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周恩来把博古和林伯渠叫到一块,商量应对之策。他说:老蒋这是有意避见我们。这样吧,我们立刻把这里的情况以及我们的建议向中央报告,我再给老蒋写封信,表明我们的态度。
会议结束时,已过子夜时分,进入7月15日,庐山万籁俱静,只有昆虫在墙角旮旯里撒着欢叫。
周恩来用冷水洗了把脸,铺开信笺,略一思索,笔下行云流水:“现在华北炮火正浓,国内问题更应迅速解决,其最急者为苏区改制与红军改编之具体实施。”“乃昨据张君转告,部队在改编后各师须直隶行营,政治机关只管联络。此与来上次在庐所面聆及归陕向党中同志所面告者出入甚大,不仅事难做通,且使来一再失信于党中同志,恐碍此后各事之进行。”
7月15日下午,蒋介石从张冲手里接过周恩来的信,展开看了一遍后,哼了一声,未置一词。
7月16日,蒋介石在庐山召集全国各党派及无党派人士座谈会,各省省长、各军总指挥及大学校长、名流学者等158人出席,周恩来等中共代表却未受邀请,被排除在谈话会之外。
周恩来对此十分愤慨。1945年4月30日,他在中共七大的发言中讲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时,曾回忆这次谈话会:不是大家坐下来开圆桌会谈,一道商量,而是以国民党作主人,请大家谈话一番。……庐山谈话会的时候,共产党没有份。我同林伯渠、博古同志3个人不露面,是秘密的。
蒋介石为什么可以广泛邀请社会各界名流共商国是,却唯独把共产党晾在一边?因为那些社会各界名流已臣服于他,不会给他带来威胁,而他把共产党视作他政权的最大威胁者,所以极力将共产党边缘化,极力消除共产党的影响力。
7月17日,在庐山第二次谈话会上,面对着社会各界人士,一身戎装的蒋介石,笔挺地站在麦克风前,发表了一番大义凛然的演说:
如果临到最后关头,便只有拼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国家生存,那时节再不允许我们中途妥协,须知中途妥协的条件,便是整个投降、整个灭亡的条件。全国国民最要认清,所谓最后关头的意义,最后关头一至,我们只有牺牲到底,抗战到底,“唯有牺牲到底”的决心,才能博得最后的胜利。若是彷徨不定,妄想苟安,便会陷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已快要临到这个人世悲惨之境地。这在世界上稍有人格的民族,都无法忍受的。……现在冲突地点已到了北平门口的卢沟桥。如果卢沟桥可以受人压迫强占,那么我们百年故都,北方政治文化的中心与军事重镇的北平,就要变成沈阳第二!今日的北平,若果变成昔日的沈阳,今日的冀察,亦将成为昔日的东四省。北平若可变成沈阳,南京又何尝不会变成北平!所以卢沟桥事变的推演,是关系中国国家整个的问题,此事能否结束,就是最后关头的境界。
万一真到了无可避免的最后关头,我们当然只有牺牲,只有抗战!……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便只有拚全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
台下的人,个个群情激愤,有的热泪滚滚。此时,距东北失陷已有6年时间,亡国奴的屈辱深深刺痛了国人之心。
在演说中,蒋介石既表示出准备抗战的决心,也表示和平解决卢沟桥事件的希望:“在和平根本绝望之前一秒钟,我们还是希望和平的,希望由和平的外交方法,求得卢事的解决。”“我们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准备应战,而决不求战。”
不过,他最后强调: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卢沟桥事变后,蒋介石和国民政府提出“不屈服、不扩大”和“不求战,必抗战”的方针。庐山讲话的精神仍是此意。郝柏村在解读蒋介石日记时说:
蒋公今日决定发表谈话,盖判断日寇使用不战而屈之惯伎,已暴露无遗,我须以战而不屈之决心待之,或可制彼凶暴,消弭战祸,但表不惜全面抗战决心之时机已至,使日寇知我最后立场,或可压制日本野心。……当时汪精卫亦在庐山,表示慷慨激昂号召抗日,故7月17日为抗战史上重要的一天。
蒋介石发表演说的第二天,郁德义从收音机听到他浓重的奉化口音。虽然听得有些吃力,但郁德义不敢漏掉一个字。听完之后,他既激动又担心,激动的是,蒋委员长终于下决心抗日了,东四省收复有望;担心的是,万一同日本人打起来,战火会不会烧到枣庄呢?他把店铺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虽然算不上很值钱,毕竟是养家糊口的全部家当。
枣庄距东四省远着呢,应该不会有事的。郁德义这样自我安慰一番后,心里宽松许多。他最盼望的是,蒋委员长指挥棒一挥,中国军队立刻开赴前线,很快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峰回路转】
就在蒋介石慷慨陈辞时,周恩来收到洛甫、毛泽东来电:为大局计,可承认平时指挥人事等之政治处制度,请要求设立正副主任,朱正彭副。但战时不能不设指挥部,以资统帅。
周恩来把电报递给林、博二人。博古看过后,摇了摇头:就怕老蒋不答应。
周恩来说:我们尽力争取吧。
根据中央指示精神,他们拟定了12条意见,通过宋美龄转交给蒋介石。
这天下午,蒋介石终于在美庐与周恩来等见面。国民党谈判代表邵力子、张冲也在场。
周恩来握着蒋介石的手,由衷说道:委员长上午的演说慷慨激昂,道出了全国民众共同抗战的意愿,中共中央非常赞同,愿意团结在委员长领导的抗日大旗之下,赴汤蹈火,冲锋陷阵!
蒋介石脸上泛着光:好,好,从社会各界的反响来看,我上午的讲话,效果还是蛮不错的。我这个讲话,一是向全国发一个动员令,二是向日本政府发一个信号,希望他们悬崖勒马,不要扩大战事。我还是希望能通过和平手段解决争端,中国国力衰弱,一旦战事扩大,会祸及民众,造成生灵涂炭哪。
周恩来道:就怕日本政府不领这个情,恃强凌弱,得陇望蜀,觊觎整个中国啊。
一句话触到蒋介石的痛处。他默默地坐下,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缓缓开口:如果这样,中国就没有退路可言,只有玉石俱焚了!
这时,周恩来吃惊地发现,说完这句悲怆之语,两滴清泪竟涌出蒋介石的眼眶,顺着瘦削的面庞滚了下来。
周恩来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不苟言笑、外表威严、性格坚强的人,内心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原来,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心肠的人,只是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变成一副铁石心肠。
周恩来朝张冲一示意,张冲赶紧掏出自己的手绢,轻轻塞到蒋介石手心里。
蒋介石拭了拭眼睛,将手绢递给张冲。只一眨那间,他便恢复常态,口气又变得坚硬起来:恩来哪,你们的宣言我看了,贵党愿意取消苏维埃政府,取消红军名义及番号,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受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统辖,这很好,说明你们对合作是有诚意的。看来,国共两党合作的大障碍已没有了。
周恩来朝他微微一笑,静静地听他下文。
既然你们愿意接受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统辖,他朝张冲看了一眼,国民政府和军事委员会已经研究决定——
张冲摊开公文夹,操着温州口音照本宣科起来。周恩来端起茶杯,一边轻轻地品着茶,一边仔细倾听张冲的话,不放过任何一个字。听着听着,他拧起了眉头。
依照这份决定,红军将被改编成3个师、12个团的编制,共计4.5万人,不设独立指挥机关,归属西北行营管辖。师、团二级设政训处,直接指挥军队,由国民党方面派人担任政训处主任,共产党方面派人担任副主任。另由国民党方面委派人担任3个师的参谋长,具体负责军事行动。
在张冲宣读决定时,蒋介石微闭着眼睛,并不看周恩来的反应。显然,他对周恩来的反应是心中有数的。他也十分清楚,如果红军改编后一切听命于西北行营,要不了多久,共产党就两手空空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但共产党不是傻瓜。
张冲宣读完后,周恩来放下茶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们对编制和人数没有意见。但是,要我们放弃对红军改编后的独立指挥权,这是我党所不能接受的。换成委员长,您会同意吗?关于这一点,我已反复向委员长申明过,这是我党的底线,恳请委员长体谅。
蒋介石知道奈何不了周恩来,心里也许已经放弃这个非分之想,可又不想轻易松口。他故作轻松,指了指邵力子和张冲:这些细枝末叶的事,留着你们继续商谈吧,只要贵党能与国民政府同心协力,共赴国难,不要借机与政府争抢地盘,我们可以正式承认陕甘宁边区,一切等赶走日本人再说。
说罢,他站起来,微笑着向周恩来伸出手。
第二天,周、林、博与邵、张等人,就两党合作的一些具体事项详细沟通。邵力子和张冲都是开明人士,双方商谈得十分融洽。周恩来提出,希望在国统区办一份公开发行的机关报和刊物。邵力子是国民党中宣部长,这些事是他权力范围内的事,他痛快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