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是需要分享的。秦紫苏在公司找不到分享的人,在外兼职还在公司招摇,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夏忍冬就不一样了,她们是室友关系,她们之间没有利益因素存在。而夏忍冬又是个随和的人。秦紫苏从初次见面就有这种感觉,与人交往,她从来都不是主动的那一方,就算面对主动,她也时常会退避三舍,保持着与人必定的距离感,这也是她除了大学里往来的几个同学外,再没有朋友的原因之一。但对夏忍冬,她有一种自然的亲近,像是荒野里孤独行走的两个人,在偌大的空旷里相遇,周遭的寂然让她们相伴同行,即便不说话,只是看一眼,就觉得亲切,是一种在特殊环境下不需要依靠便可以互相慰藉的那种感觉。秦紫苏或许是寂寞得太久了。
此刻,秦紫苏抑不住脸上的笑,她告诉夏忍冬,她的兼职助教多带了两个班,一个月多六百块钱呢,她说没想到连当个助教都有加薪的可能,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夏忍冬笑起来,秦紫苏那份单纯的快乐就像厨房里瞬时漫起的油烟,呼啦啦迅速将她包裹起来,这种非常质朴双非常原始的味道被她一口纳入肺腔,既生猛真实,简单明了,却又丝丝缕缕,五味杂陈。夏忍冬本想又下点挂面凑合一顿,然后上网查找资料,过两天她就要跟导师去外地做民风民俗方面的调查,导师只说去江南,具体在江南的哪个地方,却没说。夏忍冬土生土长在北京,对父亲口中南下的爷爷没一点概念,爷爷在南方的哪个地区从政,爷爷为什么南下之后再没回过北京,习惯于北方生活的爷爷又是怎样适应南方的气候与风俗?她一概不知,也从未想过要知道。那个曾经被夏家人挂在嘴边谩骂过的爷爷,除了血缘,跟她真的没一点关系。所以,江南,于她就是长江以南。长江以南的民风民俗,那是多么庞大的一个课题,没有具指,她就跟盲人摸象一样,摸到哪儿算哪儿吧。秦紫苏的快乐漫进了她的心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想要做的事很无聊,江南的民风民俗,那么繁杂的东西靠她这两天上网翻查一下,连个头绪都没有,就算有如云的资料,她能及时整理出来?她忽然念头一闪,不管了,先紧自己的吃喝玩乐吧。
夏忍冬把火关上,把挂面重新塞进柜子,一把扯住正准备点火的秦紫苏说:“紫苏,不忙乎了,走,我们去外面吃饭,吃完饭,再去看场电影。我都好久没进过电影院了。”
秦紫苏有些惊吓的样子:“干吗突然一下就要出去?我米饭都蒸好了,菜一会儿也就炒好。出去吃要……”她想说出去吃要花不少钱,忽然想起什么噤了声,为难地看着夏忍冬。
“陪我吧,我都连着吃了三四天的挂面。”夏忍冬不管秦紫苏的表情。
“理由呢?”
“吃个饭还要什么理由?您真不嫌累。过两天我要跟导师去南方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惯南方的东西;您的兼职加薪了。两个理由,够不够?”夏忍冬有些不快,这丫头咋就这么放不开呢,不就出去吃个饭吗,瞧把她吓得,像要打劫了她似的。转念一想,也怪不得秦紫苏,一个月多六百块钱都能把她兴奋成这样,平时她的早餐只是一个馒头就咸菜,一袋咸菜还能吃三天,可见她的生活简朴到啥地步了。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姑娘,比她才年长一岁,一个人漂泊在外几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一顿小吃,一场电影,在她的生活里已经是非常奢华的了。夏忍冬忍住泛起来的不悦,嘻嘻笑着,一把搂住秦紫苏道:“我本来不想说,还有一个更合适的理由,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我不能在南方过生日吧,您就当我提前两天过生日得了。”
这最后一个理由似乎更有说服力,秦紫苏毫无条件地从了,放下手中的菜,擦擦手,回房间拿上包,跟着夏忍冬出了门。
她们去吃的麻辣香锅,这是夏忍冬的提议。秦紫苏没犹豫,只说忍冬想吃什么她都陪着。香锅的菜不是自助取,按份点,她们没有份的概念,点了荤素各几样,秦紫苏还给夏忍冬要了一碗面。夏忍冬本来想再要瓶啤酒,叫秦紫苏拦住了,就着麻辣香锅喝啤酒,不得劲啊。夏忍冬想想也是,才作罢。等了快半个小时,香锅上来,两人一看傻眼了,端上来一个乌黑的大碗跟脸盆似的,她俩点的菜还居然把这个脸盆似的碗差不多装满了。分量实在太大。两人你瞅我,我瞅你,突然间大笑起来。
夏忍冬说:“我们要是都吃下去,您说会是什么结果?”
秦紫苏:“最直接的结果是你的体重明天一早会飙升五斤。”
夏忍冬大叫起来:“为什么是我的体重飙升五斤?我够胖了。该您飙才对,您再长五斤应该看不出来变化。”
秦紫苏拿起筷子,慢悠悠地说:“no zuo no die。看出我吃不胖还这么豪点?”
夏忍冬瞪大眼睛,一副特别崇拜的样子:“紫苏,人艰不拆,不明觉厉啊!”
两个人你来我往,娱得欢快,反正晚上吃香锅的人少,没人会注意她们,不用装淑女太端着。秦紫苏很少这样随性,她一直是个很内敛的人,许是因了夏忍冬的随性,她那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天性才偶尔蹿出来撒撒野。
吃不完浪费,秦紫苏叫来服务员先打了两个包,剩下的她俩则就着面条和米饭吃了,一口麻辣,让她们直喊过瘾。吃罢,秦紫苏要去结账,夏忍冬不许,说好是陪我来的,您去结账那我算怎么回事?秦紫苏说:“您是妹妹,我是姐,今天不是给您提前过生日嘛。姐没那么大方,蛋糕就不送了,请吃顿香锅总是可以的吧。”
秦紫苏的诚恳让夏忍冬有些难过,眼里蓦地涌起细碎的泪意,怕被秦紫苏发现,赶紧又嬉笑道:“紫苏您可上我的当了,哪里来的生日?我就是为了您那所谓的理由瞎说的。我的生日早过了,真要您给我过生日,还真不能一个香锅应付得了,怎么着也得点支歌吧,这样才够浪漫够情调。”
秦紫苏沉默地看着她,这个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女孩,就算她用这种嘻哈的方式,她仍像她阳台上那一片阳光,透过窗户流淌,流淌的安静将她温暖着。她经受着这样的暖意,越来越自然。
吃过饭,两人没有看电影,主要是秦紫苏,她觉得看电影纯粹是浪费时间和金钱,真要想看,网上在线,想看什么看什么。夏忍冬没办法,笑秦紫苏太不懂得享受,在电影院看电影,那音效,那感觉,绝对不是网上能体验得到的。但这次秦紫苏坚决不依她,因为手里还拎着打包的香锅,也只好作罢。
打包回来的香锅,秦紫苏给了高静娴,起初还担心她会有想法,专门解释,这是她们吃之前打的包。高静娴脸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不爽,顺手接过去,自然得就像她专程让她们俩跑腿去买回来的,连声谢也没有,只说了声:“嘿,晚上我们吃稀饭,正好没炒菜。”直接就往屋里拎。
夏忍冬赶紧说:“高姐,别拎屋里去了,香锅的麻辣味道冲,捂在屋里还真不好出去。反正客厅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仨都没什么客人来,以后就在客厅吃吧。”秦紫苏没说话,她没跟夏忍冬说,其实高静娴的屋里还有一个男人呢,不知道她丈夫在客厅出入的时候,夏忍冬会有怎样的反应。
高静娴顿了一下,说:“也是,就巴掌大的地方,还空着一个客厅,咱们不是自找不舒服嘛。我去把饭端出来,以后吃饭啊,就在客厅了。”她把打包回来的餐盒放到茶几上,进屋好一会儿才和汪大志各端着一碗稀饭出来。
见高静娴后面跟着一个男人出来,夏忍冬大吃一惊,正要喊一声,被秦紫苏的眼神拦住了。这是汪大志第一次正式进入客厅,也是第一次跟夏忍冬与秦紫苏正式照面,他有些尴尬地冲着两个女孩点点头,算是招呼了,然后像做错事似的低头坐在沙发一角,慢吞吞地喝着稀饭,摆在面前的两个餐盒叫他更是无地自容,别说伸筷子吃了。
高静娴却淡定自如,她一边呼噜噜喝着稀饭,一边对夏忍冬和秦紫苏说道:“这是我老公,汪大志。你们叫他姐夫、大哥都行,叫名字也可以。”
夏忍冬的脸色没那么平静,她惊诧怎么住了这么些天,居然屋里还有个男人。跟变戏法似的,从无到有,就一瞬间的事,可租房子的时候,房东老太太还专门叮嘱,说房子只租女客,她当时心里还挺不舒服,以为老太太看她不像正经人,怕带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进来。没想还真有个大男人呢,她也不是观念保守到死的那种人,好歹也赶了个八零后的尾巴,对很多事物的理解还是能跟上趟的,但问题是,她打一开始就没有与陌生男人同处一个居室的思想准备,这一下冒出来个大男人,让她心里怪怪的,异常膈应。她瞅瞅秦紫苏,她的脸上是一贯的那种淡然。夏忍冬这才明白,秦紫苏是知道这屋里有男人的,只是,没想告诉她而已。她对秦紫苏的置身事外有些不快,也对她的被隐瞒有些气愤,她后悔自己刚才的那番话了,客厅是公用的——没错,但客厅大家都有份,这话是高静娴跟她说过的,是不是那时候,高静娴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借了她来开这个头?
夏忍冬忽然间有些不能忍受,她厌恶这样简单关系里面的错综复杂。在学校宿舍时,她和师姐同处一室,却变成了师姐一人的天下,纷至沓来的那些男人,有谁把她看成是宿舍一半的主人?她的床铺被随便坐,甚至被随便躺,她的杯子都成了公用的,师姐怜惜自己的每一件物品,却把她的东西毫无心肺地任着她招引来的那些男人用着。她稍一表现出情绪来,师姐就要用娇柔的语气冲着那些人说,哎呀,你看你们都让我师妹生气了。而一旦只剩了她们两人,师姐的语气就又冷又硬,嫌她不懂礼貌,没有眼色,“北京的女人真不像女人”这句话是师姐最喜欢挂在嘴上的。夏忍冬只能难过自己一不小心就代表了北京的女人。又不能跟师姐较劲,师姐是“老板”看中的人,有人说师姐有可能会被“老板”留下来当助理,真要这样,以后就是她夏忍冬的直接领导人了,夏忍冬想要毕业,还得看一下师姐的脸色。她不想招惹师姐,就搬出来租住,在她的地盘上总没人跟她争抢清静了吧!谁料想三个女人租住在一套房子里,又凭空多出来一个男的,以后穿睡衣都不敢出房门……
气氛有些尴尬。夏忍冬的不快还在继续发酵,汪大志仍低头默默地喝着稀饭,高静娴气定神闲,旁若无人。秦紫苏默立了一会儿,圆场似的说:“高姐你们吃,我们进屋去了!”这话却是看着夏忍冬说的。夏忍冬不看紫苏,也不招呼谁,低了眉眼,一拧身,径自回屋,把门嘣地一声关得山响。秦紫苏料不到夏忍冬有这么大反应,不好多说,也进了自己的屋。
高静娴对此视若无睹,客厅本来就是大家用的,要不是汪大志鬼鬼祟祟的,把自己当个隐形人般藏着,依了她,早都要把客厅占上,住了这么些天,才出来吃了一顿饭,就要看你们的脸色,凭什么?我们也是掏着房租的,掏了,这客厅公用的地儿我们就能用。高静娴才不想叫她们影响自己的情绪呢,这些年混在北京,她什么脸色没看过,什么风浪没经历?要一一放到心里去,十个高静娴都垮了,现在她还能在意这点儿小事!
看汪大志神情越发萎靡的样子,高静娴反倒来气了,这个男人自到北京之后,像棵长年累月不见阳光的植物,越来越萎糜,实在不像男人的样了。她就纳闷,原来在小城里,汪大志多蓬勃多招人呀,单是他的笑就像长在脸上,想扒都扒不下来。他不是对北京的水土不服,而是踏不上北京的节拍,她知道,可她没办法回头,曾经属于他们的那个小城她回不去了,走得那般倔强,再灰头土脸地回去,任人背后指点笑话?那不是她高静娴的做派。没有人会一辈子适应不了一个地方,总有一天他们夫妻会合上北京的拍。高静娴挟上一筷子菜放到汪大志的碗里,高声大气地催促道:“大志快吃,吃完我们下去走走,往南有个小公园,咱去跟着大妈们跳广场舞。”
七
无论生活得怎样,所有人的日子都是一天一天往前走,留不住也逃不了,没有人能投机取巧。
夏忍冬跟着她的导师去了江南,离京前两天,她还是玩命地上网查了江南几个地区的相关民俗资料,有没有用先不说,反正有备无患,老师真要问起来,多少也能应付一下。所谓江南,一说起来,人们脑海里浮现的无非就是江浙,夏忍冬却把目光放到湘皖赣,这三个地方相互毗邻,长江穿省而过,很多生活习俗也都相似。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的两个同屋,秦紫苏来自江西,高静娴来自湖南。
对秦紫苏,夏忍冬从心底泛起的是一种怜爱之情,这种感觉没法解释。只是同屋不同室,还称得上是陌生的女孩,没那么娇艳,也非楚楚动人,最多算是眉清目秀,脸上的表情很少有她这个年龄的灿然,更多的是淡漠、拒人千里,却又不是鹤立鸡群,相反在鸡群里面,她可能只是一只弱而病态的鸡,浑身看不出一点光芒来。她对钱很敏感很精细,但表现出来的又不是为了钱可以奋不顾身的那种,她对自己的未来很茫然,却又很认真地规划着现在的生活。夏忍冬还没有对秦紫苏有十足的了解,偶尔也窜个门,到各自的房间里打量一下,漫天胡扯几句。这个与自己相比显得娇弱的女孩,触发的就是她内心自然而然生发的怜惜,尽管秦紫苏总说自己是姐,夏忍冬却更愿意充当保护者的角色。不光是她身体强壮,主要还是她本地人的身份,多多少少的优越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