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鉴也就浮躁了,夜里睡在床上,似睡非睡,眼前总是出现白的光团,又看见白毛狼的眼睛了。燃灯坐起,四堵黑墙唯一扇窗口,用被单蒙了窗口又睡,还是在梦中见到静卧的白狼。天鉴想,是我做得太狠了,还是这渠本不该修?不修渠竺阳怎么富?下河人如何生活?知县的政绩还有什么?天鉴做得是狠了些,天鉴要不做县令,巡检也一刀砍了,荐举的什么货色,这不是成心坏我的事吗?天鉴如此想着,就每日夜半起来,可一穿上官服,浑身就发痒,这痒越来越厉害;脱了官服看时,褶缝里果然竟有许多虱子。天鉴就奇怪了,当年在山林吃的什么,睡的什么,一件不得换洗的蓝衫也不见生虱子。如今经常在瓮里沐浴热汤,穿了华美的官服倒生虱子?!天鉴就着人常洗官服,但只要一穿在身上就奇痒起来了。这一日又喊跛腿的衙役拿了官服去洗,跛腿的衙役说:“这才怪了,老爷的便服上怎不生虱子?莫非虱子也要沾老爷的官气?”天鉴笑了说:“它是要吸老爷的血哩!”衙役说:“老爷,王娘店里也承接洗衣的,她是用苦楝木籽汤泡过,又用米汤浆的,那法子或许就灭了虱子,怎不把官服交她洗一洗试试?”天鉴说:“那好,我让她来衙里取四十个馒头的钱款,她倒一直没来,你捎了钱去,把这官服也让她洗了。”衙役去后,第二日送来官服,洗浆得十分整洁,天鉴十天里不觉发痒。但十天后虱子又生了出来,衙役就让王娘定期来自取官服。
又是一日,天已转冷,天鉴在堂上断了一桩讼案,又与县丞议了一阵无人揭榜的事,就闷闷不乐回到后院卧房,才点了灯,生了一盆旺炭来烤,跛腿衙役进来说王娘来取官服了。天鉴说人呢?衙役说在门外边。天鉴低头瞧见门帘下露了一点红的鞋尖,立即正襟危坐,对衙役说:“让她进来。”王娘进来了,拿了一脸平静,给老爷请安。天鉴让座。落座椅上,腿合交一起,眼就瞥了四壁,耳里逮住了一声嘤嘤清音,知道蛐蛐就在椅后墙角,没有跺脚,也口里不弄声响来。衙役说:“王娘还会拘束呀?”王娘说:“老伯去化觉寺烧香敢指手画脚吗?”衙役就笑笑,退出去了。衙役一走,天鉴和王娘都更不自在,王娘又听见嘤嘤清音,说:“衙里还有蛐蛐?”天鉴说:“衙里有蛐蛐。”说罢觉得好笑,就笑了,王娘很窘的,起身到灯檠前拔了头钗把灯捻拨亮来,说:“天晚了来,老爷不怪罪王娘吧?白日吃饭喝茶的人多,王娘抽不脱手脚,寻思明日送来,又担心明日老爷或许坐堂。”天鉴说:“劳烦王娘了!”便将王娘进来时提着的竹笼盖揭了,取了折叠整齐、浆得硬平的官衣,又看见了竹笼底放有一包茶叶。天鉴说:“还带茶了吗?”王娘说:“随便捎一包的。”天鉴说:“那好,送了我就是我的,我也沏一壶茶待客王娘了!”天鉴取了壶喊衙役灌水,王娘说她去,天鉴不,还是跑来的衙役接了壶,王娘就叮咛一定去井里取活水。取水在火盆上煮,王娘要招呼水壶,就移椅坐近火盆了。两人又没了话,王娘偶尔一举头,瞧见天鉴看她,脸上现一个无声的笑。天鉴以前见过王娘大笑,咯咯嘿嘿地摇荡人,但还没见过王娘这般无声地笑。她颧骨不高而大,脸丰满如盘,无声笑时,嘴角便有微微细痕显出颧部,略小点的眼睛搭配着,是一副佛样的慈眉善眼。天鉴说:“王娘是用苦楝木籽汤浆的官服吗?穿着十天不痒的。”说过了,脸红起来,想王娘洗涤时一定发现官服里的褶缝有虱子了。王娘说:“是用苦楝木籽汤,虱子一闻到那味就死了。”天鉴脸更烧,用手去揭壶盖看水开了没,水还在响,响水不开,王娘忙去调火,不想壶竟灼了,水倾在火炭上,“噗”地腾一片水汽和灰。天鉴说没事没事,身子一扬,一只脚褪了鞋屈踏在床沿上,脸上很硬地笑笑,说:“官服上倒生虱子,王娘觉得知县不像个知县了吧?”王娘说:“怎么不是个知县了呢?”天鉴嘲讽地说:“坐在衙堂上的才是知县,而官服里却有虱子,现在不穿官服了,这个样子坐在床沿,王娘眼里见着的就不是知县了。”王娘说:“那知县眼里看见王娘不叩头下跪,又弄倒了水,迷了老爷一脸灰,也就不是百姓了吧。”天鉴就笑起,王娘看见天鉴笑,自己也笑起了。
这一笑,天鉴觉得自己到任后第一次这么自在了,他奇怪半年来克己复礼的那一套架势怎么今日一到王娘面前就放下了?天鉴突然萌生了一种什么缘分的怪念头,是和这女人有缘分吗?为什么几次与她很奇妙地相见?几十年地喝茶穿衣,偏偏真觉得她的茶对口味而华美的官服就要生虱子?但是,一个堂堂的知县与一个开小店的下河人寡妇的缘分?!天鉴定眼看一看有白狼的影子没有,没有,仍怀疑自己早年山林的习性又犯了,做了冒名顶替的官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建立自己的功业,旧日的习性万不得流露出一丝半毫。天鉴在西流河畔第一次穿上官服起就没有思想准备,半年来,做官是多么不习惯啊。他不知晓别人当官是怎么个当法,而他却也说不清见了王娘自己怎么就不一样起来。天鉴在刹那间提醒自己不能在每一个下民面前暴露了非官人的形象而坏大事,却无法抗拒他对面前这女人的好感。
天鉴终于抬起头来,大胆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女人竟在他的目光里迟疑之后一脸的羞涩。这里天鉴吃不透了这个女人,在人稠广众之下口齿尖锐的王娘却是这么安稳柔顺,脸色绯红,一双耳朵也赤彤透亮了。如果王娘还如前几次一样尖舌利嘴,天鉴倒习惯了这性格,或许什么也没有了;而王娘这一副状态,倒是天鉴才自在了起来又不自在了。
水壶的水开了,王娘沏茶,热茶下肚,两人都热起来。王娘起身去推开了床边的那页窗扇,才坐下来,又去关闭了那页窗扇,不让凉风直吹到天鉴身上,而将朝着她的那页窗扇推开了。
这一细小的动作,天鉴又一次感受到了这女人的细心与体贴,默默享受了关切的幸福,默默感谢着她,而同时一股无名的忧愁袭上心头,长长地叹息了。
“老爷心情不好吗?”王娘说。
“还好。”天鉴说。
“老爷气色不好,一定是心情不好。”王娘说,“竺阳县大小的官人都是当地人,有家有眷的,唯老爷家在南方,怎不搬了家眷也来竺阳?是夫人看不中这边城小县,还是老爷在南方有个金屋特意藏娇?”
天鉴该怎么说呢?天鉴笑笑,却问:“你是以为我太残忍了吗?”
王娘说:“哪里,老爷不带家眷自有老爷的想法,怎么能是残忍呢?”
天鉴说:“是残忍,好多人都说我残忍。”
王娘说:“那是说你杀了渠督,还剥皮蒙鼓……”
天鉴说:“是吗?所以现在张榜招贤好多天没人出头了。”
王娘说:“我说老爷心情不好,果然老爷愁着竺阳县的事了!可话说回来,也犯不着愁,什么事都可能让人尴尬,就像这么好的官服生了虱子一样的。老爷不嫌,容我多说了,外边说老爷不该剥皮蒙鼓,杀人越货的匪盗也不这么干的,老爷怎么能与匪盗并提呢?这都是巡检大人的家人四处散布的。这等恶人甭说剥皮,让全县人熬得喝了人肉汤也是罪有应得的。现在不是没人出头督工,督工都是有身份的,这些有身份的害怕了,而不害怕的也有能力的却人物卑微,哪里又敢出头呢?”
天鉴说:“怎么不能出头?什么官人还都不是平头百姓干出来的?!”
王娘说:“老爷这么说,我倒荐举一个人来。”
天鉴说:“谁?”
王娘说:“要说这人老爷也是认得的。”
天鉴说:“我还认得?”
王娘说:“还记得那早晨我去哭灵吗?就是那个讨不起老婆的严疙瘩。自那以后他常来谢我,我知道他的根根底底,为人正直,又极能干,前日来店里送我一斤金针菜。说起这事,他说老爷就是不用他,老爷用的渠督第一个忠心却无能,第二个凶狠却不懂农事。他去渠上看了,之所以一通水渠就毁了,是那十五里处渠修的不是地方,如果是别的地方,那红土层可以凿窑打墙,土的立身好,而竺阳县的红土层立身软,水一泡就糊了。要是他做渠督,渠道往北改半里,那里尽是白土层,土质硬得很哩。”
天鉴听罢,喜形于色,一抱拳说道:“本县这得谢你了,你能明日一早去找那个严疙瘩来找我吗?”
王娘见天鉴为她抱拳行礼,慌忙就跪下了。
天鉴说:“王娘,你这阵是个百姓了!”
王娘说:“老爷,你这阵也是个老爷了!”
起用了严疙瘩为渠督,几乎有一半的渠址重新勘定,实行十人一班的互相监督,工程进展颇为顺利。天鉴察看过三次,严疙瘩身体力行,除了跑动督工外,自己也跪在乱石窝里搬动石头,以致膝盖上结了厚厚的茧。最是一次指挥用禾草烧崖、冷水激炸之法开采石料时摔过一跤,右腿伤转为连疮腿,还叫人用滑竿抬着在工地督阵。天鉴极是感动,着人送一小坛深藏百年的老酒奖赏严疙瘩,严疙瘩不敢独喝,召集了全渠的下河人和土著人,将坛酒全部倒在一个清水小泉,每人用盅子舀喝一口,酒真正成了水酒,淡而无味,但人人感动得流下热泪。
终于选准了一个严渠督,虽然众多头面人物表示怀疑,要看最后的笑话。天鉴心却是松下来了,一面派衙役去渠地收集抬断了的木杠,穿烂了的草鞋,一日一堆展览在衙门口让城里人都知道修渠的辛苦;一面捐收粮食、肉类、菜蔬和衣物给修渠供养。天鉴忙里偷闲也要往王娘的小店去。天鉴进店从不吃饭,只是品茶,品得已上了瘾,平日带一班衙役去四乡察看农桑,也还要拿王娘店里的一色茶叶去夜里熬喝。
此一日住在山寨的木楼上,打开茶包,先捏了一瓣嚼在口里,却发现茶上有一根淡黄的头发,王娘的头发不是黑如漆色,愈长愈泛了淡黄。那头发如果长在黑脸的女人头上,样子并不甚好,但王娘皮肤白皙,这一头密而蓬的淡黄淡黄,显得有了另一番标致。天鉴猜想她之所以明艳,是在这胖而不肥的白净皮肤,飘逸的淡黄长发,星子般的眼和开口便笑露出的洁而齐的碎牙吗?这根头发很长,是盘绕了一团在茶叶上的,分明不是无意的掉落,天鉴就把头发放在手心看得如痴如醉,后又装入贴身处的口袋里,品了一夜的茶味。衙役在隔壁房间打鼾,楼下的主人一家三口灯熄了叽叽咕咕说了一阵话,后来小儿喃喃,女人在尿桶里空洞地撒尿。天鉴就想起了他这一生所知所遇,王娘是对他最好的了。县衙的事务繁多,王娘却使他魂缠梦绕,一静下来无时不在思念,感激上苍让他得手成功。若说是做了一回官人,不如说更使他结识了王娘。一生从未经验对待女人的天鉴,明白了世上的女人要么是菩萨要么是魔鬼,而王娘却是菩萨和魔鬼合作的杰作,她烈起来是一堆火,烤手炙肉,连县丞也说她“天生的歌舞伎胚子,可惜她不懂歌舞,要不她到京华地面也要名垂一时的”。但县丞哪里知道她柔起来又是水一样的清纯可怜呢?
天鉴一时思绪飞动,浑身燥热,习惯了屏息闭目在眼前的图像中寻找王娘形象,相信他在思想着王娘的时候,王娘也会同时思念他的。记得上一次去小店,他假装无意地说出夜里做了一梦,他正在西流河的北岸,忽发现河面桥上走着王娘,王娘衣裙飘动,那印着浅白花纹的软裤风鼓得圆圆,裤管用白丝带子束了,下是一双小而精巧的鞋脚,样子美妙可人。他纳闷王娘一人怎么在这里,连喊三声,王娘却不理也不回头,醒来后竟迷惑是在做梦还是现实。就问王娘是不是去过西流河岸。王娘笑着说:“这才怪了,我怎么也做梦是在西流河上的桥面上,明明看见你领了一班人在岸上走,喊你你不应,还以为老爷在外是知事老爷,要保持官家威严,哪里肯与一个贱民女子搭话呢?”两人说罢,就都不言语了。而在今晚的山寨木楼上,天鉴终究没有在屏息闭目中看到王娘的形象,但却听到了楼柱上爬行的一溜蚂蚁的步伐声,听到了楼窗台那盆月季开花时的歌唱声……终于在三更或者四更,并未脱衣褪靴而偎坐在那里睡着了。
一阵吵闹声惊醒了他,有嚣杂人语和咚咚脚步,一个声音就在楼下轻唤:“老爷!老爷!”天鉴揉眼走到楼栏处,站在楼下的是自己的衙役,满头大汗,一脸喜悦,说:“老爷,有稀罕景哩!”天鉴问:“深山老林有什么稀罕景,又是见了双头蛇还是一棵九种不同叶子的老树?”衙役说:“是豹子把牛牴死了,不,是牛把豹子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