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逸飞怎么敢和梁霞“生米做成熟饭”呢?在他心里,梁霞过去是朋友妻,现在是好哥们儿,这种关系不容亵渎,何况他对于周雅凤来说,必须是一个忠贞的丈夫,不能做出任何有负于她的事。于是商量好了,两人一起去省城,和G省大型国有企业祁北公司来招聘教师的人员面谈,然后一起去更边远的西部应聘。
1.亲情似海
西行应聘的事不得不向妻子摊牌了。赵逸飞比谁都清楚,此事如同天一般大,绝对不是三两句话那么简单。
“我想好了。明儿就去省城,跟那边来招聘的人具体谈,谈好了就去应聘。”再难的事也得面对,赵逸飞只能对媳妇实话实说。
尽管事先做了种种假设,但周雅凤的反应还是让赵逸飞颇感意外。
周雅凤说:“你爱做啥做啥去,给我说啥哩?你看哪儿好哪儿去,把你爹你妈都带上,还有你爷。咱家两个娃都姓赵,跟我这个姓周的没啥关系,你都带走。我和你一刀两断,咱俩离婚!”周雅凤声音越来越高,脸色变得煞白,显然不是开玩笑。
赵逸飞只知道他的妻子很贤惠,平常说话从不高声大气,而且,这次萌生外出应聘的想法之后,他一直和媳妇保持密切沟通,两人一起分析形势和前景,他所有的想法周雅凤了如指掌,而且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反对或者阻止的话,怎么一下子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变化也太大了,太突然了,弄得赵逸飞不知该如何应对。
“雅凤,你咋了?我说要去G省应聘,你一直都很支持,从来没说过反对、拖后腿的话,我正准备迈出第一步呢,你却突然变卦了。我相信你刚才说的不是心里话,到底咋了,你有啥想法,都说出来,咱好商量。你叫我把一大家人都带走,还要和我离婚,这不是胡说八道嘛,怎么可能呢?”赵逸飞对妻子说。
“这个我不管。你不能拔腿就走,把一大家子人给我留下,你走,还不如我走。”周雅凤这样讲话,实质上已经在回归理智。
“不是这样的。我怎么能拔腿一走就不管了呢?我一个人先出去,正是为了给全家人寻找一条更好的生存之道,最终还是要有福同享嘛。我是你的爱人,怎么会把全家人扔下不管呢?你还说我走不如你走,你要往哪儿走?你走不了。说说吧,到底心里有啥委屈,是不是谁在你跟前说什么了?”赵逸飞心里比刚才宽松些了,他听出来妻子并非胡搅蛮缠,大不了有点什么难言之隐。
“你问妈去,爹和妈要真心放你走,我不说啥。妈明明不想让你去应聘,又不当面阻拦你,拿我当出气筒。我在咱家就是个外人,就是个受气包,与其这样,我还不如自觉点,给你把路让开。”周雅凤看上去不那么生气了,大概刚才说了几句使性子的话,有利于消解不良情绪,但她两腮却挂着泪珠,仿佛要将心里的委屈让泪水冲走。
赵逸飞明白了。
想想前因后果,在西行应聘这件事上,父母双亲和妻子表现得多么深明大义,通情达理呀,要不然,作为独生子,作为整个家庭的顶梁柱,赵逸飞想随随便便远走高飞,简直不可思议!眼下就要付诸行动了,难道还不允许家人有点思想上的反复?这太正常不过了。看来,思想工作还得做。明天弄不好去不了省城,万一自己在前方与人谈判,商量着怎样去应聘,大后方却笼罩着乌云,弄不好电闪雷鸣,那样的话怎么能心安,应聘G省怎么能成行?
看了一眼竖在老式木柜上的“架板”(一种多层的木制储物架,兼具梳妆台功能)上滴答作响的小座钟,时间才不到九点,想来父母还没有睡,赵逸飞决定去见父母。
“你先照看孩子睡觉,我和爹妈再商量商量。”赵逸飞对妻子说。
周雅凤瞪了丈夫一眼,泪水迷离,怨尤依旧,没有说话。
果真,父母住的砖窑洞里灯还亮着。赵逸飞推门进去,父亲坐在炕上,后背靠着被子,戴着老花镜看章回小说,母亲坐在炕棱上,同样戴着老花镜缝补着赵逸飞儿子赵阳的一条裤子。白天儿子在村巷里玩耍,回家来裤腿儿撕开一个口子,缝补本应该由周雅凤完成,但母亲甘愿做此类事情,出于对孙子的疼爱。
“爹,妈,你们还没睡?”赵逸飞对父亲母亲也需要寒暄一番,说几句废话,否则直奔主题同样会显得突兀。
“你还不赶紧睡去,在学校忙了一礼拜,星期六回来好好歇一歇。”父亲说。其实父亲完全能判断出儿子这时候这时候来找他们,肯定有话要说,但他不便于主动问及。
“我给赵阳补裤子哩。男娃儿淘气,老爱把衣服弄脏,弄破。”母亲说。
“这事情您叫雅凤做就成了,人老了,眼睛花了,还做针线活儿。”赵逸飞说。
“雅凤在地里干活儿,乏得很,再说,我还嫌她的针线活儿粗糙。”
“嘿嘿嘿,你看你,老不放心,您越替她,她越依赖您。”
“给我孙子做活儿哩,我乐意。”
寒暄得差不多了,赵逸飞逐渐把话引到正题:“爹,妈,我明儿要去省城。您二老知道,这段时间我正联系着,要到外头去应聘。有一家工矿企业办的子弟学校招聘老师哩,我已经跟人家联系好了,明儿在省城见个面,对招聘单位来说,算是对我面试,对我来说,也想通过面谈,多了解些情况,再做最后的决定。”
“逸飞呀,你真的要出远门工作去哩?”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摘下老花镜,盯视着儿子。
“是真的。这事儿我也不是头一回跟您二老说,您和我爹以前答应过我,说只要有条件好的工作单位,能多挣钱,就同意我出去闯嘛,雅凤也好不容易才想通。要不是你们都大力支持,我也不可能去跟招聘单位联系。”赵逸飞说。
“是不是你媳妇支持,你就一定要去?既然这样,还跟我、跟你爹商量啥哩?人都说‘灰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以前我看你是个好娃,原来也是个没良心的!”母亲说着开始抹眼泪。
“妈呀,您说这话叫儿子怎么担当得起?都是一家人,我首先得尊重您二老的意见,周雅凤是您的儿媳妇,我真的应聘去了,她不得承担更大的责任?不和她商量也不行啊。”赵逸飞辩解说。他知道在家庭生活中,婆媳是天敌,要把关系处好并不容易,和同村其他人家比,自己家婆媳关系算最好的,原因就在于平常母亲十分通情达理,媳妇也勤谨孝敬,谁知到了关键时刻,婆媳关系也会出现不必要的矛盾?
“跟你媳妇商量就行了嘛,还来问我老两口做啥?你平常不在家,雅凤主意大着哩,好像这家该由她来当,你出远门去应聘,她说行就行?反正这事我想不通,你看着办。”看来母亲心里的确结了疙瘩,一下子不见得能化解开。
“咱有事说事,你是长辈,也不能胡拉被子乱扯毡,我看雅凤这娃不错,平常对咱俩都好着哩。至于儿子去不去应聘,又不是媳妇说了算,逸飞这不是找咱商量来了嘛。你这个当婆婆的,不能对媳妇有枣一竿子,没枣一棍子,乱磕打,故意找茬。你有啥想法咱跟儿子尽量沟通,甭生气,也甭掉眼泪。”父亲显然更冷静一些,反倒站出来维护儿媳妇,“不过逸飞,你到外省去应聘,这事真得好好商量商量。不光你妈想不通,我这几天往深处想一想,觉得必须慎重对待。”
父亲的态度比起以前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一点让赵逸飞难免有几分丧气。他说:“前些天您二老不都答应我了嘛。你们年纪一天天变老,我早该承担咱家的生活重担,可是,就凭我在西皋中学当代课教师,一个月挣五十块零五毛——这还是承认了我的师范函授学历,按照大专毕业对待哩——能养活咱一家子七口人?再说,树挪死人挪活,不出去闯一闯,永远窝在咱这块黄土地上,能有多大作为?您二老难道不盼望儿子有更大的出息?”
“以前是以前,我这几天越寻思越觉得不能叫你去。你想想,我的儿啊,我跟你爹这么大年龄了,还有你爷八十多岁了,都需要人伺候,还拖累着两个娃,你是咱家唯一的壮劳力,你要一走,真遇见点啥事情,我们老的老小的小,靠你媳妇一人咋能招架得住?再说,你觉得出去能多挣钱,谁知道究竟能不能挣得来?万一钱挣不上,人离几千里路,咱倒图个啥吗?就在老家这块黄土地上,别人能活,咱一家子也能活,穷是穷点,一家人在一起相互扶持,咋就不能过呢?应聘这事情你赶紧收刹了,再不要想。今儿黑了好好歇歇,明儿把猪圈里的肥起出来,沤一沤,收了麦还要上地(给地施肥)哩。”母亲态度明朗,表达得也很流畅。
父亲说:“我担心的事情和你妈不一样。家里过日子的事,我和你妈才五十多岁,身体没有啥明显的毛病,你爷八十多岁了还硬朗,你媳妇也能干,你出去闯几年应该没有啥问题。要是真的能闯出来,工资高些,再把媳妇和娃娃的户口迁出去,变成城市人,也是好事嘛。你在外头混得好,我跟你妈将来老了也能享福。可我担心的是,你应聘不往东南沿海经济发展好的地方去,偏偏要向西走。G省明明是个穷省,你去的那地方——是不是叫个祁北市?——是啥样子咱更不知道。怕就怕那个地方、那个企业没有招聘宣传说的那么好,万一去了那里,条件很艰苦,没有太大的发展前途,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逸飞你能不能换个思路,报纸上、广播里都说‘孔雀东南飞’哩,你要是到东南沿海去应聘,爹兴许就没有这么多的担心了。”
赵逸飞不能不承认,父亲的担忧并非完全站不住脚。二老以及妻子有种种顾虑,正是由于亲人之间情深似海,他们才会为他想得更多更周到。赵逸飞之所以选择去更西部的G省祁北公司应聘,主要因为以前同在乡办初中教书的雷明老师打前站去了那里,这位热心的大哥一封又一封给赵逸飞写信,极力鼓动他去。按照雷明的说法,“新成立不久的祁北市方兴未艾,祁北公司发展前景光明,这里的人们生活富足,健康乐观。”正是因为雷明的极力推荐,祁北公司派来招聘人才的联络员主动跑到西皋中学与赵逸飞秘密接触,向他详细介绍了祁北公司及其子弟学校的现状和发展前景,说得赵逸飞心动,要不然也不会有西行应聘这件事。“孔雀东南飞”固然好,可是也得有门路有渠道,没有人引荐,两眼一抹黑,赵逸飞觉得他并不具备往东南沿海去闯荡的客观条件。去G省好就好在有雷明做了先遣军,想必这个实在人不至于蒙人,哪怕他只身一人没带家属会感到寂寞,希望有个同乡、熟人去陪伴着,但他鼓动赵逸飞去应聘,一定没有坏心眼,一定不是故意拉着赵逸飞跳火坑。对于雷明的为人,赵逸飞有十足的信心。况且G省和赵逸飞的家乡同为北方,气候、环境、饮食习惯乃至语言等等都好适应,假如到了东南,说不定会有许多不习惯。另外,赵逸飞心中还有一个秘密,他上高中时真心喜欢的一位女子远嫁G省,此次应聘祁北市如果能够成行,相当于尾随着曾经的初恋情人朝同一个方向进发,有没有重逢的机会倒在其次,内心深处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待倒是真的。
如何打消父母的忧虑,是赵逸飞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他说:“要去的那家公司和那座城市,我的确了解得还不够多,不够深入,但毕竟熟人雷明去了那里,他给我写过好多信,介绍了许多具体情况,我相信都是真的。我明天到省城,和那边过来的人接触,也是对他们继续深入了解的过程,即使我答应去应聘,到那里之后还有试讲、试用的过程,也许人家看不上我,我也有选择不在那里工作的权利,也就是说,选择是双向的,并不是明天一去这事情就没有更改的余地了。我对我的选择有信心,也对要去的那家公司有信心。东南沿海的确经济更发达一些,可那边吸引的人才也更多,生存竞争也一定更激烈,别说找不到去那里的途径和门路,即使能去,我也不见得愿意去。既然儿子意识到了在家乡继续耗下去没有出路——我所说的没有出路,主要是说我恐怕今后没有能力承担、支撑咱这个家——那么就应该出去闯。只要敢闯,只要肯吃苦,我想总能闯出一条路来。我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也向许多我敬重的、有眼光有见识的人请教,他们都认为我经过这些年的学习、进步,已经具备了‘走出去’的个人素质。相对于目前的处境来讲,我选择出去闯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既然留下来没有出路,国家改革开放、允许人才自由流动的大环境给我提供了出去闯的客观条件,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爹也说了,目前您二老的身体状况还能够支持我出去闯荡,真正到了你们需要我在身边伺候的时候,不管我在外面闯没闯开,发展得好不好,我一定会回到二老身边,尽到做儿子的责任,这一点我想你们不会不放心吧?”
“我们肯定不担心养老的事,你和你媳妇都是懂得感恩、懂得孝敬的孩子。我最担心你外出应聘究竟能不能成功。”父亲说。
母亲则显得比较沉闷,没有再说什么。
“您二老要相信儿子,我肯定不会叫你们失望。”赵逸飞看上去信心十足。即使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点点不自信,在父母面前也绝不能流露出来,“为了以防万一,我到省城去即使谈好了应聘的事,走的时候也不会跟原先的领导把话说死,先请长假,留条退路,万一不行还能回来。等那边真正能站住脚了,再回来办调动或者请辞的手续。”
赵逸飞这样说了,父亲点点头表示赞同。
周雅凤突然推门而入:“爹、妈、逸飞,娃发烧了,两个都烧,赵旭严重些。”
“还不赶紧抱上寻‘先生’去?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碎娃不能烧得厉害,引起肺炎该咋办?”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