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急着开口,反而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却说:“还是再给你看样东西吧。”说着,她又把手伸进面前的小包里,摸索起来。我看着那个包,觉得那就像是“机器猫”的万能口袋,可以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我看到她的手腕在用力,应该是个蛮重的东西。瞬忽间,出现在她手中的,是一个由海绵袋紧裹的长方块,类似流行的平板电脑。看来,老太太要打开电脑,给我看看照片或视频什么的。但是,当她打开袋口,掏出来的,却是一个金光灿灿的金属片。我吓了一跳,以为是金条,赶紧示意老太太收好,以免被什么小毛贼给盯上了。
“不怕的,”她笑得很大声,“这是黄铜做的!”
“黄铜?我还以为是金条呢。”我松了口气。
“要是我有这么大块黄金,那就发财了。”老太太开起了玩笑。
我也笑了起来,伸出双手从她手中接过铜块,小心翼翼打量起来。它的上面刻着几行文字,据我有限的外语知识,猜测那应该是德文,还有1938这样的数字,我一个激灵:会不会是墓志铭这样的冥器?
“这是什么?”我的嗓音里掩饰不了慌张。
“这是绊脚石。”
“绊脚石?!”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就是绊脚石!”老太太坚定地说,“它上面刻着我外公外婆的名字,以及他们生前的简介。我要把它放在我们家曾经所在的地方去。尽管那里现在是一条路,但我会把它嵌进路面里。其实,它高出地面的部分只有一到两厘米,因此呢,它是不会绊倒任何路人的,它要绊倒的,是对人类犯下罪恶的人,是对这些罪恶无知的人,是还想继续犯罪的人!”
她这慷慨激昂的一席话,说得我心潮澎湃,浑身都战栗起来了。
“绊脚石!……这样的东西,非常应该!”我想象着那样的场景,脑袋里如同电流经过,某种恍惚的情感与渴望忽然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就应该这样。”我又喃喃自语道,看上去应该很傻。
“苏奶奶,你能找到原来的地方吗?不是已经变成废墟了么?还有,即便找到了,别人允许你这么做吗?他们会不会把你的这种行为当成一种冒犯呢?”我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堆问题,好像这件事情即将交由我来执行,而我却发现自己面临着重重困难。
“这些都不是问题!”老太太坚定地挥挥手,像是驱散我的焦虑,说,“当地的政府都会负责解决的,我们已经与他们达成协议了。”
老太太从我手里拿走了铜块,我的手中失去了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竟然一下子感到了空空落落的。这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吗?
“最重要的是,我要亲手把这块绊脚石放下去。”她用热切的眼神望着我说,“它的记忆会比我的记忆更长久,而记忆,是唯一的和最后的回答。”
我被深深触动了,陷入了深思与沉默。窗外的房屋逐渐密集起来,终点就在不远处等待着,注定的离别令人提前嗅到了伤感的气息。
“苏奶奶,那你怎么会在这辆动车上?”我忽然问,“你可以从上海直飞维也纳的啊,难道这边还有想见的人?”
“哈,我是在旅游,”老太太有些难为情了,“我从上海坐动车到北京,然后从北京南下,到了沿途的每座省会城市,我都会下车去认真逛一逛。一路上都没有人留意我,直到遇见你,然后,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了,像是上帝的安排。这,是我在内地坐的最后一段动车了,明天我就去香港,坐飞机去维也纳。”
“你不回来了吗?”我听她的口气充满了忧伤。
“回来,要回来的。”她用力点点头,又叹息道,“但我真怕自己回不来了。因为,放好绊脚石,我还要去以色列看我的老妈妈呢,那是一个新故事了,究竟会怎么样呢,我已经无法预知了……好啦,该你讲讲你的故事了。快讲吧,眼看车快到站了。”
我听了不免也着急起来,我赶紧闭上眼睛,让思绪从老太太的故事中摆脱出来,理了理记忆深处的蛛丝马迹。
“我刚才讲了我外公外婆的故事,现在,我讲讲我爷爷奶奶的故事吧。其实呢,我爷爷奶奶的故事,和我外公外婆的故事是一根枝条上的两朵花,只是命运的差别很大罢了。我不知道苏奶奶你是否知道这段历史:我们一般都把安徽凤阳小岗村的包产到户,当做改革开放的先声。但我爷爷奶奶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有不同的看法。他们俯视着这个国家的巨大改革,一定会说是他们促发了这场持续至今的变革。”
“是吗?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太震撼了!”苏奶奶由衷地说。
我暗暗得意。这是我能为爷爷奶奶那渺小不堪的死所唯一能做的了。我希望他们那渺小不堪的死,能获得一种大意义,从而让他们那被风暴揉碎的纤细灵魂,得到了一种至深的告慰。我怀着这种心思,几乎是神采飞扬地述说起来了:
“那个时候,整个珠三角没有一座高楼大厦,只要站在我们老家那个村的小山顶上,就能望见远处的香港。尤其到了死寂沉沉的晚上,香港就越发清晰了。我们这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可香港那边却是红彤彤的一片灿烂,那种诱惑力,几乎是致命的。说个滥俗却十分恰当的比喻:那真的就是飞蛾看见了火光啊!村里一批批青壮年把田里的地一丢,孩子老人都不管了,飞起泥腿就那么逃跑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时候,周围好几个村几乎都成了空的,后来,我看了相关资料,才知道那段时期,差不多有两百万人逃向了灯红酒绿的香港。两百万人啊!不改革行吗?就是这样,终于有了经济特区。但那两百万人里边,并非每个人都那么好命,能够到达彼岸的‘极乐世界’。我的外公外婆自然是属于好命的,你知道,他们成功逃到了香港,开了小店。可我偷听了他们和我妈妈的聊天,震惊不已,他们是把避孕套吹起来,挂在脖子上,经历九死一生才漂到香港的。说到这里,我突然有些理解他们了,他们用命换来的后半生,即使如此不值一提,却也是没法舍弃的啊!而我的爷爷奶奶,就属于没有好命的。据一个老乡说,最后见到他们是在海边的红树林里,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我奶奶浑身哆嗦得厉害,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害病了,我爷爷把衣服脱下来围在我奶奶身上,他就那么光着膀子,靠在一棵树上,紧紧抱着我奶奶,逃不了了,却还不想回去。‘督卒就系这么惨的啦!’老乡就是用这种无奈的感叹来安慰我的。我们这里的人把逃港的人都叫‘督卒’,就是象棋里的过河卒子,是有去无回的。那个老乡原本想去帮帮他们,可忽然有人大喊边防队来了,他只得撒腿就跑,等他跑出红树林后,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边防队抓住了,被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从此,他断了逃港的念想。但他告诉我,他前几年看了一个报道,说当年有个人逃了十三次,被抓了十三次,后来边防队实在不好意思再抓他,他才侥幸逃走的。老乡把头一昂,说:‘早知道老子逃个几十次!’看他那不羁的神情,我便逗他:‘你现在还可以逃啊。’他摇摇头,说:‘开玩笑!现在?现在我坐车就去了,还逃什么逃。’他的样子让我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呢?我是说你的爷爷奶奶,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老太太嘴巴微张,眼睛发亮,目光紧紧抓住我,完全沉浸在我的讲述中了。
“后来……”我被她一问,竟然在刹那间变得才尽词穷起来。我沉吟了数秒,说,“后来,唉,其实没有什么后来了。那是我的爷爷奶奶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信息了,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知道了,或者像您说的,只有上帝知道了。我接下来所能告诉你的,只有我自己设定的结局了,这个结局,藏在我心底好多年了,跟任何人都没有讲过,包括我的亲人。”
“我想,我是最佳的倾听人选。不是吗?”老太太微笑了下,随即,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褶皱内的皮肤竟然光洁如玉,仿佛将少女的脸庞隐藏其中。
“是的,当然。”我伸出手来,和老太太握了握,她的手很轻,像一页干燥的纸。
“后来,经济特区建成之后,梧桐山的罅隙里、海边的红树林中,再也找不到那些逃跑的人了,他们仿佛突然间就蒸发了,原本吃紧叫急的关卡边防也一下子松弛了。再后来,那些海边泥沙里的骸骨也被打捞并清理上来了,据说政府要修建一座安抚亡灵的纪念碑。在那些准备清理的骸骨中,有两具骸骨是紧紧搂在一起的,其中一具骸骨的身上还缠绕着麻布衣服的残渣,当工作人员将他们分开之后,两具骸骨顿时碎成了你我不分的一堆。在这堆碎骨里,人们发现了一个笔记本,尽管被塑料袋紧紧包裹着,但还是被海水严重侵蚀了。人们小心翼翼地打开笔记本,很幸运地发现,至少还有一半的文字是可以修复的。于是,人们在修复文字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读到的是一个肝胆俱裂的故事。”
这时,列车的速度越来越慢,车进站了,那光洁的大理石月台像是平躺的纪念碑一般迎面而来。
“到站了,苏奶奶。”我说。
“是的,”苏奶奶掏出手帕,擦着眼睛,竟像孩子那样抽泣着说,“谢谢你,我会为你祈祷的。我在放‘绊脚石’的时候,也会向我的外公外婆,讲讲你的故事的。讲讲你的外公外婆,讲讲你的爷爷奶奶。”
“谢谢您,苏奶奶,我也有了一个‘绊脚石’,我会把它安放在我心底的。”“‘绊脚石’不要放在心底,别老把自己给绊倒了,”老太太说,“要放出来,放在这个世界上。”
“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在放在这个世界上之前,我是真的想先把自己给绊倒了。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忍受不了一点滞涩,变得太平滑了,我也变得太平滑了,我已经让太多的东西就那么轻易滑过去了。”
“晓宽,你说得对!是这样的,我的孩子。”
“嗯,是这样的,奶奶。”
原载《中国作家》2015年第1期
点评
这是一篇对话体小说,主体部分由两人对话构成,通篇结构简单明晰,情节亦无太多曲折起伏之处。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两人对话中所散发出的具有哲理性和思辨性的形而上意味和内涵。一老一少在火车上偶然相遇,通常情况下,在这样的环境中,陌生感和距离感会让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流于形式,缺乏意义,但两人的对话却在简单的客套之后快速进入深层。虽然各自讲述的都是普通的家族故事,但由于家族本身勾连着历史,这种关联使得两人的对话不再停留于生活的表层,而是延伸到了历史和哲学层面。毫无疑问,小说中的绊脚石是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的,它其实也是两人都够将话语的触角伸入思想深层的内在推动力,因为两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个绊脚石,都有一个待解的心结。绊脚石象征着一段历史、一抔苦难、一份纠结、一种记忆,对待绊脚石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待历史、对待人生的态度,智慧的苏奶奶在漫长的时光里参透了历史和人生的秘密,知晓了该如何安放那块内心的绊脚石,在两人的对话中,黎晓宽内心的“绊脚石”也被移开、被释放了。对于黎晓宽而言,虽然这次成功的搭讪与想象中的艳遇差之千里,但于他人生的启发却是深刻而深远的。可以说小说文本所透露出的哲学意味使小说几乎脱离了故事本身,进入到了一个意蕴深厚的形而上境界。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