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我忘不了那些星星。跳跳抖抖,挤鼻子弄眼,像小鬼精灵一样,像那只总是围着我跳来跳去的小黑狗一样,那些星星,在凌晨的天空中,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芒。
那时我几岁了?谁能搞清楚?也许我的外公知道,也许我的妈妈知道,反正我不知道,也许连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也不会告诉我。
最早进入我记忆的,是那些严冬的早晨,村子还沉睡着,狗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我躺在小推车梁旁边的篓子里,身下垫着厚厚的麦秸草,麦秸草上还铺了一张比我的身体还要长的狗皮,狗毛是金黄色的,软软的,茸茸的,我猜想那一定是条威武雄壮的大狗,叫起来呜呜的,像老虎一样。妈妈总是一边低声嘟哝着:香妞儿,香妞儿,咱去县城卖肉肉,卖完肉肉买包吃,包子香,包子甜,撑得香妞团团转……妈妈把我放在篓子里,在我身上盖一件专为我缝的小棉被子。然后妈妈就去推开了那两扇用树棍子连成的街门,等着外公弯下腰,将车襻挂在脖子上,手攥着油漉漉的小车把儿,直起腰,把我推出去。妈妈拉上柴门,挂上铁鼻子,捏上一把黄澄澄的大铜锁。我的小黑狗在小车前后跑着,汪汪儿地叫着,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它亮晶晶的眼睛,和它那一身在星光下闪亮的皮毛。我们家的小黑狗是全村、全县、全省最漂亮,最享福的狗儿了,我们家的小黑狗是喝着猪血、吃着肥猪肉长大的,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只比我们家的小黑狗命更好的小狗儿了,我们家的小黑狗从来不跟村子里那些吃糠渣渣地瓜皮长大的狗儿一起玩,我们家的小狗儿香香的,村子里的小狗儿臭臭的。妈妈说:
“小黑,回去啦,好好看住门!”
小黑狗叫两声,便从土墙上留出来的洞洞里钻进去了。我听到它在院子里呜呜叫,它说向我们告别,它说它盼着我们早早地卖完猪肉,早早地回家来。
外公推着小车,妈妈走在车侧,走在我身边。我们的小车轮子碾压着村子里冻得梆梆硬的街道,发出咯咯噔噔的响声。有时,黑暗的墙角上有狗对着我们叫几声,有时,有一匹黑乎乎的小牛犊飞快地从我们身边跑过去,我听到了它钻过篱笆墙时,身体碰撞摩擦树枝发出的嚓嚓啦啦的响声。我闭着眼睛,看到小牛犊那一身缎子般光滑的皮毛像一大块脂油一样,滋溜溜地,挤到篱笆墙的对面去了。我看到它站在那儿,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仿佛要对我说什么话,但是它没有说话——我知道它不好意思跟我说话,它故意不跟我说话,它总有一天会对我说话——用它那紫色花瓣儿一样的小嘴,叼住那些秋天时缠绕在篱笆墙上开紫色喇叭花儿现在干枯了的牵牛花的叶子,用力地撕下去,用力地舞下去,它不吃,它不饿,它叼住撕它们,只是为了使篱笆墙发出哗哗啦啦的好听的声音,给我听。
很快我们就出了村子。外公弓起腰,憋住气,把小车推上一个大土坡儿,妈妈有时会转到车前头去用手拉住车前的横挡棍,助他一把劲儿,有时则根本不管,由着外公哞哧哞哧憋着气把小车拱上去。一上坡儿,我就看到了那条河,严冬的凌晨总是特别黑暗,河里的冰总是在黑暗中闪烁着模模糊糊的白光。外公手拽着车把,身体后仰着,脚使着劲儿,放车下坡了。我听到他的大脚蹭得下坡路响,我能想到那两只大脚在鞋里的模样。
下了坡就是一座小石桥,我们从县城卖肉回来时,小石桥总是伏在河上,弓着腰,歪着头,摇晃着尾巴,对我们微笑。我总担心当我们的小车走到它的背上时,它会一使劲儿把我们甩到河里去,但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但我感到这种情况随时都会发生,总有一天会发生。
我听妈妈说我们家离县城有三十里路,所以我们要一大早起身去赶县城里的早市。过了石桥,再爬上一个坡儿,就是直通县城的大道了。妈妈说这条路原来弯弯曲曲、凸凹不平,路两边全是野草,夜里走起来叫人害怕。妈妈说她小时候这路两边有很多大坟墓,还有一些黑松树林子,夜里,那些鬼火呀,就像小毛人儿提着的小灯笼,碧绿的,鲜红的,金黄的,好多好多,多得数不清,在坟地里飞来飞去。嗤,一条绿火线;嗤,一条红火线;嗤,一条金火线。多吓人呀,但又多么好看呀。黑松树林子里有很多白色的夜猫子,哇哇地叫,叫得人的脊梁沟里凉飕飕的,头皮一炸一炸的,不知不觉冷汗流出来了。树林子里还有一些穿小红袄的小毛人,拖着一根蓬蓬的、像毛谷穗一样的大尾巴,在树林里藏猫猫呀、过家家呀。多好玩呀,我真羡慕比我大许多的妈妈,看到过那么多好看的风景,听到过那么多好听的声音。妈妈说后来来了一些人,把路两边的坟墓扒了,把黑松树林子砍了,把路加宽了,填高了,伸直了,路面上铺了碎石头、灰渣子,用大石滚子压实了,又铺上一层沙子。从此下多大的雨路上也能走车了,没有泥巴沾住车轮、糊住车辐条了,也没有泥巴剥掉妈妈的鞋底子了。可是我恨那些人,他们把鬼火撵跑了,他们毁了小人的家,更毁了妈妈看过的风景。
但是我看到的风景也够好的,比不过妈妈的风景也够好的。路两边总是一排排的树木,在只有星星的时候,我看到它们像一个个高大的、噘着嘴巴生闷气的大男人,我们的小车儿在他们的脚下哧溜溜地滑动着,像他们的玩具儿一样。只要他们发了怒一抬脚就可以把我们的车连同我的外公我的妈妈当然更跑不了我,踹出去好远好远,我们和我们的车儿在星星中间翻着跟斗飞,有时候碰到星星们那些亮晶晶的腿,星星们害羞似的把腿搐回去,我们最后掉在河里,把比猪肉膘子还厚的冰都砸破了。每次想到这儿我就哭起来。妈妈安慰我,侧着身子给我擦眼泪。妈妈的手上有一股生猪肉味道,很好闻。我就是闻着这股味道长大的。妈妈的身上,外公的身上,我们家的被子上,喝水的碗上,都有这股味道,妈妈的手很凉,她的手也很大,我的脸在妈妈手下就像一只没长毛的小雀儿一样。妈妈说:
“香妞儿、香妞儿,又被梦虎子魇着了吧?醒醒,你看,太阳就要出来了,县城快到了。”
外公吭吭了两声,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妈妈在说话,对我不停地说,把一些话翻来覆去地说。外公从来不说话。
太阳果然出来了。先是露出了一条边,从一排排的树木后边,从一个个的草垛后边,从一排排的草尾后边。我们迎着太阳走,县城就在太阳那边。太阳的边缘红红的,嫩嫩的,像刚出壳的小鸡儿一样,像妈妈的眼睛一样。那上边总是有一些云彩,今天这样形状,明天那样形状,没有重过一次样。但各式各样的云彩总是被每天早晨的太阳染得一样鲜红。我说妈妈这个天下真嫩呀,一掐冒水儿,像小蚂蚱,像小蘑菇,像小萝卜,妈妈就笑,妈妈说:
“这个天下真嫩,这个小孩真老。”
太阳照着我们,它一会儿工夫就有了火性,不像个妞妞,像条发威的大黄狗了。它放射出万道金光,好像大黄狗抖擞着一身黄毛。路一直通到光明里去。路边的树梢上,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他们那么冷,像那些大男人一样站着,鼻孔眼子里喷着白气。天渐渐地蓝起来,我看天是那么样地方便,天上的星星在跟我告别,它们怕太阳,匆匆忙忙地跑,我看着它们吹熄了手中的蜡烛沉到天的蓝色里去。鱼儿也是这样沉入大海的吧?我没见过大海,妈妈见过一次,妈妈说见过蓝天也就等于见过了大海,于是,我就把见大海的念头打消了。
阳光照着我妈妈,我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我妈妈穿着葱绿色的对襟褂子月白色的肥腿裤子,我妈妈梳着大辫子,我妈妈脸膛红通通的,我妈妈唇上有茸茸的毛,我妈妈眼睫毛上有茸茸的霜。我妈妈从来没在我面前流过眼泪,我妈妈总像随时都要流眼泪。我知道我妈妈的眼泪一旦流出来就会不断头地流,像挂在我家房檐下那冰柱子一样,滴滴答答滴个不停,我妈妈就会越来越小,最后消逝,我妈妈就像一股气一样散在地下,再也找不到了。我生怕我妈妈流眼泪,妈妈你千万别流眼泪。
县城已经跑到太阳底下了,我远远地看着它那些楼那些烟囱,还有它那些生着枯草的城墙。那里冒着许许多多的烟,有比黑夜还要黑的烟,有比雪还要白的烟。
我们穿过城门,与很多人走在一起。人们都看我一眼,就把头正过去再也不看了。他们都像有心事一样,匆匆忙忙往前跑。我们的小车轮子滚上了那条石板铺成的路。一转弯再一转弯后,再转一个弯从那栋有一圈松树围着的小楼旁弯过去就到了肉市了。
外公的脸上挂着汗珠,胡子上沾着一些冰珠珠。到了肉市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
车子在肉市上停下来,因为一旦平放了车子我的头便要比身子低,所以我们的车子从不平放。外公预备了一根带叉的桃木棍子,把车子支起来,我很舒服地仰在我的篓子里,看着那些油光光的卖肉的架子。我们虽然路远但我们走得早,所以我们从来都是第一家把两大片洗刮得白生生红灵灵的猪肉挂在肉架子上。肉架子外边有一条很宽的沟,沟里有一些冒热气的脏水,还流动呢,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流出来,又要流到哪里去。有几只早起的鸡在沟边的垃圾里刨找着吃食,一只绿毛大公鸡不断地跳到鸡身上去。公鸡下来后,母鸡就抖擞羽毛,把羽毛蓬大许多抖擞几下,继续刨找食。
妈妈帮助外公把猪肉挂到肉架子上。挂肉的钩子是我们自己带来的,我们家好多把这样的用粗铁筋锻打成的钩子。妈妈把那只扁篓放在肉架子下。扁篓里有刀,有磨刀的铁棍儿,有一杆秤,还有一些柔韧的、捆肉用的马莲草。外公从他的羊皮袄里掏出烟包烟袋,点火抽烟,一会儿工夫白色的烟雾罩住了他那张通红的、肥胖的大脸。那脸上有许多的深皱,皱里有永远洗不净的灰垢。外公的雾昏昏的双眼像两粒磨毛了的玻璃球一样,在烟雾里显露着短短的、怯怯的光芒。外公把毡帽头往脑后推了推,露出了一半秃得光光的脑壳。外公真丑。我不喜欢外公。我离不开外公。只有妈妈在我身边时我总怕别人来打我,有外公和妈妈在我身边我不怕。外公的秃头冒着热气,有一些汗水在发亮。清冷的空气里有炊烟的味道,生猪肉的味道,烟草的味道和外公的汗味。妈妈的汗是香的,外公的汗味是膻的。是不是因为外公老穿那件羊皮袄的缘故呢?他的羊皮袄上抹了几十年猪油,明晃晃的,下雨下雪都不怕。几条瘦狗嗅着味到了肉架子附近,它们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跷腿蹑脚,眼睛贼贼的,鼻子尖尖的,一副又馋又怕的可怜样子。看着它们我更为我的小黑狗骄傲了。我的小黑狗是我的伴儿,是我的宝贝,我心头上的肉儿,就像妈妈说我一样。只要有我吃的就有小黑狗吃的。只要我提出来要喂狗,无论是多么好的肉,妈妈和外公没有不答应过。
妈妈对我说:“香妞儿,好好待着,妈去买点吃的。”
每天都是这样。妈妈买来三个夹肉的热烧饼,用纸包着,走过来。妈妈走得风快,好像那烧饼烫着她的手。
妈妈先把一个烧饼递给我,然后把另一个烧饼放在肉架子下的扁篓里,跟刀放在一起。那是给外公的。妈妈从来不把烧饼递到外公手里。妈妈也从来不招呼外公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