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省城面试
不知到什么时候了,赵逸飞才朦朦胧胧睡了一小会儿,再睁眼一看,天亮了。他赶紧翻起身,伸手去摸两个孩子的额头,看看他们还发不发烧。周雅凤在一旁说,“甭摸啦,娃的烧退了,没事了。”
“啊,真的?没想到雷得喜还行,打一针就把病给治了。哎呀,既然娃没事了,我得赶紧去省城呀。”赵逸飞说。
“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也挡不住你。娃你放心,有我呢,实在不行再去找雷得喜,不就是个感冒发烧嘛,不要紧。”周雅凤说。
赵逸飞家所在的村子是乡政府所在地,天不亮有一趟直达省城的班车,但已经错过了。赵逸飞急急忙忙吃了一碗开水泡馍——将小麦面馍馍切成片,放点盐,放点油泼辣子,再调点醋,这是乡村人最简易的早餐。周雅凤说给他弄个荷包蛋,赵逸飞说,“我得赶时间,到省城饿了再吃。”吃过开水泡馍,赵逸飞还得让周雅凤用自行车把他送到五里路之外的邻村,那里有兄弟县一条乡村公路,有多趟到达邻县县城的班车,到那里再倒换去省城的车,虽说慢些,也能在大约中午十二点前后赶到。与祁北公司来招聘的人谈判时间不可能太长,弄不好赶晚班车还能回得来,万一来不及了,就得在省城住下,虽说也有三、五块钱一夜的小旅馆,但这点钱对代课教师赵逸飞来说仍然偏贵。况且还约了梁霞一起去会见招聘单位来人,到时候,还不得一起吃个饭?赵逸飞不得不时时处处想到囊中羞涩,低收入无论如何不是好事情,要么赵逸飞何必要作出种种努力,还不是为了改变经济拮据、生活艰困的局面?当然了,不管如何拮据如何艰困,只有勇敢面对,通过努力去改变现状,才是唯一的出路。
乡村通往县城的班车堪称脏乱差。车窗玻璃严重残缺不全,幸亏时令已是夏日,冬天坐这样到处漏风的车子,能把人冻僵。车座套斑驳污秽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用手拍打一下,尘土飞扬,呛人鼻子。车子动辄超员,过道里往往人挤人,东倒西歪站不稳当,行车过程中摇来晃去,晕车的人根本受不了。车上充斥着汗腥味脚臭味和其他复杂的气味,如此恶劣的环境仍然有人在车厢里抽烟,有的中老年男人竟然用烟袋锅子吸旱烟,呛得周围人纷纷大声咳嗽。人们高喉咙大嗓门吵吵嚷嚷,和售票员讨价还价有之,因为相互挤挤擦擦发生冲突有之,说粗话骂人也属常见的现象。好在挤这样的车对赵逸飞来说绝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早已习惯了,对于乡亲们的种种陋习和不够文明的行为方式早已见怪不怪。
到了邻县县城,换乘通往省城的客运汽车,车况比起从乡下通往县城的车子来有明显进步,但仍然破旧,内饰和坐席同样脏兮兮的。而且这些车子的司乘人员有一种不好的做法,对每一位前来乘车的人,他们都会说马上走马上走,但等你上了车,却不知道还会等多长时间。有时候从车站开出去了,但并不上公路,而是又在县城转圈圈招揽乘客,以期尽量能多拉几个人多挣点钱,超员倒不怕就怕招揽不来顾客。遇上赵逸飞这样着急赶往省城的人,你只能干着急没办法。你要是谴责司乘人员,他们会说:车上拉的人太少,我们总不能赔钱跑吧?大不了你下去。可是下去又能怎么样呢?你能保证找到下一辆车,就肯定不会拉着你满县城游逛?
这也是一种社会现实,你无力改变,只能被动适应,一点办法也没有。
还好,快下午一点的时候,赵逸飞搭乘的班车总算到达了省城汽车站。他又赶紧换乘公共汽车,赶往祁北公司来招聘的人所住的宾馆。
在这家宾馆的大堂,赵逸飞步履匆匆急着上楼,忽然有人从身后将他的衣服拽住了。
“你这个坏蛋!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等得我好苦。不是说从你家坐直达省城的汽车,九点多就能到嘛,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几点了?我刚才都想自个回去,不再等你这个不讲信用的家伙!”
拽住赵逸飞的正是他的美女同事梁霞,劈头盖脸将赵逸飞一阵猛烈批判。
“实在对不起呀,我的梁同志,梁老师,梁哥们儿。昨天晚上临时出了状况,我家的两位革命接班人集体发烧,折腾到半夜,我怀疑今天来不了了,但是也没办法通知你。还好老天爷保佑,不,毛主席保佑,今儿早上起来孩子退烧了,要不然我这会儿说不定正陪着孩子到县城治病呢。”赵逸飞赶紧解释,“我这不急急忙忙赶来了嘛,见谅见谅,一会儿事情办完了我请你吃饭——在省城请你吃饭,那得多破费呀,足见我向你致歉多有诚意。”
“你可不许当‘嘴匠’(‘嘴匠’是当地流行的老百姓创造的词语,意指嘴上言过其实但却说到做不到的人),必须请我好好吃一顿,就饶了你。”梁霞看赵逸飞态度诚恳,且理由充分,故而不再追究其过失。
两人一起上楼,拜见祁北公司派出专门来搞人才招聘的“大员”。
敲门进去以后,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操四川口音,努力向普通话靠拢,但很蹩脚,穿一身不很板正的浅灰中山装——这装束与时令不符,初夏的省城穿衬衣也不显得冷。他自我介绍说:“我姓胡,是祁北公司教育处劳资科的老胡。”这个自我介绍在梁霞听来很可笑,既然你姓胡,就不必再说你是老胡,这不明显用词重复嘛,但赵逸飞却听懂了,老胡同志不是科长,只不过是祁北公司下属教育处管劳动人事的科室的普通工作人员,不是科长,也不是副科长。也就是说,“大员”并不大。
“你们是来应聘的吧?我认为。先坐下吧,我给你们倒杯水。”老胡客气寒暄,并亲自动手清洗宾馆里的茶杯,梁霞挺有眼色,赶紧说:“我来洗杯子。”
梁霞将瓷茶杯清洗干净,看了看茶几上并无茶叶筒之类,于是自己动手给她和赵逸飞各倒了一杯暖瓶里的白开水。老胡一直盯视着梁霞一系列动作,仿佛在享用美女的视觉盛宴。交谈招聘事宜在梁霞洗杯子倒水的环节里略作停顿。
好不容易缓过神儿来了,老胡问了一句:“你们两口子都愿意到我们那里去教书?”
赵逸飞差点笑出声来,觉得这位老胡同志有令人喷饭之功效,怎么看见一对年龄相仿的男女就乱点鸳鸯谱,什么智商啊!
梁霞说:“您怎么知道我俩是两口子啊?我倒是离婚了,想嫁给他,可人家赵老师有老婆哩。”说罢掩嘴。
老胡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严重不靠谱不严谨,很尴尬地咧咧嘴,干笑两声,说:“呵呵,我还以为你们一起来,是一家人呢。你俩看上去很般配嘛,我认为。”
赵逸飞心想,看上去般配就非得是一家人呀?此人不仅智商不行,逻辑也很混乱。
“哦,不是两口子也不要紧嘛。”老胡继续他的逻辑混乱,“我认为,我们招聘老师,主要看教学能力行不行,至于是不是两口子嘛,并不重要。”
赵、梁二人相互对视一眼,相互交流的潜台词是:这个来招聘人的人啥水平呀,被这种人招了去会不会误入歧途?对视完又各自轻轻摇头。
还好,老胡接下来所说的话总算让他们稍稍放心些:“我认为我被单位派出来呢,主要起个联络员的作用。初步审查一下来应聘的人有没有大专以上学历,这是硬杠杠。我认为看着顺眼——相当于面试的意思,觉摸着能胜任工作,就给你们开个介绍信,然后到了我们那儿要通过试讲等环节来确定能否招聘。”
赵逸飞注意到了这位老胡同志说话超喜欢使用“我认为”这几个字,大约是他的口头禅,未免觉得有几分可笑,心想你幸亏只是个联络员,你要是握有生杀大权的领导,我们才不到你那儿去呢。
“你俩学历证书带了没有?这个我得看。”
赵逸飞本科学历在读,大专是本省一家教育学院函授毕业,国家承认的正式学历,梁霞是“文革”后恢复高考自己考的大专,正儿八经上过大学,有文凭。他们来应聘,毕业证书随身带着,交给老胡验看。老胡眼睛有点花了,带上老花镜认真审查了一番,让赵逸飞想到老家人常说的一句话,叫做“狗看星星一片光明”,意思是说看不明白装样子而已,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要不然对老胡同志大不敬,应聘的事还能办成吗?
老胡看完后说:“我认为你俩的文凭都没问题,至于面试嘛,我认为你俩比前面经过我审查的部分应聘人员要好许多,起码人长得精神,普通话也标准。你俩在我这儿呢,我认为就算通过了,我会给你们开介绍信。”
赵逸飞和梁霞自打一进门,都说的是略带本省口音的普通话。四川腔严重的老胡竟然能听出他们“普通话标准”,也让赵逸飞觉得有点小幽默。
“最近情况是这样的,我们那里招聘老师基本满员了,领导给我打过电话,除非特别优秀的,否则不要再介绍过去试讲了。我认为我们单位对人才的要求越来越高了,要不是看你俩很优秀,我是不会答应让你们去试讲的,万一去了以后不合格,祁北公司还得给你们报销路费,我认为这对单位来说是极为不利的。”老胡又说。
老胡说话有分寸不当的问题,但这番话明确流露出一个信息,似乎对方对积极主动应聘的人不是十分迫切的需要,因而表露出不大欢迎的意思,这一点让赵逸飞心中未免有顾虑。明明人家不大欢迎,自己硬要去,弄不好就会热脸贴了冷屁股,自降身价,弄不好即使去了,拿到的待遇也不见得优厚。面对这个变化,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番紧张思考,赵逸飞觉得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还得硬着头皮走下去。先去那边看看再说,反正老胡已经答应他和梁霞去试讲,即使经过试讲没被留用,他们还给报销来回路费,起码不至于有太大的损失。他和梁霞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相当于用语言沟通过了,然后一起等待着老胡给开介绍信。
老胡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来的介绍信是事先印好、并事先盖了章的那种,只在空白处填写上不同的人名,再填上年月日,还有他本人的签名。老胡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却是繁体字,表露出他那样的年龄学习汉字的时代特征。
开完介绍信,老胡这儿大约再没有什么事了。赵、梁二人礼貌性地道谢、告别,握别时老胡拉住梁霞的手时间偏长,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上去笨笨的老胡同志概莫能外。赵逸飞观察到了这一点,出来后揶揄梁霞道:“今儿咱俩能拿到介绍信,有了西行应聘的初步资格,还得感谢你呀,我跟着你沾了光。”梁霞不解,说:“我都成你的小跟班了,怎么还说沾了我的光?”赵逸飞说:“你没发现老胡同志对你更感兴趣?你不觉得他刚才和你握手用的劲儿特别大,握的时间有些长?要不是美女效应,是知道那家伙会不会给我俩放行呢。”梁霞说:“我怎么听见赵逸飞同志这番话有一股浓浓的醋意呢?难道你对我有那么点意思?”赵逸飞说:“说你胖你就喘,自我感觉咋就那么好呢?”
与美女斗嘴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的体验?
出来以后,赵逸飞特意提醒梁霞说:“根据老胡同志所说,我估计祁北公司对于主动来应聘的人才不见得会捧为至宝。所以说,咱们即使去,也不要张扬,还应该想办法留条后路,万一到那里站不住脚,或者感觉不理想,起码要能回得来。”
梁霞说:“你以为就你聪明?你以为我梁霞是个傻子呀?”
赵逸飞笑了,问:“接下来咱俩该干啥?”
梁霞说:“还能干啥?你请我吃饭呀。致歉有没有诚意,全看饭菜的质量了。”
后来真坐到了小饭馆,梁霞只让赵逸飞买了两碗蛋炒饭,又向厨房要了两碗面汤,最简易地解决了饥饿问题。然后,两个人去汽车站,坐同一趟班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