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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艰难告别(4)

所有的学生都停下笔,眼睛齐刷刷盯视着他们的老师。

孩子们的眼神不能逃避,孩子们纯真的心不容欺骗。赵逸飞没有办法,只能正面应答:“对不起,同学们。我本来想在下课的时候再告诉你们,以免影响这节课的完整性和应有的效果,既然毕燕同学作为课代表问了你们都想问的问题,我也只能十分遗憾地告诉大家,这是真的。上完今天这节课,我就要和同学们告别,也许是短暂的,也许是永久性的。下一节语文课,学校就会安排别的老师来上。我希望大家像支持我一样支持继任的老师,共同努力圆满完成初中阶段语文课程的学习任务,并争取在中考中取得优异成绩。祝福你们,孩子们!”

赵逸飞说着,他的眼圈也湿润了。

“这是为什么呢?赵老师您能不能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呢?”毕燕又站起来问。

“这个问题,本来不是你们应该关心的。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情,或者说,某种程度上属于个人隐私,我有权利不告诉你们。不过,既然同学们都想知道——毕燕同学提问的时候。你们的目光告诉我,你们都想知道答案——我就不妨说说。首先我想说的是,我并不想离开你们。教书育人是老师的天职,而每一位有责任心的老师都会喜欢自己的工作对象,都会把学生看成最亲近的人——你们在我眼里,就像我的弟弟妹妹。既然我从心底里喜欢你们,给你们上课是我莫大的幸福,我为什么又要离开你们呢?我只能说,离开我的学生,离开西皋中学,都不是我的本意。但是,选择外出应聘——我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教书,要继续当老师——这也是我自觉的行动。既然离不开,又选择了离开,这种自相矛盾让我很痛苦,这就意味着这件事背后还有一股更大的力量,是我无力抗拒的,也就是说,我离开你们是被迫的,无可奈何的。我这样说,不知道同学们听明白了没有?问题在于,你们明白与否,同意与否,都不能改变我在这节课之后就将不再是你们的语文老师这个事实。对不起了,同学们……”赵逸飞哽咽了,他不知道还能对孩子们说些什么。

老师的哽咽落泪深深地震撼了孩子们的心灵。他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表达,该做些什么,反正心里有无尽的不舍,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赵老师,我们不让你走!”毕燕带头哭了。

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哭了,男生大半也流泪了。

下课铃响了。赵逸飞说声再见,向他的学生深深鞠躬,然后抹着眼泪离开了三尺讲台。

他的身后哭声一片。

既然离去已不再是秘密,故而同事们也纷纷来送别。有的只是来坐坐,叙友情,表达惜别之意,有的还送个塑料皮笔记本,作为离别留念。也有工资收入相对较高的同事叙别之后,非要留下五元、十元人民币,说是让赵逸飞在路上买饭吃,或者到了应聘目的地之后买个洗脸盆、暖瓶啥的,总归是表达一份情意。

赵逸飞对送笔记本等小礼物的,都采用回赠一份小礼品的方式回报,情意领了,友谊长存,且礼尚往来,符合中国人传统的礼仪道德。而对于现金馈赠,则一律坚辞不受。他知道,对于每月只有几十元最多不超过百元的同事们来说,五元、十元对于养家糊口都具有实际意义,都是不能忽视的一笔开支,这样的钱如果收了会让他良心不安。他一再表示领受并珍视同志间的情谊,但收大家的钱无以回报,实在受之有愧,并且对拒绝收礼表示诚挚的歉意。大家看他实在不愿意收也只好作罢,只是由洪校长出面,邀了几个最亲近的人,在西皋镇的一家饭馆点了几个菜,小酌一次,算是为赵逸飞送行最庄重的仪式。

在这次小酌之后,赵逸飞与洪校长有一次彻夜长谈,是两个惺惺相惜的男人之间一次直达心扉的交流与互勉。

“洪校长,不,洪大哥,这几年跟您在一起共事,向您学到了不少东西。在这个不得不惜别的时刻,我心中最放不下的东西,就是和您在共同战斗的日子里所结下的深厚情谊,以及不断向您学习、鞭策我不断进步的机会。走,对我来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临走之时,洪校长您作为兄长,再好好教导我一次也是您不可推卸的责任。今晚上我就呆在你这房间里不走了,洗耳恭听您的哼哼(谆谆)教导。”借着喝了一点酒,赵逸飞四仰八叉倒在洪校长的床上,看似放浪形骸,实际上表现出他和洪校长之间情谊深厚故而不拘小节。

“教导说不上,不过你我共事一场,眼看就要天各一方,彼此之间说说知心话倒也不失之为快意之事。也不光该我‘教导’你,你也得对我、对咱们学校的工作留下宝贵意见,毕竟这样的机会今后不见得还会有。”洪校长也不完全是客气,“别‘您’‘您’的,受不了这个,你我是兄弟,太客套了反而觉得生分。”

“好吧,那就不客气了,你先好好教导教导兄弟我。别看我在这儿躺着,我的耳朵像录音机,我的脑子像会议记录本,你说的话我都会铭记在心里。洪大哥原谅,兄弟没出息,喝那么一点酒上脸上头,我稍躺一会儿就好了。”

“随你便。”洪校长给赵逸飞沏好一杯茶放在床头的一只方凳上,然后他也仰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类似于雪茄的黑卷烟,开始喷云吐雾。抽这种卷烟,显示出洪校长的烟瘾超乎寻常。

“逸飞呀,人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你比我更年轻。人年轻的时候由于社会阅历短,经验欠缺,往往容易犯错误。相比较而言,你比我要聪明得多,年纪轻轻显得很成熟,不光能干事会干事,与人相处也算老到。其实呢,人生路上遇到些挫折并不见得是坏事。我尚未走出大学门就遇到过重大挫折,现在回过头来看,除了客观坏境出了问题,自身不成熟、缺乏人生阅历才是我遭受挫折的主要原因。重大的人生挫折给我带来极大的痛苦,也给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我现在不光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而且也初步找到了为实现目标而奋斗的人生道路,总起来看,人活得挺带劲儿的。除了确定目标,选择正确的道路,心态也很重要,如果能将得失进退看的不那么重要,遇到任何情况都能够坦然面对,那就达到一种新的高度、新的境界了。当然啦,我这样说绝不是批评你没有达到应有的境界,而只是想告诉你,人生是有境界、有层次的,而人生路上的种种不顺利、不如意也许正是我们到达某种高境界、高层次的台阶和必由之路。具体到你目前的状况,之所以你做出背井离乡、外出应聘的决定,主要是因为对你而言,这里的生存环境有点儿恶劣,恶劣到让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无力承受必须的生活负担。正因为不愿意被压垮,被逼入绝境,才有了你今天西行应聘的勇敢行动。在我眼里,这是一种自我救赎的伟大行动,比消极等死要伟大一百倍。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恰恰证明了我没有看错你,你不是一个甘于蛰伏在泥土之中的平庸的物种,你骨子里有一种奋斗精神和不屈的意志力,你是一位值得人尊敬的年轻人。”洪校长一边喷云吐雾,一边侃侃而谈。

“洪大哥,跟你在一起时间不短了,从来没见你这么表扬过我。可我现在最想听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想听到你对我最直接的、最诚恳的批评。一个人只有知道了自己的弱点和命门在什么地方,才有可能取得更大的进步。”赵逸飞坐起身来,与洪校长对视着。

“你别以为我只会表扬你。以前之所以没有像今天这样长篇大论地评价你,是因为你我相知,你又是个自知之人,我说多了完全没有必要,可是今天不一样,我要再不说,就可能没机会了,所以我今天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不要责怪我不讲方式、不给你留情面就是。”

“怎么会呢?我继续洗耳恭听。”

“虽说你聪颖练达,甚至有些少年老成,但毕竟受年龄和阅历的限制,有时候难免暴露出为人处世略显稚嫩的缺点。除了我刚才讲到的,不要过分计较得失进退,尤其不要太在意一时一事一城一池的得失,要有长远眼光,要有大境界,还有另外一点也十分重要,那就是包容心。有没有包容心是一个人成熟与否的重要标志,不仅要包容形形色色的人,尤其要能够包容别人的缺点,包括谁都能遇到的刁钻自私之人,还有一些爱搞阴谋诡计的小人,对他们都要有充分的包容心。包容正是一种境界,一种胸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自己拥有了海一般宽阔的胸怀,也就拥有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力量,这样才能无往而不胜……”

洪校长说了很多很多,有的是赵逸飞从他嘴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临别赠言,其言也善,赵逸飞总体感觉获益匪浅。

后来话题不知怎的涉及到了婚姻家庭。大概和饮酒相关,洪校长有点把握不住情绪,忽然间谈到了他的婚姻生活不如意。

“人到了逆境中,自觉不自觉对生活质量的追求会降低,比方我在最落魄的时候,找了你的中学同班同学做老婆。当时就觉得这辈子没啥希望了,能有个女的嫁给你不错了,掀起尾巴来是个母的就成,何况你的老同学人挺善良,她们一家人都对我同情、照顾,一念之差就和她做了夫妻。可现在看来,我和她哪儿有什么共同语言呀,好几个娃娃生下了,再想改弦易辙也来不及了。”洪校长说。他当年找老婆是在被监督劳动的乡村,房东一家人对他很照顾,于是就娶了这家的女儿,当时还感恩不尽呢。洪校长的媳妇与赵逸飞是高中同学,但比赵逸飞大两岁,比洪校长小许多。在赵逸飞印象中,这位同学的确智商不高,人老实得一塌糊涂,估计与北京来的大学生“五一六分子”有很大的文化差异。

“呵呵,人都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的老同学嫁给你,不计较你被监督劳动,也算深明大义,你没有理由嫌弃她。”赵逸飞说。

“可不是咋的。可我不甘心哪!所以说,我倒对你有个建议,何不借这次远走高飞,到了外地再另择良妻,省得和你老婆没有共同语言,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这可是一种无期徒刑啊!”洪校长继续发表他的酒后宏论,“你还别不承认。你老婆我见过,人长得还算周正,但文化程度太低。我估计你的婚姻也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或者当时考虑了更多的其他因素,故而牺牲了个人的感情幸福。咱所处的这种边远乡村,凑合型的婚姻太多了,我始终认为这种婚姻应该解体。比方说吧,你起码应该找个像咱们学校梁霞那样的,人漂亮,性格上也放得开,同样当老师,共同语言肯定多一些。这不,梁霞离婚了,你要是不走的话,我真想建议你和她发展发展。”

洪校长带着酒意的乱点鸳鸯谱弄得赵逸飞心惊肉跳,原因在于梁霞马上要和他一起出走,向着同一目标进发。是不是老洪这家伙对这件事有所觉察,故意在这儿敲打、试探我?梁霞说过她要将保密工作进行到底,难道这女人行事不密哪里露出了破绽?

“洪校长,洪大哥,你是不是也喝多了?你这阵儿说的话越来越不踏犁沟了!”“不踏犁沟”是当地村上人一种比喻的说法,本意是说犁地的牲口不听指挥,不在规定的线路——犁沟上走,从而会导致偏离方向,和北京人说的“不靠谱”意思相近。

“我怎么不踏犁沟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咱弟兄俩关系好,你又要马上离开这里,我才跟你说这样的话。”

“对我来说,我老婆正是所谓的‘良妻’。无论到什么情况下,做人都要有良心,咱不能不承认历史存在,不能做对不起结发妻的事情。你也一样,你要是胆敢抛弃了我老同学,我也会看不起你,相信周围人都会认为你这人不咋样。”赵逸飞反过来教训洪校长,“至于你说梁霞这样的女人对我合适,我觉得你也是说醉话。且不说我不可能停妻再娶,即使要另外选择,梁霞也只适合做哥们儿,而不是做老婆。”

“你就是嘴硬。我就不信,假如有机会让你在你老婆和梁霞之间做选择,你能拒绝梁霞而抱着你现在的老婆不放手?我才不信呢!”

“信不信由你。”

“哼!”

“洪大哥,我又想起一件事。”聊至夜深,赵逸飞告别之前对洪校长说,“教育局冯局长说让我走之前给他推荐一个咱们学校教导主任的人选。我想过了,平常老围着你我打转转的梁大宝当领导的欲望比较强,但这个人言过其实,文过饰非,滑得跟泥鳅似的,不堪重任。哪怕他拍得你很舒服,这种有野心的小人千万不可重用。倒是参加工作刚刚三年的丁鹏,小伙子为人实在,业务水平一流,在老师中间口碑不错,宁可选这样的好苗子,培养培养就出来了。走之前我可能没机会见到冯局长了,再说,我一去不复返还只是一种可能,等有机会了请你把我的看法转告给局长。”

洪校长说:“你的看法我听来还挺新鲜的。要是你不说这番话,让我找个人接替你,我一定会选梁大宝。当领导谁不喜欢被人围着、顺着、捧着、拍着?那样舒服!可是听了兄弟你的观点,我得重新掂量掂量了。相信教育局要给咱们学校派新的教导主任,肯定会征求意见,到时候我会对冯局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