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厂的厂长?”兰医生掏出随身带的纸笔,预备记。这女人四处周游,定然认识很多厂长。
“就是咱们厂的厂长啊!”郁容秋反倒对兰医生的一本正经惊讶起来。
“什么话,你说吧。”兰医生松了一口气,她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向女厂长汇报郁容秋的病况。
“我同厂长有个约定。”郁容秋神秘地说。
“什么约定?”
“您回去同厂长说,我跟她有个约定,她就一定记起来了……”郁容秋又像雪人似的委顿下去,充满不愿被人打扰的疲倦。她的头枕在蓬松的鸭绒枕垫上,只压出一个极浅的坑,好像头是一只空水罐。罐子将最后一滴水都倒了出来,就异乎寻常地安静下去,等着岁月的风沙将它掩埋。
“你放心,我一定带到。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兰医生说。
“您说,我真的会好起来吗?”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郁容秋突然用两手环住兰医生的手腕,兰医生有一种被铐住的感觉。
都病成这种样子了,怎么还存这种不合实际的幻想!刚才不是挺明白的吗,怎么眨眼间又糊涂了,不过,兰医生什么都见过,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退出来,然后毫不踌躇地撒谎:“一定能好!”
“郁容秋真的没有康复的希望了?”女厂长问。在自己家里,厂长卸去了西服和工作服,只穿一件华丽的精纺羊毛衫,像一位尊贵的夫人。
“是的,不但没有康复的希望,而且依我多年医务工作的经验,她的时间也只有这几天了。”兰医生拘谨地说。她虽然常给厂长看病,但这一刻是汇报工作,厂长不是病人。
“你是说她一定要死了?”厂长逼问。
“是这样。”当医生的并不避讳死这个字眼,也许是刚从郁容秋那儿回来,谈到一个目前还活着的女人的死期,毕竟令人不安。
“如果她会活下去,我以后会看她。她给厂子里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在厂子经济形势最恶劣的困境之中,给了我们莫大的帮助。假如没有郁容秋的努力,我们不会这么快地从困境之中走出,我们会永远记住她的功绩的……”女厂长竖着茶杯盖儿,轻轻拨动茶面上浮动的梗叶,缓缓地像念一段讣告。
兰医生预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现在,她要死了,我看,我就不必去了,叫有关部门安排一个后事即可。我很忙,我有许多事。全厂几千工人,我不可能每一个离世的时候,都在他身边守着……”女厂长很响亮地把茶杯盖儿扣上了。
“可是,郁容秋不是一般的工人啊……”兰医生说。
“是啊,她不是一般的工人。她不如一般的工人,她受过处分,名声很坏……”女厂长平视着兰医生,她不明白这个平日很聪慧的知识分子怎么这样不开窍!
“可是郁容秋她说与您有个约定!”
“郁容秋说的?她告诉你了?她至死都不忘这件事吗?”女厂长显然紧张起来,她焦躁地站起身,在地毯上走出很急遽的步伐。
兰医生没想到厂长的反应如此强烈。那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与女人的约定呢?
“厂长,我只是想与您有个约定。不是钱。我的丈夫对我不好。我的女儿没有钱已经这样轻浮,有了钱,更不知会怎样,我不要钱。我只是希望,假如我能出色地完成规定的清欠指标,我想让您给我鞠一个躬……您是不是觉得我太狂妄了?不,您是我最敬佩的女性。您不仰仗任何男人,凭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立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尊重您。我一辈子也做不到像您那样,可我渴望也光荣一次,也像模像样地立在人前头一次。厂长,别笑话我这个想法冒昧,我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给您鞠躬,只求倘若我是个合格的催款员,您能代表全厂,给我鞠一个躬……”在那间充满冷气的房间里,郁容秋脸庞上淌过透明的汗液,仿佛粉脸上覆盖了一片水色的香叶。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先决条件。尽管突兀,女厂长还是感到惬意。“我的腰弯一弯就那么值钱吗?”她戏谑地说。
“我说过了不是为了钱。”漂亮女人低下头,口气却毫不退让。
“好,我答应你!”女厂长郑重地说。鞠个躬算什么呢?这在国际上是普通的礼仪。你可以故作清高地不谈钱,但一厂之长必须谈钱,钱已经像厂长自身的血脉一样宝贵。况且,这个女人能否搞到钱来,还是一个不明底细的神话。女厂长巴不得能早点给这个女人鞠躬,那证明严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到了。为了工厂,她已经付出了全部心血,再加上脊柱倾斜一下角度,算得了什么牺牲!
今天的厂长望着那天的厂长,觉得她很愚蠢。她没有想到启用这样的女人,在全厂掀起轩然大波,人们普遍认为厂长已经山穷水尽,穷途末路。女厂长坚决顶住了这一点,就像洪峰到来的时刻要不断加高堤坝,她苦口婆心地开导大家:不论人怎样,钱总是干净的。厂里的种种传闻她都知道,她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是女人。假如是男厂长,重用这样的女人,会被人们舌头编织而成的绳索,活活勒死。她以自己卓越女企业家的人格,在为一个下贱的女人做名誉上的担保。这种牺牲和这种代价,只有在其位的人才能体验到。
“郁容秋没有说她同您约了什么,只是说让我带话给您,说您一定记得的。”兰医生小心翼翼地说。
“是的,我记得。”女厂长决定对女医生敞开心扉。一个工厂就像一座海岛,厂长像个孤独的渔夫。
“她要我向她鞠个躬。”女厂长已经平静下来。
好个独出心裁的女人!兰医生在吃惊的同时,也佩服郁容秋的匪夷所思。
“我不鞠!”厂长斩钉截铁地宣布,“作为女人,我很可怜很同情这个女工,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她的命运,她的一生是不幸的。假如我是普通人,我完全可以鞠这个躬,作为生者对即将逝世的人的安慰,我还可以做得更周到一些。但是,我身不由己,因为我是厂长!厂长向这样一个卑贱的女人屈膝,会成为厂内经久不息的新闻。在可以预见的不久的将来,它甚至会演绎成骇人听闻的传说。”
兰医生点点头。厂长绝非多虑,工厂的休息室像远古时先民们居住的洞穴,可以诞生最神奇的想象。
“实在讲,像郁容秋这种人的崛起,是由于不正常的经济形势造成的,就好比饥不择食一样。现在,作为一个历史阶段,它已经从我们面前翻过去了。她就要死了,我却还活着,还要给几千人当家。好比一个家里的爷爷,给一个不孝子孙鞠躬,你说我以后还能否有权威?”
兰医生不语。
“所以,请对郁容秋讲,并非我一厂之长食言而肥,实在是官身不由人。假如她为了这个厂子,已经付出了重大的代价,那么,请求她再做最后一次牺牲,她想借我这一躬以提高自己做人的价值,我却不能鞠这一躬,我要保持作为厂长的价值。作为一个女人,我失信于她,她可以在九泉之下怨恨我。作为一个厂长,我别无选择。”
夜,静寂得如同一张无边的桑叶,无数不知名的声音,蚕似的噬着它,留下大大小小朦胧的空洞。
兰医生的思绪像秋千一样徘徊在两个女人之间,她觉得环境太能左右人的意志了,在充满华贵和死亡气息的干部病房里,她义无反顾地同情郁容秋,在女厂长家被焦灼脚步摩擦的女人的步伐踩出战壕样的痕迹,她想:“女人能够干的事业,除了从医之外,实在是很有限的……”
“兰医生……您给我带话……带到了吗?”郁容秋终于没有气力化妆了,像一片剪纸,平展展地架在白色的被子下。各色抢救胶管,像一把怪异的伞,笼罩着她。
“带到了……带到了……”兰医生忙不迭地说。
“那她……怎么还……还不来啊?”郁容秋像一个等妈妈回家的小女孩子,怯怯地问。
“她忙。她可忙了。咱们都不知道她有多忙,她可是真忙啊……”兰医生语无伦次但非常坚决地说。
郁容秋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像拧去盖子的墨水瓶漾着幽蓝的光。
“兰医生,您知道我这一辈子什么事干得最漂亮吗?”
“不……不知道。”兰医生夸张地摇头。只要郁容秋不谈厂长,什么话题她都乐于奉陪。
“就是讨账了。”
兰医生点点头。这一次,没有夸张。
郁容秋又闭起眼睛。兰医生以为她就此疲倦地昏睡,觉得很好,没想到她又像打开一本沉重的字典一样,翻开眼皮,刚才是在积蓄力量。
“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想赖账了。厂长觉着我没用了,她放不下面子。她想赖了同我的约定。对不对?兰医生,您甭骗我,我什么都知道。厂长赖了我这笔债,我就要死了,我没地儿去讨了……兰医生,您跟我说实话,我说得不错吧?”郁容秋的双眼,像生满了苔藓的荒原,在一片惨白的背景下,暗淡而执着。
“不不!绝对不是这样!你想到哪里去了!厂长说她一有空儿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里来看你,她说你给厂里立了大功。你不能这么不相信人!你要是这样,连我都信不着,我这就走!”兰医生佯装发怒。一般人都不敢对病人发火,但兰医生敢。只有这样,病人才能相信谎言,而谎言是对病人的最高仁慈。
郁容秋果然慌了:“我信。我信。兰医生,别生我的气。我纵是信不过厂长,也不能信不过您。只是我这一辈子,被人骗的次数太多了,我也骗过人……我知道您不会骗我,厂长也不会的,不过是我一天自个儿待着没事,瞎想得大多了……”郁容秋没有闭上眼帘,兰医生却看不到她的眼神。这其中隔着水幕,像汽车大灯厚而瓷的玻璃罩,把郁容秋的瞳仁放大得如同古井……
兰医生再也不想多待一分钟,否则对自己对别人都是煎熬。刚想溜走,听到郁容秋对着空洞的天花板说:“我等着您……”
兰医生在其后的几天内,坚决不去医院,她怕自己抵不住那充满死亡智慧的诘问,反倒更添人痛苦。但她终于忍不住了,跑到医院,她想郁容秋是个聪明的女人,隔了这么长的空白,她该不会再追问什么了。
兰医生猜得真对,郁容秋真的不再追问那件事了。
“这是你们的高干女病人最后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戴瓦片帽的护士小姐平摊开手。
三枚像围棋子一样润泽的扣子,有着黑色大理石样的纹路。
原载《青年文学》1992年第8期
点评
《女人之约》讲述了女工人郁容秋与女厂长立下约定为工厂讨债的故事。郁容秋因颇有姿色而又生活不检点为人诟病,讨债为她提供了一次在众人面前赢得尊重的机会,但最后因几年来讨债饮酒患上癌症,女厂长却食言,不愿履行约定给她鞠躬,郁容秋至死未能得到她渴望的尊严。作者一反常态,用欣赏和同情的眼光来刻画郁容秋这个“问题女人”。与女厂长的“讨债演习”让我们看到了她伶俐、机智、干练的才能;讨债前后则是借兰医生之眼表现出她人性中诸多美好的一面,尤其是对尊严的看重,对生而为人的价值的追求。人们在她讨债时对其态度的转变,女厂长立约又毁约,郁容秋讨债时的风光和去世时的凄凉,都表现出在经济利益大潮推动下人性的薄凉和社会的阴暗面。结尾写到的三枚扣子,是她人性光辉的象征,相比之下,在人性的层面上,女厂长与她谁卑贱?谁又高尚呢?毕淑敏向来擅长心理刻画和细节描写,小说的语言颇有特色,大量的比喻使得人物形象丰满,情态生动传神。对女性心理状态拿捏得当,体察入微,小说的基调从开篇的讽刺转入结尾的沉重,情感的氛围的渲染也是文中出彩的部分。倒叙和故留悬念的手法同样引人入胜。
(万凌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