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0短篇小说卷
6733700000006

第6章 不老的湖——洞庭湖写生(3)

当我们站在广阔的坦荡雄伟的洞庭湖边,为这份壮观这种豁达这般浑厚而激动而感慨万千时,我们可以想象千万年来她同时用这些自然品性去陶冶一代又一代依赖她生存的人们。

任何一个湖区人都从心底里崇信湖泊母亲。老渔人和所有打鱼人一样,无不备有神纸香烛,在各种节日和每月的初一、十五日,均要恭恭敬敬跪在湖边,敬祭湖神。不管母亲的施舍如何吝啬,那都是珍贵的。不管母亲如何惩罚他们,均觉得自己罪有应得,甘受折磨。老渔人在洪灾季节,收拾湖湾里众多的尸体时,从没想到过这是湖泊母亲的过失。

当然,更不敢蔑视这门艰苦职业的神圣!

洞庭湖区,气候变化无常,无风三尺浪,起风鬼唱歌。在老渔人一生的经历中,就有若干次窝棚被大风连根拔起——一家人只好瑟缩在山根崖壁,任风吹雨打,等待天晴。下雪的时候,往往不知不觉竹篾顶棚便被雪压穿了,温暖的窝棚顷刻一片晶莹……这些苦吗?当然。但是世上干哪一行不苦呢?有晴天便有阴天,有明媚的白日同时伴着黑夜,有乐便有苦,不足为奇。当老人以及他的祖宗被灾害逼得无家可归、饥寒交迫时,他们一刻也没有怨过老天,尤其是养育他们的母亲湖。

当然这种灾难,毕竟少有。而干筝业这行所需要具备的耐性,却可能会使许多好汉望而生畏。

他们没有白天黑夜之分。

对于筝业,黑夜比白天更重要。夜里天黑,且湖上极少有船只行走,鱼们多在这种时机去岸边觅食。尤其是在人们十分迷恋的下半夜,更是鱼们一天中最兴奋的时候。操持筝网的渔人如果像别人一样贪睡,那简直是一种罪过。

老人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已锻炼出一种特殊本领:夜里每睡半根香工夫(约二十分钟),便能准时起来起网。一触及网绳,顿时精神抖擞,而一松开网绳,放稳筝网,侧身便可呼呼入睡。

一夜至少起网二十余次。

一年有三百六十余个夜晚。

就是在老渔人救起那个溺水女子,在他的长年散发着霉气和鱼腥味的低矮的床上,和女人做完四十年来最为惊天动地的事情之后,属于渔人的那根固有的神经提醒他:该起筝了!他顷刻间忘了无尽的余兴,将精神集中到他的事业上来。这时候,女人流着清醒的泪。她是有过男欢女爱的经历的,她不解这个强壮的处男子在这种时候竟会有另外的专注。

她发现这个男人这一夜起床起筝几十次。每次都那么专注庄重。

她恨这个木头木脑的乘人之难占有她的男人。但是作为一个劳动妇女,她同时崇敬这个陌生渔夫对于劳动的专注庄重。或许这就是她出走后又回到这个人身边的唯一的吸引。

孙子娶老婆的时候,老渔人还耳聪目明,强健如壮年。老人特意在孙子成婚的第一个夜晚,注意他的行动。果不出他所料,孙子的桥头筝大半晚没有升起。孙子被另外一种东西迷住而放弃了渔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弃的精神。

这个温厚的老人,一辈子没有干预过任何人的事情。但这回却忍不住走过去敲响了孙子浸满欢乐的窝棚:该起筝了!他颤颤地说。他感觉他走过这几十丈沙石路时,腿杆子是颤抖着的。他十二万个不愿做这种扰乱人家好事的恶作剧,但是作为渔人的神圣使命感迫使他无可推托地要尽一个长辈,一个饱经沧桑的劳动人的责任。如果不这样做,他对不起湖神,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和长辈们的英灵。

这种精神代代相传,不可辱没。

孙子孙媳,要怨恨就怨恨吧。

老人没有文化,他不懂“大义灭亲”之类的古训。但他会这样做。本性决定他这样做。夫妻夫妻,上床的夫妻,下床的客。因男女间的事而冲淡劳动之人的根本那就大错特错了。

孙子并没有怨恨他。

老渔人感到高兴。毕竟在孙子身上流着他的血脉。

老渔人无心细看一眼网中的大鱼。这种满足欲早被岁月磨钝了。很久很久以来他就不问收获,只问耕耘。每天收网取鱼,都是那小两口的事情。好长好长日子以来,他身上不要一分钱钞票,他认为这东西碍手碍脚。

老人感觉到大鱼失去了抵抗力,便抖网眼,准备将其纳入网兜之中。然后放下网,重新等待——没完没了的等待啊,不能满足的等待。一直要到伴随生命结束才结束的等待。

这时他好像听到孙子的呼喊,隐约喊着他的名字。他疑心听错,便侧过脑袋,让耳朵一只顺风一只背风,细心捕捉。同时手搭凉棚,远近左右搜索人影。然而眼睛更糟糕,四处一片白茫茫。

孙子每天上午架着划子去鱼巷子里卖鱼,风雨无阻。有时候回得很早,有时候回得迟。今天是不是回来了呢?他仿佛记起,今天孙子孙媳一路同上街去了,说要办件什么事情。说回来得恐怕很迟。可这是昨天的事还是今天的事?他记不准了。

老人感觉到孙子孙媳不如以往那样专心打鱼了。但是反而生活容易对付一些,现在的鱼值钱。以往筝着团鱼乌龟,渔人认为是晦气,捡上来愤愤丢掉还要啐一口。据说现在这东西一只便可换回十来二十斤米,够他一人吃十天半月。啧啧,这世界。老人觉得这世界是属于孙子他们的了,于是他没有理由去管年轻人的事。

现在这百把丈阔的湖湾里,有了四座桥头筝。他的,孙子的,还有两个嫁到岸上去了的孙女儿也在这里设筝弄渔。农忙时回岸上收割栽插。功夫稍松便又下了湖。这大概也是时下鱼值钱的诱惑。

如此,这荒凉僻静之地,肯定热闹了许多。然而老人却感受不到了。或许他根本不喜欢热闹,他孤独惯了,一年难得说几句话。什么朋友、亲戚呀的概念淡而又淡。孙女儿们曾动员他过去吃她们的饭。他拒绝那种温情。父母亲的病故,老婆儿子的失去,他认为只不过是湖泊中的一个浪花,要去是留不住的,用不着大惊小怪。一切决定在于湖神和天爷,为什么要为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情激动或者忧伤呢?

大孙女家里是种棉花的。她给祖父缝了一条棉裤,她发现祖父纵是在冰天雪地,依旧是单裤赤脚。但老渔人拒绝了孙女儿的温情。他的虽说差不多枯槁了的身躯,却很坚挺,似乎还没这方面的需求。这使温情脉脉的晚辈委屈得流下了泪。祖父却无动于衷。他一辈子没有被谁安慰过,他亦没有过安慰人的先例。

这个老人哪……

后辈人越来越无法理解他了。

有一片云遮住了正午的阳光。

老渔人感觉到同时吹来一股浸凉的湖风。随着风声,老人又捕捉到孙子的呼唤。这声音他无比熟悉。可是,孙子的声音恐慌而急促,这使老人骤地紧张起来。

老人突然记起:孙子孙媳双双出走前,曾交代他看好重孙子。他们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用一根细麻绳,一头缚着孩子的腰身,另一头系在老渔人脚下的木梁上。这样孩子既耍不到水,又有活动余地。他们考虑到爷爷眼睛老了,反应钝了,才这样做。这以后的日子里,老人所负担的这种义务,越来越多。年轻人成双成对进城的次数愈来愈频繁,除了卖鱼,还看戏、逛商店。卖鱼一个人完全够了,主要是贪玩。老渔人想不通这“玩”怎么能使一个打鱼人散淡本业。他觉得如今的年轻人,比过去的大不一样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彻底抛弃这孤单寂寥的桥头筝。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呢!能不依赖打鱼而能谋上别的生活,这不更好吗?儿孙自有儿孙福,世上很多事情是说不准的。老人一直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说过孩子们。假如真有那辉煌的一天呢?

不过老渔人所担忧的是:他们若是没有背叛本业的本事,又散淡了一个渔人的坚韧、耐心,事情将会变得很难收拾的……每次孙子孙媳交代好孩子之后,老渔人都要重新摸一摸孩子身上和他脚下的两个绳结。弄鱼人结绳扣的本领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一副桥头筝上的绳结,不下千个,都是老人一手一脚缚牢的。他相信孙子的绳结万无一失,但他同时认定孙子永远比他嫩,所以他总不放心,他要重新摸摸:这绳结是否牢实。谁叫这宝贝这么高了,还不会驾驭湖泊呢?

但这究竟是昨天还是今天,孙子孙媳把孩子托付给他了呢?

老渔人不由自主地去摸脚下那个绳结,糟糕的是这个绳结并不存在!

老渔人猛觉眼前一暗:孙子高大的身子已立在绞车旁,嘶哑地朝他吼喊着什么。嘴巴张得很大,像若干年前捕捉的那条大黄鱼表示失望的大嘴。

老渔人心里一凉。

老了,我老了!他说。他顿觉疲惫已极。他第一次承认他老了。第一次这样说他最忌讳的字眼。

他觉得他经营、抚摸了几十年或许有了一百年的东西从此不再属于他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没有想过!

原载《人民文学》1990年第2期

点评

小说里不仅有一个不老的湖,还有一个不老的人,不老的渔人。广阔浩大的洞庭湖边,生活着渔人世家,打鱼手艺世代相传。但已经老眼昏花的老渔人或许将会是这一传统最后的守墓人了,尽管他有为数不少的子孙后代,但这些子孙后代是属于“新时代”的,他们的生活与老人的生活已经拉开了长长的距离,他们的很多事情,老人都看不懂了,他们与“传统”的血脉被割断了。

文本中的老人具有双重象征功能,他不仅是渔人世家打鱼传统的坚守者和传承者,也是洞庭湖自然风物的“化身”,他长年生活在洞庭湖边,他的性情已经同洞庭湖的山山水水融为一体,安静又孤寂的生活渗入了他的灵魂,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感知人情冷暖的能力他都没有了。几十年自然风雨的洗涤,他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他的日常生活就是一遍又一遍地下网、起网,在上下起伏的渔网里打捞岁月。他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活在现实世界之外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艰苦、寂寞、物质贫乏的,但是在他来讲又是极为有趣、自足而饱满的,因为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内容暗合了他生命的呼吸和律动,已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所以水流不息、生命不止、渔人不老。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