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离开前,夏忍冬回了一趟家。没有夏家那些人来嘈杂的时候,家里是一贯的那种静,只是这份静中,感受到的不是有点儿暖意和温馨的宁静,而是一种冰冷,一种沉寂,像无边的寒冬黑夜,压抑得人连心尖都冷冷地颤动,她忍不住颤抖。那些生生闯进她们一家生活的人,就像一把利剑,将她的家一劈两半,之前那个平和、温暖的家变成了过去,她只能以追忆的方式来重温。她的回家,没能让冷却的家变得有点温度,虽然爸爸还是像以往一样拥抱了她,她知道那只是习惯性动作,从他不再闪出热情光芒的眼神里她就知道。没心没肺。是的,没心没肺,就是这样!上小学的时候,爸爸会经常这么说她,她那时不懂,问爸爸没心没肺的人还能不能活,后来明白了,“没心没肺”的人岂止是能活,还会活得相当好呢。现在,爸爸是身体力行向她禅释“没心没肺”在他这个年龄段的意义吗?
妈妈也是一如既往地上前来给她卸下背上并无多少实质内容的背包,她平静得像一汪存久了的水,泛着无力的光。这个家庭里最能制造喧闹的女人,就像鸟儿失去了天空,又被藏起了翅膀,她没法飞翔。她的喧闹使这个家多么富有生机,多么富有色彩啊。她的动与静一招一式都那么合爸爸的拍,她是这个家和睦温暖的缔造者。可现在,她眼中的神采呢?夏忍冬微闭了眼,只觉苍茫的寒意,四面八方地向她弥漫而来,在一阵颤抖之后,泪意纷至。
而爸爸妈妈,竟无一人关切到她的情绪,竟像是,她是这个家的一名租客,来而往都无须纳入眼底。一阵真切的疼痛,扯住她的心肺,也扯住她身体里每一处能感知的神经。她想,若这世上,真能够没心没肺就好了。
八
高静娴这阵子很忙,每天早出晚归,尤其早上,秦紫苏压根儿照不上她的面。倒是汪大志,从他们正式在客厅吃饭之后,便不再隐形人似的躲到屋里不出来,秦紫苏有时下班早,回到住处时还能看到汪大志摊开手脚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或许没料到秦紫苏会这么早回来,汪大志慌得连忙坐起来,还把自己上下打量一下,生怕在秦紫苏面前有太多的不雅流露。仅是这点,就叫秦紫苏对汪大志心生了好感,这个男人还是很懂得分寸的,不像有些已婚男人,以为自己就是整个世界,什么顾忌都不要了。见秦紫苏回来,汪大志很自觉地关了电视,去北面的小屋里待着。有时候也会去厨房做饭,不过他做饭的次数比较少,总是高静娴回得特别晚时他才下厨。秦紫苏见识过汪大志的厨艺,也难怪他不得已时才去做饭,一盘菜几乎是酱油烀出来的,红的绿的都不见,只剩了透着油光的黑乎乎一片。高静娴大概是对汪大志的秀厨能力习以为常,就着两个黑不溜秋的菜吃米饭居然也吃得香甜,还招呼着秦紫苏也来尝一尝。
因为晚归,高静娴再晾晒衣服就不好直接推秦紫苏的门了——其实是推不动,秦紫苏从里面将门反扣了,穿件被洗成薄薄的旧T恤当睡衣,里面内衣都没穿,就算高静娴是女人,那也架不住把自己的这份寒酸展露出来呀。高静娴只好敲门,也不管有多晚,有时紫苏都入了梦。待秦紫苏穿起外衣开门,高静娴还要嘀咕两句:“妹妹真是好福气,这么早就睡下了。你下次不用扣门,咱这儿没外人,安全着呢。等我晾了衣服再帮你关上门。”秦紫苏没吭声,心说她果然没把自己当外人,不当自己是外人也罢了,怎么就不想这屋里还有她男人呢,果然是放得下心的人。通常是,高静娴晾完衣服一走了之,而秦紫苏,则在衣服滴水的滴答声中过很长时间才能入眠,这时候,连窗外的路灯都疲惫了,若是在老家的乡小村里,早已是真正的万籁俱寂了。
秦紫苏没打听过高静娴晚归的原因,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忙碌着,他们这些低微的人群,奔来忙去的,除了为生活,还能有什么可奔忙的。为了生活得更好,就必须更努力地奔忙,只是没有人去想,这样奔忙的生活,又怎么会有美好的意味?人总是拿未来来欺骗自己,谁知道未来又有多少变数?当你以为这时候的辛苦是为了将来活得更舒心,而当过去的将来来临时,你发现生活仍然没有多少变化,甚至,还不如已经过去了的过去。人就是这么矛盾,这么不可捉摸,无法把握。而且还有,紫苏不想自己掺入别人的生活中,她没兴趣去了解别人,了解得多了,反而会成为自己的负担。
可是不想让了解成为自己负担的秦紫苏,还是负担了高静娴。
三居的套房,客厅、厨房和卫生间,这三处公用地一开始因为大家都颇为自觉,虽没有特别的条条框框制约,可大家都规规矩矩的,各自的善后利利索索,就连厨房,谁做了饭后都顺手擦一擦,保持着洁净,也不费事。
秦紫苏周六日兼职四个班的教学助理之后,忽然对自己耿耿于怀的计算机专业丧失了兴趣,她一直保持着对英语的学习热情,就是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失去高薪的机会,而软件编程偏又是她放不下的一个工作向往,她到网上还购买过关于软件编程的全英文原版书,吭哧吭哧那些陌生的专业词汇一度竟让她像吸食大麻般有飘缈的虚幻感,以为自己的前程在这些艰涩难懂的词汇里真的就锦绣起来。
肥皂泡总是要破的,好在破的也没那么突然,秦紫苏总归是现实主义者。她不再那么艰辛地去啃英文编程书,而是把重心转移到重拾高中的课程,以便能更好地应对机构辅导班里的那帮孩子,这对她就简单多了。公司上班是朝九晚五,有时候项目多了,做案子的时候还要加班,不过上班也没那么死磕时间,打声招呼,把案子拿回家做也没人说什么,中等规模的公司,规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只要能按时完成任务,就是小小地犯犯规,也没人太在意。秦紫苏不啃英文书籍,时间忽然就多了起来,下班又没男朋友卿卿我我,跟同事又没有能在一块热乎的。回到这个租住的屋子,面对的是一团清冷。出去逛逛街,外面的诱惑太大,自己再理智清醒,但到底是女孩啊,外面色彩斑斓的世界,她一点都不心动是不可能的。而她的规划里是没有逛街成本费用,只看不动,她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接纳那一路鄙视的目光。瘪着荷包,与其被诱惑煎熬,被鄙视浸泡,不如拒绝。拒绝才是这世上最好的盔甲。
回到家里——秦紫苏已经开始称之为“家”了,当时租在通州的时候,她也是很温馨地称之为“家”。家是个很有亲和力非常温馨的词,它能让一颗孤寂冷漠的心变得温暖和美好。
屋里很安静,这个时候连汪大志都不在。偌大的房子静得像无人之境,似乎连灰尘的飞扬都带着一种遥远的,却不绝于耳的声音,秦紫苏多么享受这份安静啊,连心都变动轻盈了。她四下张望着,能张望到的也只是客厅和卫生间,还有隔着玻璃钢门的厨房。这一张望,那安静的感觉就忽地一下没了,像金属沉入水底,毫不犹豫,也迫不及待。客厅很乱,沙发上蜷成团的衣服,茶几上各种形迹可疑的塑料袋,地板上,只剩一小片阳光的照射让她的视觉无法伸延,一层薄尘几乎将地板覆盖,只在电视机和茶几之间的一小段范围内零乱的脚印踏出零乱的地板原色来,沙发旁边,则是散乱的瓜子皮。秦紫苏有些胸闷,这么脏乱的地方居然被她称作为“家”?她内心该有多渴望家的感觉啊!
这下,秦紫苏有些生高静娴夫妇的气了,公共的地方没错,每个人都有使用权,但使用后保持清洁的义务呢?这又不是外面的小旅馆,住且只住着,却没有要保持清洁的习惯,反正住上几天最后一走了之,总会有人来清扫。这可是她们几个人固定的住处!她本想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眼不见为净。可是进去躺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她到底不能无视这样的脏乱,要是房东老太太看到这些,不晓得有几多心疼呢。
这会儿,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多尽一份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秦紫苏决定打扫卫生。关上门一个人过自闭式生活,她会离生活越来越远,也只能使她的社交障碍越来越严重。
客厅、厨房、卫生间,真是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脏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觉得对不住房东老太太当时跟她说的关于爱护房子的话。不过房子一旦租出去就由不得房东,房子也是消耗品,只会越住越旧,再如何爱护,也不可能是原样。这个道理秦紫苏懂,可她就是觉得对不住房东。
相对而言,最容易整理的地方是客厅,物件少,把东西归整一下,再擦擦桌子拖拖地,就恢复了整洁的面目。最难的是厨房,不知道是否因为高静娴这段时间太忙,很多时候是汪大志一个人在厨房手忙脚乱,忙完,也不像高静娴之前那样,把灶具和抽油烟机擦一下,那些滴溅出来的油冷却凝固后与无处不在、浩浩荡荡的灰尘沾附在一起,就没那么好擦了。好在这些也难不倒秦紫苏,最多就是擦得没那么亮而已,却总算看上去没那么多斑斑点点的油渍了。打扫到卫生间,秦紫苏心里开阔起来,好像自己要完成的一件工序复杂的作品,终于快要结束了。事情却并不如秦紫苏所愿,她擦完挂在墙面上的柜子和柜门外面镶嵌的镜面,把地上零乱的发丝清理干净,用洁厕灵刷完马桶,想是一冲完水,就大功告成了。没想到,马桶里的水漂着洁厕灵的泡沫转着旋儿就是不下去。
马桶堵了!
秦紫苏头大了。
高静娴和汪大志这会儿却双双回来了。一进门,高静娴就往卫生间跑,看到秦紫苏站着里面发愣也没问,急吼吼地把她往外推。秦紫苏在门外赶紧说:“高姐,马桶堵了不能用。”
高静娴没听明白,利索完了后一冲水,才发现情况不妙。她呼地拉开卫生间的门,冲着秦紫苏嚷嚷开了:“秦紫苏你怎么回事?马桶堵了也不吭一声。你倒是赶紧捅啊,这卫生间可不是你一人用的。”
秦紫苏的脸一下子涨红了,闷气堵在胸口,张口刚要说话,高静娴却领袖一般把手一挥:“算了,什么也别说了,你小姑娘家的,也想不到这样的事。这样的活肯定是没干过,你赶紧打电话给物业,让他们来人疏通吧。有事要想办法解决,一个人干愣着能有什么用?”
说完,高静娴一脸怒气地回自己房间去了,对客厅的整洁视而不见。
秦紫苏愣怔了一会儿,强忍下怒气,只好给物业打电话。
物业倒是挺尽心,很快来了个四十岁左右穿蓝色工装的男人。
男人一进卫生间,又迅速出来,冲着秦紫苏就吼:“您什么意思啊?看您小姑娘,这么不注意形象,马桶堵了就别用了,晦气不晦气?”
秦紫苏被吼蒙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不就是想有个洁净点的环境嘛,怎么倒像她犯了多大罪似的,个个都瞅她不顺眼?她忍着涌上来的泪水,进卫生间一看,也赶紧退出来,低着眉眼轻声说了声:“对不起啊,师傅……”
“对不起管用啊?有没有教养?……”男人的声音一点也没弱下来,显见有多气愤了。
高静娴半敞着房门,却充耳不闻,始终没出来。
秦紫苏完全无反击之力,心里只有恨自己多事,闲着就闲着,装什么勤快,这下可好,劳动赢来的不是光荣,是丢人。
男人愤怒归愤怒,尽责还是很尽责的,在门外等了十几分钟,待马桶里殷红的秽物慢慢渗下去后才拿着他的工具进行疏通。更让秦紫苏难堪的是,男人竟然从马桶里掏出一堆避孕套。他瞅了一眼秦紫苏,脸上的颜色几乎都紫了,语调却反而没了刚才那般愤怒:“拜托不要将这种东西扔进马桶好不好,它是橡胶,水化不了,这点常识你应该有吧!”他把脏东西扔进秦紫苏刚换的垃圾袋中,又说道,“你自己不注意,一有点鸡毛蒜皮都往物业打电话,我们又不是你们的仆人,凭什么都帮你们弄。一个月两千来块工资,还不够被你们气得吃药的钱……”
秦紫苏到底是个大姑娘,平时因不太与人打交道,哪经过这样的阵势,被男人的这几句话说得简直无地自容,好像是她做下见不得人的事被人逮着。她想解释一下,可怎么解释?说这避孕套不是她的?男人也不屑听解释,马桶一通,收拾工具走人了。
像带了自动遥控功能似的,物业男人刚一离开,高静娴风一样飘出了她的房间,冲着正关防盗门的秦紫苏说道:“紫苏啊,也就是你脾气好,让这种人冲你嚷嚷,他凭什么呀,不就是个打杂的吗!咱们是租房住,对他咱就是业主,他有义务为咱们服务,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就冲他这种态度,你就有权投诉他!”
这下,秦紫苏彻底无语了,她被人家说三道四的时候,你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自己做事不利不落也就罢了,倒还做出一副正义使者的样子跳出来烧她的火。秦紫苏看着高静娴,她对这个女人说不上好感,也没那么不喜欢,只是当成一个陌路相逢的人,此刻相逢,下一刻或者就是各自天涯了。
秦紫苏忍住眼里的泪,长呼一口气,对高静娴说:“高姐,以后公用的地方还是用点心,没太多时间也能理解,但谁也没有为谁服务的义务。还有,”她指指卫生间,“下水管道也不是什么都能冲得下去,还是应该有点公德心才好。”
高静娴张了张嘴,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到了晚上,高静娴拎着湿漉漉的衣服来敲秦紫苏的门时,却怎么也敲不开,她知道秦紫苏就在房间里,想是睡得沉了,用拳头把门砸得咚咚响。终于,门开了,秦紫苏穿着旧T恤的睡衣,面无表情地堵在门口:“高姐,这是我的房间,以后请您也尊重我,不要这么随意出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