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静娴惊讶道:“哎哟妹子,还在为卫生间的事生气啊?不值当,物业不是也把问题解决了嘛,你怎么就放不下呢?我也没说你啥,人嘛,谁还不犯点儿小错,你高姐是过来人,难不成还能笑话你?你看就你这房间有阳台,我只能把衣服晾你这儿了。你看我们夫妻住的那房间,巴掌大的地儿,比不得你房间的宽敞。再说了,咱们能住在一起说明有缘分,北京多少人哪,偏是咱们住在一起,那还得彼此照顾一下,你说是不是?”
“对不起,我享受不起被照顾,也没有照顾别人的能力。我就是想睡个安稳觉。”秦紫苏说完,也不想再听高静娴多说,把门关上了。这个女人的辩说能力绝对一流,几个秦紫苏捆在一起也说不过她。但是,秦紫苏完全可以不跟她说,她只要疏远这个女人就行。
高静娴吃了闭门羹,拎着湿答答的衣服回到卫生间直接砸进了未倒掉水的盆子里,嘴里骂开了:“不就有个阳台吗,有什么了不起。老娘还不信了,没有阳台就晾不成衣服!”
汪大志从北屋出来,皱着眉头,抱怨高静娴:“瞧瞧你,喜欢咋呼吧。用人家阳台,每次非要弄到那么晚,就不能体谅一下别人?”
高静娴白了汪大志一眼:“哼,你还替人家打抱不平来着,有这本事不如多挣点钱来,我不要什么独二居独一居,就这种合租的房间你给我租一个有阳台的我也就满足了。要做不到,就少装好汉,还是乖乖闭嘴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汪大志的软肋就是作为男人没有挣上他和老婆够花的钱,他的吃喝拉撒还都离不开高静娴的一手操持。所以,他闭嘴了。
九
夏忍冬在南方待了差不多一月,回到北京她先回了趟家。走了这么久也没主动往家里打过电话,就是有一次她和师姐跟着导师与当地一所院校的一拨人在酒桌上,妈妈给她打过一次电话,酒桌上的气氛热闹,妈妈的声音她听不太真切,等出了包厢问妈妈有什么事时,妈妈却说没什么事,只是不小心拨通了她的电话。夏忍冬听出妈妈的声音有些嘶哑,问是不是和爸爸吵架了?妈妈轻叹了口气,说不吵了,有什么好吵的,吵架的力气都没了。夏忍冬不知道怎么安慰妈妈,沉默了。妈妈觉出女儿的为难,说没什么事,自己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就挂了。夏忍冬握着电话,站在包厢外面的过道上,有来往的服务员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她,却被她一脸的冷寂给吓得不敢吱声。
总归是女孩子,夏忍冬每走一个地方,都会买些当地的特产或者手工艺品之类的,行李不知不觉就鼓了。回家也是卸货的过程。
家里没人,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回来前,夏忍冬没有打电话,打电话也只是一种通知而已,等待她的,并不会比现在多出什么来。这就是自己现在的家!不到一年的时间,一个和睦温馨的家便改了模样,好像春天直接冲杀进初冬,百花的绚丽变成一地的凋枯。家里的寂静放大了忍冬心里的酸涩,也使她对曾经席卷她的温暖充满了强烈的怀念。
但是,仅仅怀念,又有什么用呢?她阻止不了夏家那些人随时的登门造访,也无法阻挠他们滔滔不绝的声讨和肆无忌惮的谩骂与斥责,她也解决不了这个家族的是是非非,更无法说服爸爸放弃太爷爷立下的遗嘱,她只能无助地面对爸爸越来越寒冷的脸和妈妈越来越沉默的哀伤。太爷爷的一份遗嘱,把她们家的世界整个给倾覆湮没了。世界如此太平,而她们家,却弥漫着战火的硝烟。
有时候,夏忍冬想,爸爸究竟为什么要守着太爷爷的那份遗嘱,不就是那个大院的一份嘛,多么不起眼的院落,看上去又那么败落的平房,倒是院落外那三株核桃树,长得葳蕤茂盛,十足的精气神。还能有什么呢?一个青花瓷瓶,太爷爷偷偷给了爸爸,却让他亲手砸碎。夏忍冬记得清楚,爸爸是从那时起,才渐失了他性子里的那种软糯,而一点一点地冰冷了起来,对那些“杀”进来的夏家人,包括对妈妈,也对她。
太爷爷,打从有记忆起,夏忍冬只见过那个头发掉得只剩下几根的老头几次,有一次,就是太爷爷让出租车司机抱着青花瓷瓶来的那次。老头那时走路还稳当得很,说话慢条斯理,瞅着夏忍冬直乐。那时夏忍冬才上小学三年级,扎着马尾辫,困惑地盯着那个瓷瓶,她问太爷爷,这是花瓶吗?太爷爷点点头,喜滋滋地说就是花瓶,但是要插好花才配得上这瓶呢。夏忍冬撇撇嘴,一个花瓶而已,只要是花就行。太爷爷没跟她较真,摸了摸她的头说:“丫头说的,什么花都行!”后来,夏忍冬真的跟同学去花店买了一束布艺康乃馨,插到青花瓷瓶里,她看着也没什么不谐调。谁知道太爷爷还会布局呢,却把她们家的幸福给毁了,那么老的人了。再后来,她跟着爸爸妈妈去看过太爷爷,他连话都不怎么说了,就是说几句,她也听不利落。她害怕太爷爷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老年人的气息,好像某种印记,刻在了身上,那必定是专属的,无论太爷爷晒多久的太阳,她离他有多远的距离,也能异常鲜明地嗅到那种气息。就算她不讨厌太爷爷,她也无法做到亲近,她不知道这种疏离感是天生的还是因为距离生发而成。都说隔代亲,她大概与太爷爷隔的代太多,感情也是有排斥性的,她排斥的,其实不仅仅是太爷爷,更是夏家大院那些所谓的亲戚们吧。待再长大些,她从妈妈那里听到些她们家的历史之后,她为自己对太爷爷的疏离终于有了诠释——到底是没有血缘之亲,骨子里就缺了融合的因素。及至后来的遗嘱,家的温暖的偏离,她对太爷爷残存的那点爱就成了过往的云烟,散淡无踪,不过太爷爷也无所谓的吧,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哪里顾得上在意身后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呢。
夏忍冬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安徽的宣笔和漆器笔筒,湖南安化的黑茶和酱香鸭,还有一些细碎的小东西,也就是旅游景点常见的那种小工艺品,都不是多么值钱的物件。爸爸学校每年都会分批组织老师去外地“参观考察”,或疗养、采风,爸爸每次出去都会给夏忍冬和妈妈买些东西,习惯养成了,连夏忍冬每出一次远门也会寻寻觅觅,给爸爸妈妈购置些什么,最可笑的一次是她小学六年级那年参加夏令营,四周没有可购物的地方,她居然在返回的路途中,在火车上买了一只北京烤鸭,被同学们引为笑谈。习惯有时候是可怕的惯性,夏忍冬却在这种惯性中乐此不疲,现在她多么希望爸爸像她一样,在这种惯性中体验着家的温度,享受关注家人的快乐。
归置好给爸爸妈妈的东西,她托着一捧小零碎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并非无人居住的萧条,她像嗅到太爷爷气息一样,明白地感受到妈妈的存在。妈妈现在就住在她的房间,他们分居了。也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分居,只是爸爸妈妈冷战的暂时格局,没准哪一天清晨,当一缕晨曦透过薄薄云层,落进早起的爸爸眼中,所有的美好在那一瞬闪亮,岁月的光芒闪着锦绣的华光,于是,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了太爷爷的青花瓷瓶,也没有了太爷爷的遗嘱,有的,就只是她们一家的欢娱,爸爸妈妈波平浪静青山绿水的生活。
夏忍冬抽抽鼻子,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得这般脆弱,她不是逃离了家么,平时的周六日她不再欢天喜地往家里赶吗,怎么一想来,居然就忍不住眼泪呢。忍冬忍冬,爸爸给她取这个名字,又岂是仅仅要她忍受她刚出生那年的寒冬呢。她初中的时候就看过记住了忍冬的花语:全心全意爱着你。这是爸爸当初给她和妈妈最大的希望吧。可是又怎样呢,希望总是要追,追到了,人生完满,没有追到,便是缺憾。还有一种,希望原本就握在手中的,只是中途,又溜走了。
买了菜回来,夏忍冬开始准备做午饭。妈妈单位离家近,骑自行车一趟也就十来分钟。单位原来有食堂,后来因为地方紧张,食堂撤了,换成预订外面的快餐。好多人不愿意吃盒饭,都自己带饭,中午在微波炉上一热,比盒饭既卫生又安全,还可以省下快餐的钱。妈妈不喜欢微波炉热出来的饭菜,嫌有微波炉的味道。夏忍冬还纳闷,微波炉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味道呢?她吃过微波炉出来的饭菜,除了该咸的咸,该淡的淡,根本尝不出来妈妈说的微波炉的味道来。爸爸很挺妈妈,也说微波炉热出来的饭菜不好吃,不如每天回家现做,可以做得简单点,健康就好,吃完饭还可以躺到床上休息呢。爸爸那么轻淡的一句话就变成了妈妈的制度,这么多年一直严格执行着。有时候,爸爸下午没课又不用跟班自习时,他也会跑回来跟妈妈一起吃午饭。
做学生习惯了吃食堂,夏忍冬对偶尔的做饭还是很感兴趣的。只是做饭也是一门技能,兴趣却是应急的,夏忍冬主厨的机会少,在宿舍有师姐的身手挡着,对她的三板两斧压根儿不拿正眼瞧;租房单住,她也只是偶尔操练一下,下个挂面,里面扔几棵青菜,或炒盘鸡蛋西红柿就碗米饭,纯粹应付一下自己的胃,让它没那么有饥饿感而已。就是这样,她也感到满足了,没有人打扰的生活,对刚刚逃离喧闹的人来说,怎么样都有几分美好的意味。后来想起李苍华,她还真有几分庆幸,幸好当初没跟他出来租房住,两个学生在一块儿过日子,油盐酱醋的,就她这一手,还不得把日子过成汤汤勺勺,该碰的碰,该洒的洒?到最后,她不是她了,李苍华却仍是李苍华,结局还不是一样?做女人,被牺牲的机会比男人大得多。
看看时间,妈妈差不多该回家了,夏忍冬最先做的是可乐豆腐,从网上查下来的菜谱。妈妈喜欢豆腐,也变着花样把豆腐做出不同的风味来。她希望妈妈能为她可劲地乐一乐,快一年的时间,妈妈的笑容就像蒲公英,本来圆圆满满地盛开在温暖明媚的阳光里,可是一阵风来吹落了几缕花絮,再一阵风来又吹落几缕,直到所有的花絮都随了风去,只剩下一杆空茎,痴痴傻傻地摇曳。她又炒了个青椒芦笋,最后是她最拿手的鸡蛋西红柿。在她手上都是没有章法的菜,但拼放在一起,却是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倒是有一股诱人的色彩。
妈妈快回家了,夏忍冬心里居然激动起,她想象着妈妈的意外,那一定是惊喜!闺女出差回来,没等着坐吃现成,还整出几个如此生动的菜来,心里再有不顺,那也不得可着劲儿乐!
可是时间过去好久,妈妈的影儿都没有。夏忍冬看着渐渐冷却的菜,一腔热情也逐渐凝固。她给妈妈发了条短信,说她回家了,妈妈要回家吃饭吗?一会儿,妈妈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她已经在单位吃过盒饭了,要她去外面吃点。
夏忍冬问:“你不是不爱吃盒饭嘛。”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都吃两个月了,其实吃盒饭也没啥不好,方便快捷,我也不用来回在路上折腾……”
夏忍冬没说她已经做好了饭,还怀着一颗期盼的心等待妈妈的回家。她都研究生二年级了,已经过了跟妈妈矫情的年龄。她默默地放下电话,呆愣地看着桌上的菜,刚才还花红叶绿、热气腾腾的三个菜,这会儿已是一副暮气沉沉的冷,她自己都没了胃口。
再打电话给爸爸。爸爸说下午有课,不回来了。
夏忍冬突然间觉得自己现在是多余的人,一个月没回家了,爸妈却这么不在乎她,有各种理由不见她。她还有什么理由在家里多待。她一点胃口都没了,将三个没动过筷子的菜倒进垃圾袋,收拾了一下东西,取了几件衣服,忍冬准备离开家。刚上大学时,必须得住校,那会儿对夏忍冬是多么大的考验啊,一周只能回家一次,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对住校的规定简直咬牙切齿。妈妈跟她一块儿骂学校不人道,刚养大的闺女还热乎着呢,居然要住到学校,一住校她该多想闺女啊!妈妈的帮衬倒叫夏忍冬不好意思骂学校了,她一周至少还能回趟家,那么多外地同学却只有到了假期才能回家,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她只是表现得恋家,而妈妈恋闺女罢了。现在倒好,不用非要住学校宿舍了,一周回趟家反倒变成了一种负担,她宁愿租住在外,把每一周每一周那么模糊过去,把家也那么模糊过去。
出了楼门,拖着箱子扔剩下的菜时,夏忍冬却看到了妈妈。妈妈锁好自行车,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笑,仍充满了她熟悉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