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样的饭呢?
将湖洲上盛长的艾叶摘下来,洗好晒干,抓一把和上米,置于鼎锅里,拌点盐或小鱼、小虾,再滴几点油,煮熟后做成饭团,盛于竹篾篮子里。饿了,就着一瓢湖水吃几个。有油有盐还有悠悠的艾香,味道极佳。艾叶止泻又防馊,天赐的宝物。夏天里,一、两天煮一顿;冬天里,三、五天煮一顿。老人吃惯了这种饭,吃了几十年。大概任何其他饭他是接受不了的。现在祖父独自守着他的桥头筝吃他的艾叶饭团。孙子在百米外的滩头,和孙媳重孙过另外一种方式的生活。那生活是怎样的?老人没有去看过。他想他这种吃法,也许是世界上最窝囊的。但他没有体验过比这种吃法还好的。所以他不觉得不好。而且他的胃口几十年来极好。这种食物永远那么具有诱惑力。当饿了的时候,他望见那只吊在窝棚顶上的还是父亲传给他的青竹篾饭篮,不由得陡生激动。不容易啊,有饭吃就好。还要怎样呢?
有一个声音告诉老人:该起筝了。老人便庄严地坐到那条极其简陋、吱呀作响的高凳上。老人每天上百次听到这个声音,受这个声音支配的行动无一不庄重严肃。他熟练地将一双赤裸、黝黑、青筋暴突的宽大的脚板,伸向绞车踏板。六月的阳光已经当顶,他看不见了那双宽大脚板的阴影。这时他感到肚子饿了。他想起完这一筝,该吃中饭了。
当筝网的四边快接近水面时,老渔人的双脚感觉到网内有一点异样。他敏捷地预感到:可能有一条大鱼闯进网里来了。
在他几十年的经历中,什么鱼都捞起来过,只要是洞庭湖中有的,就是最珍贵最难捕的鱼,都不免有它们失误的时候。
稍大点的鱼一上网,他就能说出这是条什么样的鱼,有多重。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大鱼一般很狡猾,不轻易往岸边跑。
谁不想捕捉大鱼呢?哪一个渔人都有这个奢望。然而这个老渔人并不热衷大鱼的光临。一生中他和许多大鱼较量过。但成功少,失败多。有时候明明看见大鱼游入网中,他却让它从从容容又游走。这种鱼一般性情凶猛暴躁,若察觉有危险,又撕又咬,最后网破鱼走,损失远不是一条大鱼可以弥补的。老人经受不起这种损失,不得已眼睁睁地看着鱼儿大摇大摆而去。
也曾有过性情温和者光顾老渔人的筝网。有一年老人曾经捕捉过一条百斤重的大黄鱼,这鱼和他一般高。当他扛着这条鱼从鱼巷子里经过时,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人们把他看作一个英雄。他掂得出那种目光的分量,他从来没有出人头地过,几乎也没有谁注意过他,这突然涌来的荣誉,使他慌了手脚,脸红心跳。他没有估计到这条大鱼能使他一瞬间身价百倍。他想象他这样的人,只有他去崇仰人家而绝对不会惹人艳羡。那种固有的卑下的坦然猛地被打破,不由使他恐惶。
但是这条大鱼并没有给他带来好处。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人民政府,鱼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出售。那个时候在洞庭湖水面作业的渔民,无不受到帮会的控制。“大指头”“二指头”山附近的水面,归一个叫做“龙头帮”的帮会管辖。所有这个范围内捕的鱼,都要交“龙头帮”的鱼行收购。他从来没有违拗过那种帮规。他父亲在这方面有过交代,他坚信这份遗嘱有益无害。
他是一个温厚的人,谦和的人,怕事的人。也许正因为这样,在这条大鱼的处理问题上,鱼行老板杀他的黑,将价钱降到令他这老实人都无法忍受的地步。老板的鄙劣丑行,连一些跟随大鱼涌迸鱼行、等着分享一段美味的顾客们都觉得太过分。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脾气的汉子,破天荒无视强者,不卖了,留着自己吃,他愤愤地对老板说。他果然将鱼扛回去,狠心开了膛,将肉用网兜裹着沉入湖深处凉水里防腐,慢慢享用起来。
他降生以来,还没有吃过三两以上的“大鱼”。渔人没鱼吃,在旁人看来,也许是笑话,但却绝对是渔人生态的真实写照。渔人的生存,是要吃饭,要穿衣,要吃油盐,要置渔具,这些开支全托付于鱼身上,稍微像样点的鱼,便要拿到市上换钱,这份口福不属于他们。自从孙子讨了老婆,分开去住一个窝棚之后,孙媳曾煎了一条半斤来重的鲤鱼端来孝敬老人。老人呆呆地看了这盘佳肴半天。他不敢相信渔人的孩子竟敢这般奢华、挥霍。在老人的经历中,他的父亲以及祖父,连小鱼小虾都要晒成鱼干上市换钱。这个道理并不复杂,谁曾见过穿绫罗绸缎的人种棉花?享用山珍海味的人种田捕鱼?
第二天孙子来看爷爷,发现那盘鱼原封未动。孙子红了脸,默不作声地将其端走了。他知道爷爷不会享用的,他告诉过他的年轻妻子老人不会吃的,可是妻子不信。这女人,在平地上长大,怎么知道这些呢?老人不怪他。
但是那年他堂堂正正地做了一回人,整整吃了三天鱼。什么都不吃,只吃鱼。吃到第三天,吃腻了,还强撑着吃。因为这是大热天,纵然将鱼沉于水底,也难免一臭,不吃很快便会烂掉臭掉。其实第三天便变了味。这一次,他痛痛快快体验了一回做富贵人的滋味。他觉得自己顷刻间很高大,很体面,雄性勃勃,光彩照人。他站在后面崖头远眺时,压抑不住想喊。
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壮丽辉煌的时刻。
不过他同时泻了三天三夜肚子,人足足瘦了一圈。这是他平生唯一的一次害病。在此之前之后,他不知病为何物。
毫无疑问,这病也是值得的。富贵病嘛,还带着富贵气呢。
不过当这份豪迈的意气消失后,他怏怏不快了好久,他反复问自己:跟谁怄这份气呢?吃亏的究竟是鱼行还是自己?好好歹歹,那条鱼能换出十天半月的粮食。
从此他对大鱼光临他的桥头筝,表现得无动于衷。从此他没有再捞上这么大的鱼。当然要是再捕获了,他也不会意气用事了。
现在老人凭感觉估计到:网里撞进了一条至少不下三十斤的大鱼。这是一条性情温和的大鱼,是雄鱼或者是黄鱼。于是他不准备放跑它。老人知道,就是顶老实的大鱼,一旦知道自己碰到危险,都会竭尽全力去摆脱它。在水里,一条三十斤的大鱼,凭借水的力量,足可以顶翻一条小划子,而对付他这麻质网眼,那只是一扬头一甩尾的功夫,便可突围而去。
当然,渔人自有对付对手的办法。在这方面,老人的经验是丰富的。其实办法并不复杂,那就是不能犹豫,要有电闪雷鸣般的速度。待鱼儿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速起网,尽快将大鱼的身子拉离水面,这样它的力量便会锐减九分。
老人还具备创造这种速度的能力。顷刻间,他已聚精会神,手脚并进,憋足一口气,迫使绞车飞一般地转动起来。脚手上的青筋全迸出皮肤,枯槁的骨节“咯咯”作响,整个小小窝棚被飞速上升的桥头筝牵扯得左右晃动。
大鱼已经落入网中,正在徐徐往下滚。尽管老人的手脚发麻,但老人感觉到大鱼已经失去了九分力量。
他成功了。
但他还是不能去窥看网里的猎物,他的最后工作还没做完,丝毫轻率都会带来意外失败。
可是老人同时感觉到有点问题。大鱼怎么没有使用那最后的一分力气拼命挣扎呢?这使老渔人暗暗吃惊。
四野里寂静得可怕。
正午的璀璨阳光,竟把无尽波涛都抚平了。
老人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肚子却很饿。他想起了温暖的饭篮子和迷人的不朽的艾叶香味。正午了,该吃饭了。收完这一筝,便吃饭,他想。但他觉得确实还有一件事情应该想起来,然而那是什么呢?
一直到老渔人将绞车固定好,他才将手举齐额头,避开当顶阳光的照射,眯着老花眼去看高悬空中的筝网中的猎物。这种时候,任何调皮的厉害的鱼儿也休想逃脱渔人的手心。老人彻底胜利了。
老人朦朦胧胧看见网中一个白色的东西,仰卧网底。捕捉到了大鱼的兴奋已不再属于他这个年龄了。他见识得太多。兴奋是孙子他们那个年龄的事情。
不过老人有几分高兴。他高兴的是又一次证明自己没有老。孙子说他老了,老得很快。是这样么?不是!捕捉大鱼便是一个证明。为此他感到心里充实。他多么不愿意自己老。老人最怕的就是老!劳动之人不能老,他们要靠劳动养活自己。他想他要是一天不干活或者是跟着孙子孙媳去过一天,都将是无法忍受的事情。他一刻也离不开他的窝棚他的桥头筝他的艾叶饭团的香味,别说一天。
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人民政府派人横扯竖拉要他去岸上享福,说他苦大仇深(当时他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并且分田分地分屋分粮给他,结果他享不了这份福,只住半个月,又逃回了现在待的这个地方。他这个窝棚,虽说仅仅一床之阔,高不足一人,比政府分给他的房子窄小多少倍,但他习惯这种窄小。住、吃、用,全在这弹丸之地,随手可触。尤其是坐在床边,即可起网。几十步远就是湖水,用之不竭,随用随取,无需添置水缸水桶之类又要花钱又麻烦的家什。浪涛不断推来干柴短棒,层层堆积,要烧俯身可拾。而岸上的湖区人,“烧”的问题是个大包袱。半圆形的窝棚,前后均有一块篾篱,夏天取去,两面来风,酷暑季节晚上都要盖点东西。冬天将篾篱关拢,窝棚底下,左右周围塞紧茅草,任何凛冽寒风均无孔可进,小窝棚里温暖如春。仍留一天窗透气,同时于这窗洞里,继续操作筝网。在渔人眼中,这便是天堂。
但是无论怎么说,打鱼人的生计仍是最艰苦的。劳动人民合情合理将七十二行的艰苦程度做过估价,排出了这么四个字:渔、樵、耕、读。
老渔人当然深切体验到干这一行的清苦艰难,但这,并不排斥他迷恋这种劳动和这种生存状态。他认定他只能吃这碗饭,别无他路,那么就必然要藐视困苦,于是便必然会生出许多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