不成?秦紫苏试了几次,也没好意思张口问,这关乎人的隐私,她是个清静之人,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习惯。更何况,她觉得自己的人生都糟糕得一塌糊涂,哪还有心思去操心别人的私事。
可不问明白,那种不舒服像块横在面前的石头,地方就那么大,想绕都绕不过去。现在就剩下这一小块地方是自己的,秦紫苏体谅高静娴的难处,怎么这一体谅就让她如此尴尬呢?男人可以悄无声息地来去,却留个内裤堂而皇之地挂在她眼前摇来晃去,这算什么事啊!而且她看高静娴的架势,已经把这个阳台当成公用的了,每次都是推门就进,若是门被秦紫苏从里面反扣了,敲开门还会叨咕一声:“我还没晾衣服呢,怎么这么早就关了门。”好像不是她借了秦紫苏的地方,而是秦紫苏占领了她的阳台。高静娴的这种霸蛮劲倒叫秦紫苏有些无所适从,心里越发硌应。而且秦紫苏算是看出来了,只要她不说话,高静娴是铁定了要一直这么晾下去,谁让她的屋里有那么一个阳台,阳台上偏还装了一副升降晾衣竿,还阳光灿烂,她又那内敛羞涩呢。
受刑一样忍了几天,为这事得抑郁症的可能性都有了,秦紫苏终于决定与高静娴说说此事。晚上等她来收衣、晾衣服时,秦紫苏拐弯抹角说到了男人的内裤。她说得一脸赤红,好像自己注意到这些很不洁似的。
高静娴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很认真地说:“你说了半天,是问我与这条内裤主人的关系是吧?他是我老公,现任,有法律保障的。”
一脸的端正倒弄得秦紫苏尴尬了,想是人家认为自己揣了多少心思一样。秦紫苏摇着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高姐,我就是问问,毕竟咱们这屋都是女人,况且……况且,我这里……总是不太方便。”她其实想说,让在阳台晾衣服已经是她的让步了,却还晾着男人的短裤,叫她一个姑娘家,怎么面对?可到底面皮薄,同处一室不让大家都难堪,话还是说得不那么直接。
“是不是这个意思都没关系。反正就是男女关系嘛,左右就是一张薄纸。如果在老家那些小地方,还有几个家庭像以前一样老公守着老婆,父母守着孩子?大都在外漂着,家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了,仅仅是个概念。身子在外面,就算心还在家,又有多少人能守得心又能守得住身?钱没赚了几个,嗨,人也没那么完整……就说我和我老公吧,我们俩年龄不相当,他比我小几岁,可这又怎样?社会上那么多男人喜欢找年龄小的,女人就不能找比自己小的?告诉你吧,年龄小的就是好,劲大,结实,耐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