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她很难在楼道里再碰见郁容秋了。那女人来去匆匆,好像一股裹着巴黎香水的旋风。郁容秋转战南北,几乎每战告捷,为厂里索回了大量欠资。从此,她出去清债,都是坐飞机。何时回北京,一个电报或是电话打回来,就有小卧车到机场去接,俨然成了一个功臣。郁容秋偶尔出现在厂里的时候,总是穿着最豪华最时髦的服装,连兰医生都觉得供给她军用品,简直是受骗上当。大家背后议论,这个女人,过去是“大篷车”,现在成了“国际列车”了。发奖金的时候,有的人做鬼脸说,这是“大篷车”卖×挣回来的钱。大家哄堂大笑,然后该拿钱买什么就高高兴兴地去买。骂归骂,表面上对郁容秋客气多了。头头脸脸的科长们,见了郁容秋也都点点头示意,毕竟她是厂长亲自发掘出来的能人,又给厂里索回可观的资金。经济滑轮抹了润滑油,别的都是小节了。
郁容秋从未有过这样的神采飞扬,走路的时候腰杆笔直,好像行进在硕大的席梦思床垫上,每一步都充满弹性。
兰医生以敏锐的职业眼光,觉察到郁容秋的苍老和消瘦。尽管施了很重的脂粉,仍旧像破旧门窗上的新漆,无法遮盖虫蛀剥脱的斑驳。
“最近怎么样?”兰医生问女邻居,她觉得她的气色越来越不佳了。
“账收得很有成效。”郁容秋忧郁地回答。她现在对所有以前伤害过她的人都趾高气扬,对一般人也爱答不理,但对兰医生,始终十分尊重。
“账催完了,你就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兰医生说。
“我不喜欢账催完了,也不想好好休息。现在这样多好!”郁容秋说。
真是一个怪女人!原来她的忧郁,不是因为身体不佳,而是担心账快清完了。兰医生本不想再说话,但医生的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个盛装的女人,患了病入膏肓的重症。
“要是觉得哪儿不舒服,早点看看。人不能太疲劳。当医生的,喜欢有点小病就大叫大嚷的病人,那样不耽误病情。”兰医生谆谆告诫。
“我就是头痛、恶心……全身没有力气。”郁容秋倚着楼梯栏杆说,全然不顾面粉似的尘土沾脏她华美的衣服。
“还有什么?当病人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对医生说。”看到郁容秋欲言又止,兰医生循循善诱,“要是在这里说不方便,就到我家去吧!”兰医生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怪症状来了。
“其实,我根本就没病!”郁容秋猛地把身子撤离栏杆,把披肩发抖得像大风中的床单。
这女人,讳疾忌医,根本不值得可怜!兰医生在心里冷笑,疾病是最科学的一个妖怪。
果然,郁容秋在外地索债现场突然晕倒,那边怕出人命官司,立即给她买了机票连同欠款,专人护送她回来。兰医生奉旨到机场去接郁容秋,把她直送医院。她几乎不认识这个风流的女人了,不但因为郁容秋容颜枯槁,更因为她的打扮:破烂不堪的衣服,脚下穿着“军臭”……
郁容秋被诊断为晚期肝硬化。
看到兰医生这么晚来看她,郁容秋说:“兰医生,您来了。”打着招呼,眼睛却还痴痴地往外张望,好像兰医生把什么人掩藏在门外。
“就我一个,先来看看你。怎么样,好些了吧?”兰医生看出郁容秋病势危笃,嘴上还是说着宽慰的话。
凑近了看,才发现红妆之下,郁容秋的肤色已十分黯淡,幽冷的死亡气息,像一种最持久的香精,盖过一切化妆品的气味,从这个鬼魅般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
“病人是不应该化妆的。你描了眉,扑了粉,打了唇红,医生就不知你病得怎么样了。”兰医生温和地说。对一个就要永远离去的女人,什么事不可以原谅呢!
“医生知道不知道,其实已经没有用了。我自己知道就是了。”郁容秋平静地说。
兰医生想起她曾矢口否认自己有病,就说:“要是早点医,会好得更快些。”
“我没有病。”郁容秋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她全身已充满病态,唯有牙,还是美丽而洁净的。
病到死已临头,还这样固执!兰医生就是再想宽容她,也有几分愠怒。
“真的,这不是病,都是酒害的。我这几年跑外,您知道我喝了多少酒,我想一担担挑起来,能浇好几亩地了!我的肝就是叫这些酒给腌坏了。世上不是有醉枣吗?我的肝是醉肝。赶明儿火化我的时候,八宝山的烟筒里冒出的气都得是酒味……”郁容秋调整了一下枕头的高度,使自己侧卧得更舒适,用手轻轻捶击着自己的右肋:“我觉得我挺对不起我的肝,它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原来都不知道肝在哪儿。想起来不知道肝在哪儿的日子,已经那么遥远了,所有不知道肝在哪儿的人,但愿你们永远别知道,我不能喝酒,有人说会喝酒的女人血管里有一种酶,能把喝下去的酒变成水,这边进那边走,喝多少也不醉。我不知道那种酶是个什么东西,可我知道我没有,我只要喝酒,就觉得那些藏着火苗的水,把我的胃烧得一块一块脱皮,就像尿碱沤了的墙灰,大片往下掉。我鼻孔里喘出的气,只要划一根火柴,就能呼呼冒烟,好像我是沼气炉子似的。酒顺着肠子进了肝,我能感到它们像四脚蛇似的在我肚子里爬。我买过猪肝,软软的,像是一顶红丝绒的帽子。我知道我的肝硬得像一块生锈的钢板,肝中间的每一个小孔都浸满了酒精,像冻豆腐的蜂窝里都结满了冰一样。我想,我死了以后,谁要是有兴趣敲敲我的肝,一定像用高跟鞋敲木鱼一样,又脆又响……”
兰医生椎骨发凉。她不怕死人,也见过濒死之人的侃侃而谈。当一个人要永远告别的时候,他所有的聪明才智,都会像蜡烛临熄灭前的最后一跳,爆发出凄艳的火花。但这个女人太清醒、太冷静了!她不知该怎样同她讲话,居高临下的劝慰或是设身处地的怜悯,都显得那样苍白。她嗫嚅着:“既然不喜欢喝酒,就不要喝嘛……”
“谁说我不喜欢酒?谁说的?”郁容秋涂着黑色眼影的眼帘,像海鸥翅膀一样忽闪着,显出肝脏病人特有的暴躁,仿佛要把那个说她不喜欢酒的造谣生事者从黑暗中揪出来。片刻之后,她又开心地笑了:“我可喜欢酒了。要是没有酒,天知道我的活儿可怎么干!男人们喜欢酒,他们是酒做的骨肉。我跟他们对着喝,酒场上的男人都不愿输在一个女人手里,可他们没有我这种决一死战的气概。他们醉了,我不醉。或者说我连说的醉话也是向他们要账,酒可是个好东西,它能叫人的嘴巴特别快,根本不听大脑指挥。您是研究医学的,您可以查查是不是酒能在神经上钻成洞,让人的思维乱窜?我口袋里有台录音机,我把他们酒桌上说的话都录下来,等他们酒醒了放给他们听。他们比听世界名曲还专心致志。听完了,什么也不说,立马就地还钱然后就赶我走……”
兰医生真没想到自个儿每月发的奖金,竟散发着腥烈的酒气,像一篓子醉蟹。她搓着手说:“嗨……真没想到……”
几乎没有人来看郁容秋。她的丈夫不知和什么女人寻欢去了,女儿也早已有自己的幸福。厂里的有关业务部门来看过郁容秋,进了门,屁股连椅子也不沾,好像病毒会透过厚厚的衣裤,像蚊子似的叮进他们肉里。郁容秋每天都用仅存的气力,把自己化妆得很美丽,端庄地等待着……今天总算来了一个人,她怎么能控制自己谈话的欲望呢!
“当然也有不近烟酒、花岗岩一块的。这样更好办了。我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他家去。他当然躲着不见。这正中我意,我对他夫人说,你丈夫欠了我的钱,从此后天天来,什么时候还了什么时候算。这一招,简直灵验极了。当天晚上他们家里就不会安宁。我不知道枕头风在别的事情上有多大效力,这桩事上可是马到成功。其实,外地小市的土厂长,我哪能看到眼里去,不过是吓他们一跳看着好玩就是了,谁跟他们当真……”郁容秋咯咯笑起来,声音可是无法化妆的,干瘪粗散,像是从啄木鸟凿空的树洞里发出来的。
戴着瓦片帽的护士小姐走进来,她不去谴责呷呷怪笑的郁容秋,反倒向兰医生竖起了手指:请安静!兰医生明白,这种对危重病人的迁就,也是死亡确已逼近的征兆。她顺势说:“你好好休养,我改天再来看你。”心里说,赶快要向厂长报告,郁容秋的日子不多了。
郁容秋恋恋不舍地欠了欠身,算是送行。突然她说:“等一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吃力地从床头柜里拽出一双鞋。
是“军臭”。刷得很洁净,像一条背面是绿色、腹部是黑色的干鱼。“医院里找不到鞋刷,我是用手指头捅着刷的。可能不干净,请多包涵。”
兰医生接过鞋,黑色胶底的花纹已经基本磨平了,可见这女人在外地时是经常穿着它的。“我留着也没用,你以后穿吧。”兰医生又往回送。
郁容秋嶙峋的手腕拦住她:“我大概没有机会再穿这鞋了。”
“别说这话!你能好!能好!”兰医生诚心诚意地说。
“病在谁身上,谁自己知道。”郁容秋凄然一笑。也许是觉得气氛太伤感了,她转了话题:“其实,就是我的病真好了,这活儿我也干不长了。”
“为什么呢?这活儿全厂再没有比你干得更好的了。”兰医生谈的是真心话。无论对郁容秋怀有多少成见的人,也得承认这是一个事实。
“是啊!从前骂我是破鞋的人,现在乖乖地冲我笑。以前有不少男人跟我好过,可他们当着人从不理我,好像我身上刷了一层永远不干的油漆,谁沾上就像斑马似的,走到哪都会被人辨认出来。为了他们的这份怯懦,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加倍惩罚他们。他们不愠不恼,我都搞不清谁是真正的能人了,有时候,看着昨天还在我胯下受辱的男人,今天变得冠冕堂皇当着众人讲大道理,大家还挺服气他,我就想,我征服了这个男人,也就征服了所有佩服他的人。兰医生,您别笑我,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偏巧又生得心比天高。我想做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可我没有这个机会。没想到清理三角债给了我一个扬眉吐气的好机遇。我从来没有这么舒心过,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尊重过。别说喝的是酒,就说喝的是毒药,我也会眼睛不眨地咽下去。甭管我在不认识的人那儿受了多大委屈,可一回到我认识的人堆里,我心里甭提有多快活。这回不是靠哪个男人抬举,这是我自个儿挣回来的面子。所以,我巴不得老这么乱,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我就可以一辈子在天上飞来飞去地清欠,病了住进这带空调铺地毯的高干病房……还是九级……九级啊!我们家祖祖辈辈连见都没见过这种州官府官级的干部……”郁容秋的声音低落下去,好像是梦呓般地模糊起来。兰医生知道垂危病人往往有这种情况,时而神采飞扬,时而委顿如泥,情绪像潮汐陡升陡降,她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口,打算通知护士前来照看,然后自己赶快离开,后事还需要张罗呢。
“兰医生,托您给我带个话。”郁容秋突然扶着床沿睁开眼,声音清朗得如同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行。行。带给谁?”兰医生忙不迭地答应,心想这一定是同她相好的一个男人。兰医生是标准的贤妻良母,但听了郁容秋这一番披肝沥胆的剖白,她决定哪怕是违背常理,也一定把这可怜女人的口信带到。
“带给厂长。”郁容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