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夜未眠
赵逸飞心想:看来明天省城去不了啦。拖延到下个星期天,谁知道那边过来招聘的人还能不能等?星期一到星期六,学校都很忙,请假还得编造个理由,看来这事儿要黄。唉……
毕竟给孩子治病最要紧。
赵逸飞和周雅凤的一双儿女是双胞龙凤胎。村上和赵逸飞同龄的人,差不多都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孩子,他因为忙于自学进修,想当个合格的、优秀的中学教师,所以耽搁了好多事,包括没有听从父母的意愿“早生贵子”。还好,周雅凤的肚子争气,一怀胎就俩,要不然近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紧了,他所在的公社有两位民办教师因为计划外生二胎都被取消了民办教师资格,赵逸飞想生二胎,显然也会受限制,几乎可以肯定会丢掉在公办中学当代课教师的资格。
两个孩子说发烧都发烧,是不是双胞胎兄妹有什么身体内部的联系或感应?赵逸飞、周雅凤一人抱了一个孩子,急慌慌出门。父亲说也要跟着去,拿手电筒给他们照路,赵逸飞说不用了,他抱孩子拿着手电筒照明没问题。
村上的人白天下地干活儿,很累,晚上八、九点钟以前差不多都熄灯睡觉了,所以,村巷里没有一丝丝亮光,真叫一个黑。天上没有月亮,星汉灿烂却不足以给夜行人照亮,况且这两口子各自抱着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巷子里的黄土路面下雨天被踩出大大小小的坑儿,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虽有手电筒照着,也走得十分艰难。
拐了两个弯,走了大约一华里,来到了一家私人开的小诊所。这里面的医生正是“文革”当中的新生事物“赤脚医生”的延续,只不过现在看病要花点钱,但很便宜。这里的药品和器械一般都用最便宜的,挂号费、诊断费、出诊费啥的一般都不收,乡里乡亲,服务态度也好。故而这样的小诊所是乡下人之必须,在村里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和长久的生命力,村里人把大夫称“先生”,和教书“先生”一样,治病救命的“先生”同样受人尊敬。
这家诊所是夫妻店,两口子都是赵逸飞的中学同学。男的叫雷得喜,和赵逸飞上高中时同校同年级但不同班,女的黄秀秀也是赵逸飞的母校西皋中学毕业的,比他们晚两届,算是同乡兼学妹,另外这女的还有和赵逸飞在村小学一起当过民办教师的经历,后来因为教学能力差被辞退,回家来和丈夫一起开诊所,其角色相当于护士兼财会人员。
小诊所的主人已经熄灯睡觉了。赵逸飞熄灭了手电筒,揣在裤兜里,腾出一只手来敲门。
“谁?”诊所晚上被人敲门很常见,里面很快有了回应,赵逸飞听出是雷得喜的声音。
“得喜,是我,逸飞。娃发烧哩,打扰你睡觉了。”赵逸飞高声回应。
“来了来了。娃发烧时辰不对嘛,半夜三更的。”里面灯亮了,雷得喜一边嘟囔,一边来开门。
进了门,雷得喜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黄秀秀穿着一身红线衣从里间屋子出来,一边打呵欠一边揉眼睛,要将瞌睡驱走。
尽管自家男人和赵逸飞的妻子周雅凤均在场,黄秀秀仍免不了朝赵逸飞抛媚眼。这里面有渊源,早在赵逸飞没有和周雅凤订婚之前,同村的热心人曾将黄秀秀介绍给赵逸飞做对象,后来因为赵家父母打听到黄秀秀的妈有过风流放荡的轶闻,从而质疑这家的女孩做媳妇恐不安分,故而这门亲事没有成。他俩在同一所小学校教书的那段时间,黄秀秀又暗恋赵逸飞,只不过两人都订婚了,赵逸飞对黄秀秀并不来电,故而也没有发生什么故事。
雷得喜是个极负责任的乡村医生。他认真给两个孩子量体温,打着手电筒看舌苔,向赵逸飞两口子仔细问询孩子发病的过程,然后说:“感冒了。打个肌肉针吧,退烧快些,小孩口服药不好好吃。”周雅凤说:“到你这儿了,就听‘先生’的话嘛,你说咋就咋。”
黄秀秀看见赵逸飞难免兴奋,很快睡意全无,给孩子准备注射器具和药品倒也利索。那个年代根本没有后来的一次性注射器,针头用碘酒消消毒而已。打针的时候周雅凤给两个孩子讲道理,说针扎上去像蚊子叮了一样,不疼,打完针病就好了,也就不难受了。具体实施的时候,赵阳咧了咧嘴,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但没有哭,赵旭却发出尖锐的哭声,嘴里喊着“疼哩疼哩疼哩……”
雷得喜说:“打了针就不用吃药了。晚上万一还发烧,弄点凉水把毛巾浸湿,放到娃额颅上,这叫物理降温。明早上万一烧还不退,你俩再来,咱给娃继续医治。”
赵逸飞周雅凤告辞,黄秀秀说:“再坐一会儿嘛,急得咋哩?”说着又朝赵逸飞抛一媚眼,被周雅凤看见了,说:“逸飞赶紧回呀,娃发烧哩。我俩走了得喜和秀秀你俩好好亲热嘛,我们来给娃看病,把你俩耽搁了。”她说这话有对黄秀秀讥讽警告的意思。都是同村的人,很熟悉,开开玩笑也不算过分。
“逸飞你俩急着回去是不是等不得了,要亲热?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不像我跟得喜,整天在一搭里,早都没意思了。”黄秀秀说这话,有回应周雅凤的意思,捎带透射出几分酸溜溜。
抱着孩子回到家,父母还没有睡,急忙问娃要紧不要紧。赵逸飞说“不要紧,打了退烧针。”
周雅凤赶紧安顿两个孩子睡觉。母亲当着儿子的面有感而发,说:“你看这,黑地半夜的,只要娃哪里不美,就得赶紧去看‘先生’。你在家里该有多好,要是你到外地应聘去了,晚上娃有病,我和你爹还不得高一脚低一脚陪着雅凤去给娃治病?”爹说:“咱俩也没到七老八十的地步,逸飞不在家,有些事可不就得跑嘛,也没啥。”赵逸飞非常理解母亲对他有可能外出应聘的不舍,也感慨父亲的深明大义,瞬间眼角都湿了,好在窑洞里灯光暗,父母倒也没发觉。
赵逸飞和妻子商量,第二天起床以后万一孩子还发烧,就赶清早唯一上县城的班车,到县医院给娃治病。周雅凤说:“就这点小灾小病,感冒发烧,应该没事。实在不行咱到你教书的西皋镇去,那里有地段医院,比咱乡上的卫生院强多了,吃住在你们学校也方便。”赵逸飞点点头,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明儿上省城去应聘谈判看来真的要黄,怎么办?
周雅凤真的累了。肌肉注射的针剂起了作用,两个孩子很快入睡,再加上有丈夫在身边,周雅凤心情一放松,很快就进入睡眠,发出轻微的香鼾。
赵逸飞躺在一旁却睡不着。做出西行应聘的决定,对赵逸飞来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无论如何,在故土黄原县教育系统,赵逸飞也算一个名人。虽说截至目前满打满算,他一个月的收入只有区区50.5元钱,虽说他的身份依然是“代课教师”(即在“公办教师”岗位上履职的“民办教师”),相当于农民身份的教书匠,但是,赵逸飞站在中学语文课讲堂上才华横溢,目前担任西皋中学教导主任也被大家公认颇有管理才能。早先他在乡办初中当语文教研组长的时候,县教育局下属的教研室领导到基层调研,偶然发现赵逸飞所在的乡办初中竟然有像模像样的教研活动,不仅组织形式规范,而且对促进教学质量提高有显著效果。那位姓冯的教研室主任爱才,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异常,连续听了赵逸飞好几节课,并且翻检了他领导的教研组几乎所有的教研资料,从而得出结论:这个赵逸飞是黄原县教育系统不可多得的人才,是民办教师中的佼佼者。
正因为有了教研室冯主任的重大发现,才有了后来赵逸飞在县一级的教研活动中交流经验,才有了他以民办代课教师的身份被抽调去教高中语文。当他站在高中讲台上的时候,函授的中文大专课程在读,毕业文凭尚未拿到,这件事很让赵逸飞有点被破格重用的感觉,激发了他更加努力学习、勤奋工作的积极性。再后来,他拿到大专文凭之后继续上国家教育部所属一家师范大学的中文本科函授,以期使自己成为水平合格、学历达标的中学教师。再再后来,姓冯的教研室主任当教育局长了,力主要给赵逸飞委以重任,让他在不脱离教学的情况下担任了所在西皋中学的教导主任。
赵逸飞当教导主任也很称职。周围人都能看出,只要赵逸飞不断努力,加上教育局长的提携,他在黄原县教育系统一定会大有作为,一定会成为不容忽视的人物。
人非草木,感恩之心总应该有。如果说赵逸飞为了寻找更为广阔的天地,为了改变命运,为了创造出可以肩负起家庭责任的生存条件,他不得不选择西行应聘,那么,该怎样向教育局领导辞行,该如何面对冯局长的惋惜、挽留,乃至拍桌子骂人?
这些问题,正是近些天来萦绕在赵逸飞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重负。
当然了,前提是先去与祁北公司来招聘的人接触,将西行应聘的事定下来之后,才能考虑下一步行动。不光要争取教育局长的理解和支持,还要面对西皋中学领导和同志们的不舍与挽留,更要面对兼课班级学生那一双双明亮无邪的眼睛。这些东西多么值得留恋啊!
要是明天去不了省城,要是这次应聘的机会错失掉了,也就没有了辞行难、割舍难的烦恼,可是,就目前的生存条件而言,赵逸飞假如不思改变,他就不是赵逸飞了。
明天去不了省城,赵逸飞真的于心不安,这其中还有另外的因素,因为一个女人。
此次萌生西行应聘的想法之后,赵逸飞在他工作的学校没有告诉任何人。这种事在八字没见一撇的情况下,不宜告诉他人,否则的话,万一最终难以成行,空落一个话柄,还暴露了你不安心于目前的本职工作,岂不是得不偿失?但是,赵逸飞的保密工作也不是完全无懈可击,也许百密一疏,也许因为他对这位特殊的异性朋友并不刻意设防,想出去应聘的事被西皋中学一位女教师知道了。
这位女教师名叫梁霞。
梁霞是西皋中学大家公认的美女,个子高挑,皮肤白,眼睛大,鼻梁挺,唇红齿白。赵逸飞来到西皋中学的时候,梁霞和她的爱人杨思成都是这里的数学老师。杨思成也一表人才,不但教课好,而且善于交际,一不小心喜欢上了一位比梁霞更年轻、刚刚大学毕业的女教师。
赵逸飞虽然来这所学校时间并不长,但梁霞两口子和他关系不错,他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原因在于赵逸飞给人的印象老诚、厚道、可信度高。眼见得这两口子中间有了第三者,夫妻关系出现裂痕,赵逸飞很着急。一开始他所做的努力是用劲儿调停,尤其对杨思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让他放弃那个青杏子女孩,与梁霞重归于好,继续琴瑟和谐。可是,后来他发现杨思成根本不听劝,反而和那个新教师越走越近,一直发展到与梁霞又打又闹,原本十分恩爱、在外人眼里挺般配的一对夫妻逐渐维持不下去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作为人民教师发生婚变,分明是一件大事。何况杨思成是有妇之夫,放着安安宁宁的日子不过,非要勾引小姑娘,他的道德操守难免让周围人质疑。这一对夫妻因第三者插足引起冷战热战不断,以至于梁霞自尊心受不了,自己提出离婚。杨思成弄得声名狼藉,只好调到本县另外一所高级中学任教去了,那个钟情于他的姑娘也被贬谪到一所乡办初中去教书,但她不改初衷,仍然克服重重阻力嫁给了杨思成。
与杨思成离婚之后,有一次梁霞单独和赵逸飞在一起,哭诉她遭遇感情背叛内心的苦痛,竟然主动抱紧了赵逸飞,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美丽女同事主动拥抱,但赵逸飞明白对方只是把他当做好朋友和倾诉的对象,心里并不敢动别的念头。果然,梁霞用眼泪打湿了赵逸飞的肩头之后说:“哭一阵子,心里轻松多了。谢谢你的肩膀。”
这次赵逸飞动了西行应聘的念头,在西皋中学只有梁霞最早看出他有心事。架不住美女同事追问,赵逸飞心中的秘密也需要找个人泄露泄露,于是告诉梁霞,说他动了外出应聘的心思。不料梁霞听了赵逸飞远走高飞的宏伟志向和行动纲领,竟然提出要和赵逸飞一起去。梁霞说:“杨思成这个没良心的把我甩了,弄得我呆在这儿看见啥都烦。我生的儿子杨思成也非要带走,我成全了他——女人要是一开始爱上一个男人,就想把一切都给他,杨思成背叛了我,到现在为止我仍然不恨他,但却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本来想办调动,你说可以到外省应聘,我单身一人,行动自由,何不跟你一起去呢?”
“你可别,我的梁同志。你一个大美人刚刚离婚,我要带着你一起去应聘,在外人眼里岂不跟私奔似的?你可别坏了我的名声。”赵逸飞赶紧表达反对意见。
“平常看你是个有担当的,原来到了关键时刻是个滑头。你去应聘,我也去找份新工作,咱俩无非是偶尔志同道合,这与私奔风马牛不相及。你难道不承认咱俩只是哥们儿,只是好朋友?你要是心里有别的想法,我今儿晚上先陪你把生米做成熟饭,省得你枉担了虚名,我只问你敢不敢?你回答我,赵逸飞!”梁霞显然对赵逸飞胡乱顾虑不满,故意将他一军。
赵逸飞怎么敢和梁霞“生米做成熟饭”呢?在他心里,梁霞过去是朋友妻,现在是好哥们儿,这种关系不容亵渎,何况他对于周雅凤来说,必须是一个忠贞的丈夫,不能做出任何有负于她的事。
于是商量好了,两人一起去省城,和G省大型国有企业祁北公司来招聘教师的人员面谈,然后一起去更边远的西部应聘。因为赵逸飞要回家来和父母妻子商量,两人商定各自去省城,到那里再汇合。赵逸飞万一去不了,把梁霞闪了,该如何对她交代?何况相互之间打不成电话,无法事先告知,这事情闹的!
赵逸飞几乎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