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应对之策
朱本松心里发虚，跑去问程雨涵：“你不是说来了就没问题嘛，咋还要试讲哩？试讲不行还要给退回去，我都把民办教师给辞了，退回去该咋办，叫我去种地？这不麻烦大了！你听听劳资科李科长说的，试讲通过了还有三个月试用期，试用期满了不行还得走人。我从老家出来把后路断了，都是因为你说过，只要到这儿来了，就一定能给安排工作，万一人家不要我，雨涵哥你得给想办法。”
程雨涵最早来到祁北公司子弟学校应聘并被录用，然后他又被当成联络员派回老家去，联络了一大批有大专文凭的民办教师应聘，经教育处派出的老胡面试后再给开介绍信到祁北公司报到。最早来的一批，因为祁北公司各个学校缺人缺得厉害，只要有个人就赶紧给安排岗位，所谓试讲的程序都省略了，说有三个月的试用期，也只是说说而已。但到后来，教育处和下属的各个中学发现招聘来的民办教师中有的人并不具备合格教师的素质，文凭只是文凭，不见得能代表能力，故而对于后来者要求变得越来越严。程雨涵的联络员工作早已宣告结束，被安排到祁北公司第三中学给初中生上语文课去了。作为应聘者之一，朱本松之所以来找程雨涵，是因为从老家来的这一批民办教师，无形中把程雨涵当成领袖，遇见困难都会向他讨主意，遇见难题都来朝他要办法，况且程雨涵还是朱本松的远房表哥。
“我给你想个球办法！”程雨涵有点看不上朱本松的呆头呆脑，对他说话很不客气，“虽说你把我叫哥，但我又不是你爹，你的啥事都要我管？试讲就试讲嘛，按照劳资科的说法，还有一星期时间准备哩，你好好备课，到时候尽最大努力讲好，不就啥事情都没有嘛。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看你害怕成这个样子，当初为啥要出来？本来试讲只是个过程，我就不信祁北公司把咱这些人弄来了，轻易能给退回去？你先不要怂，屎爬牛支桌子哩——硬撑，把试讲这一关过了，后面的事好说。人家没把你咋的，自己先怂了，谁也帮不了你。我和你一样，都是来应聘的，啥事都想靠我，看把你的腰闪了！”
和一般的民办教师比，程雨涵本来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文革”前初中毕业回乡，当农民吃不了苦，通过伯父是生产大队支部书记的关系当上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来曾辞去民办教师职务当过村干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村干部的权力被削弱了，他又钻营到乡办中学当了民办教师，并通过师范院校的函授拿到大专文凭。此次他之所以成为这批民办教师来祁北公司子弟学校应聘事实上的先遣人员，是因为他有一位表哥在祁北公司工作，给他提供了这里招聘老师的信息，故而他先于别人来到这里，不仅被聘用，还自告奋勇回老家串联了一批通过函授拿到文凭的民办教师陆续来到祁北公司。他在这批人当中的准领袖身份，也是天然形成的。
程雨涵作为外出招聘的联络员，尽最大努力串联了一批人，原本没有任何私念。一方面，祁北公司子弟学校的确急需老师，多介绍些人来应聘是帮这家公司。另一方面，家乡的民办教师收入微薄，大多拖家带口生活艰困，能给大家找到一个相对较好的去处，并且有可能在较短时间内解决公办教师身份，甚至能将一家人转为城镇户口，程雨涵觉得这是做好事，何乐而不为？可是，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忽略了老家的民办教师队伍整体质量不见得高，鱼龙混杂。有些凭关系当上村小学、乡办初中民办教师的人其实并不具备相应的素质，即使有文凭，其含金量也不一样，有的是真学出来的，有的是混的。故而但凡能联络上的一律给牵线，并不是一种认真做事的态度，再加上祁北公司教育处派出的老胡也比较糊涂，招聘老师只顾盲目要数量而不顾及质量，这才造成了招来的人有一部分不合格，不适用，某种程度给招聘单位带来了麻烦和负担。
“程雨涵，你弄不好把人闪了，闪得劲大，闪得严重。”朱本松嘟囔着，很不满意地走了。
虽说将远房表弟打发走了，但程雨涵心里很不得劲儿。朱本松是老实人，他的困惑和担忧也不无道理。这些人在老家好赖有个民办教师身份，除了一年到头不管天阴下雨都能拿到出满勤的劳动工分，还有每月数元到十数元的津贴，其待遇明显优于一般农民。假如因为应聘丢了民办教师的身份和待遇，这边又不收留，给他们造成的损失也不可小视。虽说责任并不在程雨涵，但程雨涵却感到对不起这些乡党。无论如何，要向祁北公司教育处争取优惠政策，尽可能让来的人都留下。比方说，招来的人按原计划都要进中学，一些水平相对较差的可不可以退一步，去教小学也好，只是不要拒之门外，陷他们于绝境。当然了，这样的结果并不是程雨涵能说了算，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争取。
看来，需要把来应聘的老乡召集起来，起码要把几个有头脑的叫到一起，大家共同议一议，看看有没有好办法，看看能不能采取些什么措施，争取让事情向较好的方向发展。
新来应聘的老师一般都被安排在各个学校原有的简易平房居住。被褥是从家带来的，一张简易的木板单人床，同一间屋子两个人共用一张废旧的三屉桌，每人一把木椅，再加上自购的暖瓶、洗脸盆，起码的居住条件算是具备了。吃饭要自行解决，买个煤油炉，一个小铝锅，一只小炒瓢，铲子勺子碗筷，米、面和各种调料，倒也一样都不能少。这些人当中有的会做饭，有的在家靠老婆，这次出门来才赶着鸭子上架，基本的生存能力也还具备。
程雨涵是来得最早的应聘者，他和教育处以及所在学校的人混得熟，竟然弄了一套石头砌墙的干打垒房子，这房是有资格搬进楼房居住的老教师腾出来的。虽然简陋，但有卧室有厨房也有厕所，还有自来水，住上去蛮舒服的。程雨涵虽说也属于试用期的招聘老师，但已经提前把老婆和最小的孩子带来了，是这帮来应聘的民办教师唯一一位带家属的人。有房子有家属，相当于在这个地方安家了，程雨涵提前享受到的待遇让其他应聘者羡慕，这一点也彰显了他比别人更有本事。
程雨涵让老婆凉拌了蒜泥黄瓜，油炸了花生米，再买来一块卤猪头肉，两只猪耳朵，一切，总共四盘菜，从商店打来散装的青稞酒，叫几个人来商量事有吃有喝，挺像那么一回事儿。沙发、茶几虽然破旧，但完全可以用，是原来的房主人废弃的，不用花钱。他还花两百块钱买来一台旧的12英寸黑白电视，营造出一种家的氛围。
“老程你狗日的滋润！老婆娃娃热炕头，还有沙发茶几电视，看上去像个城里人。咱一起来的其他兄弟们还受苦受难哩，啥时候才能把家搬来，把老婆娃娃的户口也迁了，才算不枉跟着你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第一个进门来的是倪胖子。来应聘的这批人大多是民办教师，倪胖子是为数很少的公办教师之一。他在老家虽说也在乡镇中学干，但按月领工资，待遇稍好，故而是穷教师当中少见的胖人。倪胖子是大家喊他的外号，大名叫倪志强。
“你甭以为你是公办教师就比谁尿得高，出门在外才看本事哩。不服气你也弄一套石头房来，只可惜你没这本事。”程雨涵很自得，大言不惭，“赶紧坐下坐下，我请你几个喝酒吃肉该行哩吧？”
第二个来赴约的是个瘦高个儿，姓糜，绰号叫“麻糜子”。在老家一带，“麻糜子”是浑球不讲理的意思，但糜老师得此外号却完全因为他姓糜，一帮来应聘的人寻开心调侃他而已。实事求是说，糜老师的性格当中也有点直通通的豪爽，虽不“麻糜子”，但偶尔犯楞。
糜老师进了屋，看程雨涵茶几上有酒有菜，说：“你早点儿打招呼，晚饭我就不吃了，多喝些酒，多吃些菜不就结了？害得我擀面吃，弄得多了，肚子胀，到这儿给你省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酒量？你能少喝，狗都不啃肉骨头了。”程雨涵调侃说。
第三个来做客的正是赵逸飞同村的老乡兼曾经的同事雷明，他们和程雨涵、倪志强、糜老师在老家分属两个相邻的县份。
“老程，你叫我们几个来商量事，商量就商量吧，还弄这些酒菜做啥？你看你，这么破费，早点说，我来的时候提两瓶‘绵竹大曲’，心里也安然些。”雷明为人谦虚厚道，他这样说是真诚的。
“老雷你这么说太见外了。我也没弄啥，散白酒不值钱，总不能叫大家来了干坐着。你有啥安然不安然的，等你有钱了，叫我喝酒吃肉，我才不客气哩。”程雨涵说。
几个人先吃喝了一阵儿，程雨涵方才谈到正事：“我请你们几个来，有重要事情商量。最近看形势有些不妙，从咱老家来的这些应聘老师，像老倪这样的公办教师问题不大，后头陆续来的应届大学毕业生也问题不大，唯有咱这批民办教师，虽然说都有文凭，但咱不能否认有的人文凭含金量不行，个人的文化素养、教学水平的确不适应站中学讲台。看祁北公司教育处最近的动向，试讲、试用都认真起来了，有一小部分人如果通不过试讲，弄不好真要给退回去哩。据我了解，咱这一批人从老家来，基本上都把后路断了，再回去连原来的民办教师身份都保不住，咋办？虽说祁北教育处也不至于将大批的应聘者拒之门外，但哪怕是少数人，也不是小事情。对单个的人来讲，不要你了，你就是百分之百的失败，不光坑本人，还会祸及家庭，的确是大事。我想说的意思是，虽然是个别人的事，但咱这些人是一个团体，一定程度上就像《红楼梦》里说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咱不能眼看着少数来应聘的乡党被赶回去，那样的话咱大家都没面子。我想听听你们几个有没有啥好主意。”
糜老师抢先说：“祁北公司不能做缺德事。咱这些人都是他们请来的，请来了就得给个安排。说不要就不要了，哪儿有这种事？阉割人不见血，拉出来的屎能再塞回去？他们要是敢把一部分人给辞了，咱大家一起去闹，不信不能把天日个窟窿，叫他们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到时候有我，豁出去跟他们闹。”
“老糜你真是个‘麻糜子’。咱这些人出门在外，来到别人的地盘上，靠浑闹显然不行。”倪胖子接过糜老师的话头说，“依我看，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人没本事，实在胜任不了工作，人家祁北公司不要他们也属情理之中。咱们虽然出于老乡的同情心，认为这些人不应该被退回去，可招聘方执意要退，咱能有什么办法？我的意思，听其自然比较好。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强为之，不见得会有好效果，反倒显得我们不智。”
“倪胖子，你这人看上去聪明，实际上小聪明。啥叫个‘不智’，你这样不讲情义，只顾自个苟安，不管他人死活，这才叫不智。我看你就是个怂包，单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自私自利，各人顾各人，不管一起来受苦受难的乡党，这样行事，还算个人吗？”糜老师果然有点愣，对倪志强说话很不客气。
“我看是这，对个别乡党要被退回去这件事，咱不能放任不管。毕竟是一搭里来的，应该相互帮衬，有难处大家一起想办法。只不过我也不赞同糜老师说的，跟人家硬弄。毕竟咱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不讲方式硬来，有时候效果适得其反。我的意思，咱不能一点都不作为，但究竟要怎么办，也得想好，有理有利有节，花最小的代价，争取最大的利益。你说哩，老程？”雷明仍然是一副谦谦君子貌，相比较头脑很冷静。
几个人辩论了一阵子，最后趋向于要有所作为，不能放任不管。程雨涵以领袖的身份总结大家的意见，取长补短，决定采取以下几条措施：第一，由今天到场的几个人作为应聘者代表，首先找祁北公司教育处的领导申诉，言明利害，让文宏远、李成杰他们尽可能照顾到来应聘的民办教师没有退路这种现实，尽可能不要辞退。第二，找祁北公司教育处的上级领导，尤其是主管人才引进的部门负责人甚至公司分管领导，必要时候大家凑些钱，送送礼，为有可能被退回的乡党们通融。第三，朝最好处努力也要做最坏的打算，从现在开始就要为有可能给辞退的人寻找其它出路，比方说地方上条件更差的学校也有招聘老师的意向，实在不行找个更艰苦的地方，只要能站住脚，也算一种出路，最终要以解决“公办教师”身份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