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带了天鉴往山寨口去,那里拥了一堆人,有哭的有笑的有主张杀肉剥皮有提议凿穴掩埋。有一声说:“老爷来了,让老爷瞧瞧,竺阳县的牛都是为老爷忠心耿耿!”人们就让开道,天鉴近去一看,在一石堰前,满地的豹毛和牛毛,血迹斑斑,如零落红榴,一只白毛黄斑的金钱土豹靠着堰,后腿立起,前爪伸空,龇牙咧嘴僵死在那里。而直对着土豹腹部是一头黄牛低着头颅,牛四蹄斜蹬,背拱若弓,双目圆睁,也在那里死了。不由分说,这是昨晚里,土豹窜到了山寨,而寨里的牛与之搏斗,夜深人静无人知晓,两个巨物不知斗了多少回合,势均力敌,最后牛终于将豹牴到了堰根,直至把它牴死。但是,牴死了豹,牛却并不知道豹死,它不敢松一口劲,所以在整整的一个夜里一直那么不动姿势地用力而累死了。天鉴大受感动,没想到牛这么勇敢和忠诚!人们上去抬下了死牛,它还保持着搏斗的姿态,齐声叫嚷这牛不在前日夜里牴死土豹,也不在明日夜里牴死土豹,偏在知县大人夜宿山寨时献身而死,这是知县英明治县的精神感天撼地的结果;而知县能在牛死后亲眼看到,也是牛死得其所了。当下,人们抬了牛,在牛主人的长哭短泣中掘坑掩埋了,便动手宰杀了土豹要给天鉴享用,又坚持送豹皮给老爷。天鉴并不推辞,一一接收了,天鉴对于豹肉并无多大兴趣,熬煮一锅让衙役放开了肚皮;那豹皮他却第一个想到一个人。
熟好的豹皮铺在了王娘的四六土炕上,天鉴像干了一件最得意的大事一样心情舒畅。天鉴先是担心王娘不肯接纳,因为他每每喝茶和洗涤官服后付银款时,王娘怎么也不肯收,说老爷把王娘看扁了,王娘虽穷,又是生意人,王娘并不喜欢钱,她只干她乐意干的事,要不,能有几个钱就肯去当假老婆当众一把鼻涕一把泪叫人家娘长爹短呢?就肯让那么多下河人住在自己窄小的后院?天鉴更怕送了豹皮,王娘要以为天鉴是王娘待他好而他才回送的,或是送些东西才要诱惑着与她再好,把一场感情全变成物价了。但是,王娘接住豹皮,没一句推辞,当下抱在怀里,连声说有这豹皮作褥夜里就不感到寒冷了。她并当着他的面数起豹皮上的黄金斑点,说:“金钱豹,金钱豹,王娘夜夜要做金钱梦了!”自此后的每个夜晚,天鉴办理完了公事独自安眠,一躺下就想起这张金钱豹皮了,幻想一个怎样的脱得一丝不挂的女人在豹皮上,或者说,是这明艳的裸体的女人骑在了凶猛的金钱豹身上,那是一幅多么奇丽绝伦的图画呢?菩萨与魔鬼精心合作的女人,才能制服这凶猛之兽吧!于是,在万籁俱静并无一人的空床上,天鉴放纵了自己旧日习性,一时竟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头金钱土豹了。
做着如此幻想的知县天鉴,他为他得到豹皮又顺利交纳于王娘的喜悦而增加在事业上的自信力,更膨胀了要干一番大事的雄心。也可以说,在他初见王娘就有了这种感觉,但那时并没有想到日后能与这个女人这般熟识。这件事后,他精神焕发,没有了来路不正和不懂官务的自卑和胆怯,好久好久也就未看见过白狼的光团了。毫无疑问,天鉴不止一次地对自己,也对着街里人说,严疙瘩督渠一定不会如前两次一样没有结局,就通知手下,找最好的石匠开始凿碑,以等渠道通水便立碑修亭于县城最中心的十字路口。县丞劝他:“老爷敢肯定渠就能修好吗?”他说:“肯定的,我有预感!”
果然三个月后,水渠通水,大功告成。但竖有碑子的八角大亭还没有造好。天鉴亲自为严疙瘩披红戴花。他骑一头毛驴,严疙瘩也骑一头毛驴,一前一后走遍县城的长街短巷。而且放出了话,要在八角大亭修好之前,他要擢升严疙瘩,消息传开,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议论着知县老爷要擢升严疙瘩个什么官份儿。
已经是一个深夜,县丞来找天鉴,悄声说:“大人,有人私下议论你要免了巡检让严疙瘩补缺儿,咱衙里的下人都是长舌男,尽会无风就是雨,知道巡检大人与你不洽,就拨弄是非。这怎么可能呢?这不是更让巡检和大人致气吗?我狠狠训斥了一番,说谁再胡说八道,就抽谁的舌头!”
天鉴没有言语,却把舌头长长吐出来,说:“你把我舌头先抽了吧!”
县丞说:“大人,你……”
天鉴说:“这话是我说的,我正要听听你的意思呢。”
县丞说:“严疙瘩是有功当然擢升,他什么职儿都可以任,免巡检怎么行呢?听说巡检已经逮了风声,在家大骂大人,又上书给州里了。”
天鉴说:“他不是有病吗?我去看过他几次,都病重得躺床呻吟。既然病成那样,巡检的职位总不能空缺着没人理呀!”
县丞说:“巡检与大人有隙就故意称病不干,实在是太放肆了。可巡检家大业大,水深着呢,何必得罪他呢?”
天鉴说:“他水深怎不就当了知县?我既是一县之长,褒良除奸也是我的职责。你今日来是从巡检那儿才过来吗?”
县丞从坐椅上站起来,满脸出了汗,说:“一县之政,大人当然无所不管,管无不算的,我也是为了大人着想,才这么说的。”
天鉴笑了:“好吧,你的话我知道了。”
县丞的话并没有引起天鉴重视,天鉴知道县丞熟于官场,却为人性软,或许是巡检逮住风声托他来说情的,或许他只是这也怕那也怕来探他口气,心中有底了,以免不罢黜巡检而得罪了巡检,又以免真罢黜了巡检又得罪了他。但是,天鉴万万没有想到竟在三四天之内,吏目来为巡检说情,督学来为巡检说情,那些富户豪绅以及化觉寺的主持也来说情。虽没有县丞那样直言明说,而拐弯抹角先赞誉知县明镜高悬,爱民如子,所办几件大事功德无量,要青史长存。接着就说巡检大人多么熟悉公务,又耿直廉洁,虽然性情高傲一些,但要巡境治安也必须有一个威严之人才能镇住,他待一般人有些不恭,那也情有可原,因为整日从事的与盗贼打交道也就养成了那一副冷脸儿。紧接着,一面是各边镇的巡庭小头目接二连三捎来一些山货特产、狐貂皮革、瓷器、补药之类,说是他们在下边收集或猎取的,原自个享用,巡检大人去见了大发雷霆:竺阳是小县,这么些好东西知县大人都没有你们倒享受了?!他们想想,也是,就不敢私用,贡献于父母官了。一方面,州里师爷,州巡检,以及邻县的同僚,纷纷来函向他致安,末了总附上一句:竺阳巡检是我旧知,转致问候。
天鉴为难了。事情还没有个头绪,擢升严疙瘩仅仅只是透了个口风,竟惹得满州满县不安生了。想,愈是这样我天鉴愈是要干,知县是干什么的,知县就是掌教化百姓、听讼断狱、劝民农耕、征税纳粮、户口编籍、修桥铺路、教育祭祀的。上任以来,干哪一宗事巡检配合了知县而尽职尽责?!天鉴咬紧了牙,通知衙役门卒,凡是再有人来说情一律堵绝,任何人所送东西一概不收,且落下来人来物的清单,追查深究。通知下去了,天鉴却瘫在大堂椅上立不起身,他觉得衙堂的柱子旋转起来,衙堂门口的石阶也立了起来,就有一团白光出现,又是那白毛狼的形象了。天鉴用手去抓桃木小棒槌,渐渐消了浮躁,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巡检呢?难道上任以来,巡检与自己不合,自己真有了成见而埋没了他的功绩?如果真是巡检有关系在州里,那自己的仕途能顺当吗?以杀了两个无辜而换得的这个身份,未完成自己的夙愿就夭折了吗?那西流河岸上为了大事大业自杀身亡的小兄弟就那么白白死了吗?天鉴又着人收回通知。收回了通知,天鉴心又不甘,如此放过了巡检,让这样的人继续在任上,往后又怎么与他一心一意治理竺阳啊?!冒名顶替的心底并不实在的知县天鉴,他不敢除了竺阳到处走动,他没有州里和邻县甚至竺阳县的根根葛葛的网络,可怜他只是独坐犯愁,将一脑袋的头发搓得一落一层。
天鉴终于病倒了。
第一个得知天鉴病倒的是衙中厨子。中午做好的饭菜端上来又原封不动地端下去。老爷躺在床上,双目失神,面如土色,只说想喝莲子汤。莲子汤煎好了,勉强喝下。是厨子说:“老爷要不要看郎中?”老爷摇摇头。厨子又说:“老爷还想吃些什么?”老爷再摇摇头。厨子又说:“那老爷好好睡一觉。”就替老爷拉展了被子,把枕头塞在脖下时,老爷示意把床下纸包的东西拿上来。纸包挺沉,厨子以为是装金银的匣子,不敢多嘴,看着老爷枕上了就退出门。天鉴也想,我实在是筋疲力尽了,好好睡一觉吧。才觉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叩门,问谁,进来是县丞。县丞说:“大人病了?”天鉴说:“有些不舒服。”县丞说:“没看郎中吗?”天鉴说:“不用的,喝了一碗莲子汤睡一觉就好了。”县丞说:“你是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觉。若想吃什么喝什么,你说一声,我给你办就是了。”天鉴说:“多谢你了。”县丞走后,吏目就来了,说:“听说大人病了?”天鉴说:“浑身没一丝力气。”吏目说:“那我请了郎中来!”天鉴说:“用不着看郎中的。”吏目说:“那你想吃些什么吗?”天鉴说:“不想的,只想睡的。”吏目说:“好好休息才是。”无限同情地长叹一声退出去了。天鉴闭上眼,全身开始放松,一时就觉得双腿消失了,接着双手也消失了。正似睡非睡,又听见门口有悉悉之声,遂听着有轻声问:“老爷!老爷!”天鉴睁开眼来,看见是跛腿的衙役,衙役说:“老爷你真的病了?”眼睛就红红的。天鉴说:“吃五谷得六病,也没大问题。”衙役说:“你想吃什么吗?我那老婆能做胡辣汤的,我回家去做一碗吧!”天鉴说:“啥也没胃口的,我只困得厉害。”衙役说:“你睡吧,睡吧,百病多歇着就会好的,那我走啦。”就走了。衙役一走,接连不断地来的是衙里上上下下官人公干,直到傍晚,来的人更多,是观察,是都头、是学督,是富户张廉、韩涛、李其明,是十几里外的村长,也有巡检署的各等人物,来了都不一起来,一起来留给知县的印象不深,每次单个来以示关心,照常是病得怎样?还想吃什么?天鉴照常是没什么,不想吃什么。来人就说你要好好休息,有病不敢累的,就走了。直折腾到了多半夜,天鉴想睡睡不成,病越发重了。待到听说老爷病了,急急赶来探视的严疙瘩刚一进门,天鉴从床上坐起来破口大骂:“这都是来索我的命吗?谁来了都说让我好好歇着,可一个接一个地来,我怎么歇着?出去!出去!”严疙瘩也吓慌了,低了头就往外走。天鉴说:“你是谁?”他一定睛觉得似乎是严疙瘩,严疙瘩转身给老爷下跪,天鉴不言语了,用手撑了身子说:“你来了,怎么就走?”严疙瘩说:“我只听说老爷病了,但我实在不知道老爷没能休息。天很晚了,你睡吧,老爷没什么大事我也放心了。”天鉴说:“我算什么老爷,我这老爷当得窝囊哩。那日披红戴花后,你怎么不来见我?”严疙瘩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感念着老爷的恩德,可听到一些风声,说老爷要擢升我,我就不敢来了。严疙瘩是什么人,能得到老爷重用督渠,也是我的造化,哪里还敢有妄想呢?外面议论纷纷,有人深更半夜在我家门上倒了一筐癞蛤蟆,意思骂我想吃天鹅肉。还有人将我娘的坟掘了一个窟窿,是要放我家坟地的脉气。今日晚上我出门,门口树干上有个纸人,纸人浑身都插了针,这也是咒我的。这些我都认了,听说有人上告老爷,我真怕老爷为了我有个闪失,心中就不安,得知老爷病了,想八成为了我的事,虽是夜深了,我却不能不来看看呀,老爷!”严疙瘩说不下去,趴在床沿泪流满面。天鉴就扶他坐在床沿,好久好久一言未发,末了说:“好了,你回去吧。谁再威吓侮辱你,你就来告知我,老爷毕竟还是老爷!”
严疙瘩一走,鸡已经叫过三遍了,天鉴越想越是气恼,心里骂知县不是人当的,事情杂乱得让你害了病,事情杂乱得也让你连病也害不成!“老爷毕竟是老爷!”他天鉴说过这样的话,难道一县的父母官说了话,就像天雨下到河里吗?该奖的不能奖,该罚的不能罚,那以后话还有什么威力?这么好的一个严疙瘩,因为地位低贱,纵有天大的本事,我知县也不能保护他了吗?这么想来思去,脑袋又胀得生疼,说,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又一时睡不着,脑子里就冒出个王娘来。今日半天和这半夜,来了这么多人,王娘怎么不来看我呢?王娘是不知道,还是王娘又因一个下贱的店主,一个年轻的寡妇不好来呢?竺阳城里,天鉴虽是一县之长,可天鉴有话能对谁去说呢?这么一病,又有几个真心来照应呢?这么多人来探视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既是真心的,也全是下人对知县的出自道德和同情,而哪里又是发自另一番的知己知心的情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