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与我面对面吃烧饼。夹肉的烧饼越嚼越香。我们习惯了干嚼烧饼不喝汤。卖完了肉我们去吃炉包时,妈妈会弄一碗水给我喝,水面上漂着大油花子,烫嘴的水。
卖肉的人们陆续来了,一会儿就挂满了肉架子,那么多卖肉的人,我都认识,有张庄的张大爷,李村的李大爷,都是男的,只有我妈妈一个人是女的。有时候李大叔的老婆也来帮李大叔收钱捆肉,那时就有两个女的。李大婶总是用手摸摸我的头,说:
“可可怜怜的个小闺女哟!”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她可可怜怜的。
照例,他们跟我外公打着招呼,但外公只是点点头,哼哼哈哈几声,很少回答。外公懒得说话。
那天早晨,李大叔说:
“老秦大叔,我看你也别犟劲了,买把小刀子,开剥猪皮吧,国家开着收购,皮价贵于肉价,国家要用这皮去制革,给干部们、城里人做皮鞋穿呢。吹皮刮毛,又费劲又少钱,何苦呢?”
外公不吭声。
整个肉市上,只有我们一家卖的是带皮的猪肉。带皮的猪肉好吃,有嚼头,所以,我们家的肉卖得最快。
那一天,逢什么节吧,肉下得多,王屯的那个黑大个子在肉架子下安了一张床子,现杀现卖起来。
外公把肉卖完了。我们没照老例去吃炉包,黑大个子要杀猪,我们要看光景。
黑大个子的儿推着两口肥猪来了,猪四脚被绑,躺在车梁两边,吱吱地叫,嘴角吐着白沫。两口猪,一黑一白,白猪的眼珠子血红,仿佛要沁出血来。
黑大个子和他儿子把猪抬到床子上。猪叫得凶,把我的耳朵都震聋了。
黑大个子抄起一根疙瘩棍,对着猪的耳朵根子,捣了一棍,扑哧一声响,肉肉的,潮潮的,猪不叫了,四条腿挺硬,嗦嗦地抖。黑大个子抄起白刀,攘进去,一搅,拔出红刀,黑血跟着刀,咕嘟嘟冒出来。黑大个子吼他儿子:
“快端盆接血呀!”
他儿子端过盆,放在猪下。黑大个子揪着猪耳朵,抠着猪鼻孔,活动着猪头,让猪血更快更猛地泻到盆里去。一会儿,猪软了,血不流了,刀口往外冒一些血泡泡。黑大个子松了手,抄起刀来,噌噌几下子,就把猪头割下来了,一会儿,又把四个猪蹄卸下来了。
杀猪真热闹,好多人围着看。瘦狗们趁着乱,从人腿缝里钻进去,舔溅在地上的猪血,挨了踢,就赖唧唧地叫着,躲到一边去,一会儿,又溜过去,挨了踢再躲开,真可怜。
我外公和我妈妈杀猪可不这样子。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外公和我妈妈杀猪的情景。
我们要杀的猪,都是头天下午去卖猪的人家捉来,放在院子里拴着,它跑不了,小黑狗看守着呢。它想跑小黑狗就咬它的腿。差不多半夜的时辰,妈妈就从炕上起来,点着了灯,只要妈妈一点着灯,外公就必定坐在墙角那个草铺上吧嗒吧嗒抽烟了。然后妈妈就往大锅里倒水,哗哗地响,有时还会有些冰块子砸着锅底咚咚响。妈妈坐在锅前烧水,火红红的,暖暖的,映着妈妈的脸,真好看呀。后来锅里的水就吱吱啦啦地唱起来了,外公也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的猪也叫起来了。院子里的猪一会儿就不叫了,我知道它已经被外公杀死了,外公杀只猪像杀只兔子一样,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杀猪的秦六呢?这时锅里的水也开着,妈妈揭开锅盖,热气直冲屋顶,很多灰挂落下来,那盏灯的光模糊了,黄了,只剩下豆粒那么大,那些热气,一缕一缕的,往上冒。妈妈和外公把死猪抬进来了。妈妈在锅上横上一块木板,把猪抬上去。外公用刀在猪小腿上切一个口儿,用铁通条往里捅,然后呀,精彩极了,我外公把嘴贴在那刀口上,憋足气,往里吹——咈,猪腿鼓起来了,咈,猪肚皮鼓起来了——我外公吹一口气,就用手捏住刀口,再运气,再吹,他的气息真大,一会儿工夫,就把只猪吹得像只大皮球一样,一敲嘭嘭地响。妈妈用瓢舀热水,往猪身上浇,浇一会用刀子刮毛,一刮一大片,猪毛煺,白皮出。外公和妈妈配合着,把个猪弄得光光溜溜,真干净。这时候我睡着了,等着妈妈把我抱到车上去。她和外公怎样开猪膛,怎样劈猪肉我看不到。我妈妈和我外公给猪煺毛技术第一。
黑大个子却用刀剥皮,先在猪肚子中间开一条缝,一点点往下剥,剥过肚脯子,皮硬了,便用膝顶着猪,拇指按着刀背,一只手拎着猪肚皮,嗤,一刀通到脊梁,嗤,嗤,果然也很快。一袋烟工夫,那头猪就把皮脱了,但那肉难看极了,周身都是刀口,比上我外公和我妈妈的猪肉,光光滑滑,干干净净,白是白,红是红,这才是猪肉呢,这样的猪肉才好呢!
有一天,我病了,头痛、发烧,妈妈去买了两片发汗饼,喂我吃下,让我蒙着被子发汗。我果然出了汗,汗水把我泡起来了。我要掀被子,妈妈不让,妈妈说:
“好香妞,盖好,妈去卖肉,你在家好好躺着,妈把饭给你放在身边,妈卖完肉就回来。”
我第一次单独在家,我有些怕,但我说:
“妈妈,放心去吧,有小黑狗伴着我呢!”
外公悄无声地过来,把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皮大萝卜放在我的脸边,我的腮贴着凉森森的萝卜皮儿,很舒服。我最爱吃红皮大萝卜,我谢谢外公。
我听到狗叫柴门响,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想念着那满天的星斗和无穷的风景,不知不觉睡着了。
小黑狗的叫声把我唤醒,阳光已经照在我的脸上。小黑狗在炕前蹲着,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说:
“小黑狗,咱俩一块儿玩,好不好?”
小黑狗点点头,摇摇尾巴。
我吃了妈妈留给我的饭,没忘了分一些给小黑狗吃。我吃了外公留给我的红萝卜,没忘了分一半给小黑狗吃,小黑狗把萝卜叼到一边去,它说辣,不好吃。
明媚的阳光照着我的家,那些悬挂在梁头上的铁钩子油光闪闪,渴望着我与它们说话。一些绿色的苍蝇在屋子里飞,嗡嗡嗡,唱小曲儿。小黑狗在院子里叫,院子里有鸟的鸣叫,啾啾喳,啾啾喳,这是只什么鸟儿?它生着什么样的羽毛?什么样的嘴巴里能发出这样好听的声音?我挣扎着,跳下炕去,用我的宝贵的手,往院子里爬。小黑狗高兴极了,围着我跑,有时,它还从我的身体上蹦过去、蹦回来,它肚皮上的毛摩擦着我的屁股我的背,茸茸的,热热的,真舒服,小黑狗说:
“香妞儿,香妞儿。”
我说:
“小黑狗,小黑狗。”
我家院子里有颗香椿树,树梢上,蹲着一只黄肚皮,绿尾巴,红头顶的鸟儿,它在唱歌,跳舞。阳光像猪血一样,茸茸的,暖暖的,涂满我的全身,院子里有一股香椿叶的味儿,还有金色的蜂儿在阳光里飞行,一粒粒,像金星儿一样。
突然,有一块石头打在树上,险些儿就打中了那只漂亮的小鸟,小鸟一抖翅膀飞了。我看着它拖着一道花影子飞到耀眼的光明中去了。街上,传进来一阵孩子的欢笑声。
从我生下来,还没跟村里的孩子们一块儿玩过。他们都是些毛茸茸的小东西,都拖着条谷穗般的大尾巴?
“小黑狗,小黑狗,我想上街去。”
“香妞儿,香妞儿,跟我上街去。”
小黑狗笑着,一耸肩,从墙洞那儿钻出去了。它在墙外叫我:
“香妞儿,香妞儿,快快钻出来。”
我爬到墙洞那儿,学着小黑狗的样子,窄着肩,缩着身子,往外钻,钻呀钻,终于钻出去了。
街上的情景真美妙,篱笆上总是扁豆花,扁豆花上落着红蜻蜓。有一个井,井上有架辘辘,有一个人在打水。一大群男孩子,在街上堆沙土、扔垃圾、捕蜻蜓。
他们看到了我。他们围上来看我。
我友好地望着他们笑,小黑狗也对着他们摇尾巴。
一个小男孩大声说:
“你们看,她没有脚!”
他们蹲下,瞪着惊愕的眼睛,看着我那两条像鱼尾巴一样的腿。我生来就是这样的,我曾问过妈妈我为什么这样,妈妈就流眼泪,我最怕的就是妈妈流眼泪。
一个挂着黄鼻涕的小男孩,伸出一根黑指头,戳了戳我的鱼尾巴,我急忙把它缩回来。
小男孩问:
“你是个妖精变的吗?”
“我不是妖精,我是人,我叫香妞儿!”
“你是妖精!”小男孩大喊着,领头跑了,男孩们也大喊着:“妖精,妖精,没有脚的妖精。”一齐跑了。
我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小黑狗的眼睛里也流出了眼泪。它走到我身边,伸出刺刺的红舌头,舔着我腮上的泪。
这儿,有一块石头落在了我的身边。我正要寻找石头飞来的方向时,就有十几块砖头瓦片飞过来,有的落在我身上,有的落在狗身上。有一块尖利的瓦片击中了我的额头,我的额头上渗出了鲜血。在血泪模糊中,我看到那些小男孩躲在篱笆后边笑。
我大声叫着:“我要杀了你们,剥你们的皮,煺你们的毛!”
小黑狗像一支利箭,冲向那些小妖,我听到他们像鬼一样哭号着逃窜了。
一会儿,有几个老婆子,领着那些被小黑狗咬伤的男孩骂着走来了。她们说:
“这是什么社会了,咹,还敢养恶狗咬人?这狗咬了人,要得狂犬病,看他秦六怎么办!”
小黑狗一闪身就钻到院里去了。
我也学它的样子往里钻。
我的头在院子里了,但我的腿——鱼尾巴,还在墙外。这时,我感到有一只粗糙的手攥住了它。
我听到有人在墙外说:
“都来看呀都来看,都来看看人鱼怪!”
那一夜,妈妈一直抱着我。我感到一会儿在锅里煮着,一会儿在冰里冻着。更多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在那像蓝天一样的大海里游着,我从来没这样舒畅过,星星在我身边,舞动着那些闪光的、没有脚的腿,激起了一簇簇的浪花,濡湿了我的脸……
我看到妈妈的眼泪连串儿往我脸上滴。
妈妈的眼泪像猪血一样。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看到我们家灯火明亮,妈妈披散着头发,双手高举起那根沾血的木棍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萎缩在地铺上的外公。
外公双手护着脸,一声也不吭,一动也不动,妈妈的棍子好像打在一只煺净了毛的死猪身上,发出一种令我难以忍受的“咯唧咯唧”的响声。黑色的血从外公的秃头上冒出来,外公的血又厚又稠,像蜂蜜一样……
外公不见了。
妈妈杀完最后一口猪。
我问妈妈:
“他是我的爹吗?”
妈妈怔了怔,然后把那柄弯弯的长刀用力捅进了猪腹,还在刀柄上打了一拳,然后平静地说:
“他不是。”
“那我的爹呢?”
妈妈脸上绽开了比太阳还要温暖的微笑。她把我抱起来,用茸茸的嘴巴触着我的脸,说:“你的爹是个漂亮的大汉子,他有两只大眼睛,一嘴黑胡楂子,一头好头发,背着大刀,刀把上拴着红缨子,骑着一匹大红马,马镫里塞着他一双大脚……”
我的爹有一双大脚。
总有一天,我也会长出一双大脚。
原载《时代文学》1992年第5期
点评
莫言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对故乡民间文化的痴迷,书写怪诞离奇带着浓重的地方风味的故事。《屠户的女儿》将动物意象和儿童视角结合起来,以一个人身鱼尾的小女孩香妞为叙述人,通过第一人称儿童视角讲述了乡村中因父女乱伦引起的悲剧。作者赋予了“我”超乎寻常的感受力,她眼中的自然单纯可爱,民间文化中的美与丑可以完美融为一体,身为异类的“我”更容易同乡野万物达到“心有灵犀”的状态。作品中的母亲对外公充满了憎恨,人身鱼尾的女儿让她痛心,而“我”被孩子们当成异类欺负之后,她怒不可遏,以最野蛮的方式打死外公——对“我”来说应该是父亲。最后在母亲向“我”虚构的勇猛高大的父亲的形象里,“我”渴望拥有同父亲一样的大脚,加深了小说的悲剧感。莫言对民间文化的特质有着纤敏的体察,他虽然崇尚原始的力量和质朴,但以先锋的手法讲述这么一个带有罪恶、血腥色彩的悲剧,更多的是表达了他对于底层人民不堪、苦痛的生活的同情和怜悯。
(万凌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