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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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的儿”(5)

当!狠狠地就是一拳头,不容分说,老人就把我们四爷给打蒙了。“来人哪!给我把这位小爷抬回家去!”当即,这位老人便大声地把跟随在他身后的人,唤了过来。

老人姓洪,苍苍的白发,半尺的白胡须,鹤发童颜,看上去精神抖擞,是一个极有身份的人。

“宝贝儿,怎么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轻生呀!”将四爷抬回家中之后,这位老人对我们四爷说着。

“大伯,你老就成全了我吧,我是一个活不下去的人了。您老救得我一时,您老救不了我的一世,我是一个天地不容的人呀。”说罢,我们四爷还真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无论你怎样为天地所不容,今天遇到了我,你也就算是死不成了。对你明说了吧,我洪老九原本是天津的赌王,手下四条人命,每年鬼节的子时三刻,我到万国老铁桥上边来搭救人命,有时候碰上了,也有时是一连几年白跑。白跑腿好呀,这是天老爷宽恕我,不派冤魂来拿替身,你要知道,冤魂下界,拿不到替身,他们就要来拿我,我伤天害理,手里边有四条人命呀。托祖上的阴德,我已经救下三条人命了,再救你一条性命,我就赎清罪孽,可以从此吃斋念佛去了。”洪老九说明了原委,我们四爷这才在心中暗自钦佩他嫂子的神机妙算。

“洪九爷,您老还是放我去死吧,救下我一条命,抵不上我的赌债,过不了十天半月,我还是要投河上吊,多活一天,不过是让我多‘现’一天,您老还不如早早地让我清静一天去了呢。”我们四爷虽然看出一些眉目,但他表面上还是要死要活地跟洪九爷耍迷魂阵。

“得了,宝贝儿,就别跟你洪九爷装大头蒜了,一准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若不,你也不会把时辰掐得这样准,过了鬼节夜半子时三刻,想让我救人,那就要等到明年的今天了。有话你就直说吧,我的宝贝儿。”我们四爷见这位洪九爷原来是江湖上的人物,吗事也休想绕乎他,捡便宜给了一条人命,老老实实,他只得把事情原委对洪九爷说清了。

“爷!”我们四爷已经把洪九两个字给省去了,直呼一个爷字,表示自己的一份孙子德性,“是这么一回事……”

“闲话少叙,咱们是开门见山。痛痛快快对你九爷说,哪道堤坝下的岸?哪个码头上的船?哪条河?哪道湾?哪个漩里把船翻?你跳的哪块板,抱的哪棵杆?哪路神仙把路拦?你一共输了多少钱?”

我的天爷,满嘴的黑话,我们四爷当即就蒙了,莫怪自己输钱呢,连起码的知识都没有,愣往河里蹦,不倒霉才真是见鬼呢。

“爷,您老听我细说吧!”咕咚一声,我们四爷当即给洪九爷跪在地上就磕了三个头,先谢过他的救命之恩,然后才把自己在赌场里翻船的事,向洪九爷仔细地述说了起来。

“南门外大街,义和老店,头道院卖饭,二道院住店,三道院喝茶听书,小九成说的是《水浒传》……”

“行了行了,你就别往下面说了。”立即,洪九爷打断了我们四爷的叙述,不等四爷往下说,洪九爷便替他说了起来:“迈步你就走进了四道院,东厢房里是宝局,西厢房里骰子,南房的麻将牌,北房里的小牌九,一翻两瞪眼。说说吧,你是在哪间房里呛的水,你又是在哪间房里翻了船?”

小牌九,一翻两瞪眼,我们四爷总是要一口吃个胖子,最爱走钢丝绳,哪种游戏简便,他就玩哪种游戏。

“输在哪张牌上?”洪九爷问道。

“毙十。”我们四爷回答说。

“废话,好歹有一点,能输得倾家荡产吗?”洪九爷打断了我们四爷的话。随后,洪九爷又继续问着:“他给你配的什么牌?”

“二板加长三。”没错。正好是十个点,死牌。

“呸!狗食!”冲着我们四先生,洪九爷就吐了一口唾沫,“他给你配那种牌,你还不跟他翻车?连进门的规矩都不懂,你也敢上阵耍钱?”

我们四爷不吭声了,低头认罪,他接受专家训斥。

“罢了,谁让你小子有运气呢?正好我手里欠下的四条人命,已经救上了三条,你正赶在了最后一笔人命债上,就这一回,这次我把你救出来,倘你不知悔改,下次再赌输了,不等你跳河,我就把你往大河里踢,听见了没有?”

“九爷,只要您老人家这次救我一命,我若是不知悔改,我就是小狗子。”我们四爷指天发誓,表示他从此真要弃恶从善了。

……

半个月之后,我们四爷回来了,兴冲冲闯进我们家大门,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大嫂!”径直就往小跨院里跑,我母亲迎出来,还要向他问话,谁料他连看也不看我母亲一眼,一头就钻进小跨院去了。好长好长时间,我们四爷才又是鼻涕又是泪地从小跨院里出来,这才想起进我们屋,给我母亲请安,我母亲当然不高兴,狠狠地把门一摔,任我们四先生如何在外面敲门,也是不给他开门,让他吃了一个闭门羹,“我不是你的大嫂,你的大嫂在后边小跨院里。”明明是我母亲嫉妒了,反倒把不是拍在我们四爷身上。

当然,母亲也想知道我们四爷是如何赖掉这笔赌债的,据说,也没什么太离奇的情节,就是洪九爷把他又带去了那家赌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们四爷继续下赌,赌着赌着,我们四爷就又碰上那个倒霉的毙十了,这时候只见人家洪九爷把庄家手里的牌一把抓了过来,立时,场里就乱成了一团。“老前辈,老前辈,怎么还劳动您老人家亲自出山,真是有罪有罪。”说着,一大帮人就把洪九爷给拥到后边去了。

何以赌场东家就这样怕洪老九呢?因为洪老九手里捏着的那两张牌,是两张二板,因为,赌场里的规矩,抓毙十不许亮牌,把毙十亮出来,那是存心闹事,当场就是一顿臭揍,你受得了吗?

可是,如今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一把抓走了东家的牌,甭问,不是门里人,他没有这么大的胆,赶紧让到后院:“有话好说,老前辈,不就是这个孩子翻船了吗?好说,一笔勾销,洗手走人。下次……”

“下次?下次他若是再登这个门,你就替我砸断他的双腿!”

就这么着,我们四爷算是起死回生了,你说说他能不念“小的儿”的救命之恩吗?

三爷院里派人来转告三爷三奶奶的邀请,说是请大少奶奶,少姨太太和七少奶奶过去说话。这又是大宅院的规矩,一家院里有了什么事,便要把相关的奶奶请过来说话,这种说话,有的时间不过就是一种礼节性拜访,喝杯茶,吃点什么新鲜东西,也有的时候是家里的哪位爷从南边或是从外边回来了,带回来一点稀罕物什,各房里去送,怕彼此有猜疑,你多了,我少了,你厚了,我薄了,送了东西反而落个不是,倒不如把各房各院的奶奶们一齐请过来,大家心明眼亮,人人有份,瓜子不饱是人心吧,谁也不会有挑剔。

但是,这次三爷三奶奶请我们这院的三位奶奶,当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是三爷三奶奶为他们院里的四爷孽障向我们院里致谢。这次四爷在外边惹了这么大的祸,若是不能逢凶化吉,虽说是要全族老小都要受连累,但是受害最重的,还是当属三爷院里,只怕那时他们真的就要一败涂地了。而且,最为不该的,是四先生于事后到我们院去的时候,居然从我母亲房门前漫过去,径直向小跨院奔去,事后他也知道是于礼不容,但是无论你如何解释,那已是无济于事了。所以,此时只能由三爷三奶奶出面调停,息事宁人,别惹出什么不快来。

三爷嘴馋,所以三奶奶会烧得一手好菜,三奶奶最拿手的两样大菜,一是冰糖海参,第二种便是八仙会,所谓的八仙会,是把八种海鲜放到一起来烧,也就是后来所说的佛跳墙,彼时我虽然还小,但我也觉得这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能耐,将这许多本来就醇香无比的海鲜放到一起来煮,莫说是有三奶奶那样的手艺,就是交给我,我也能烧出一盆好菜来。到后来,笔者成家后并且兼任家庭厨师,每于因饭菜味道不佳而惨遭家人谴责的时侯,我总是要极力争辩,只把这些萝卜土豆拿来烧菜,谁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倘你等将鸡鱼虾蟹买来给我,如我再烧成这个味道,那时我自然就要服输。

梳洗打扮之后,母亲带着我和我的三个姐姐,又带着七婶娘和那个“小的儿”,便一起来到了三爷院里,三奶奶自然早做好了准备,几句寒暄之后,大家入席,这时三爷爷才把他家的孽障唤过来,命他给三位嫂子敬酒。当然这次是事前经过了认真排演的,四先生举起杯来,第一个就向着我母亲鞠了一个大躬:“大嫂在上,这次四弟我能够逢凶化吉,转危为安,真是要感谢大嫂的搭救。”嘴上是这样说着,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向“小的儿”那边看着。我母亲当然只装是无所觉察,含含混混的也就算是接受了四先生的敬酒,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站出来为我母亲打抱不平的,你猜是谁?四儿!就是我的第三个姐姐,也就是那位“小的儿”生养的女儿,也正是我常常私下里骂人家是小老婆养的那位女子,如今她已是十岁的人了。

“四伯伯,依我看呀,你这第一杯酒,倒真该先敬我们姨太太才是,我母亲可没有本事帮你办这种事,这要有多大的能耐呀!”

四丫头的话,把满屋的人都吓呆了,四先生举着酒杯,立时变成了一个木头人,三爷三奶奶也是满脸的肉拧得紧紧邦邦,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亏是我们七婶娘天资聪颖,她一把将小四儿搂过去,满面赔笑地当即说着:“不怕两个姐姐过意,你七婶娘就是喜爱这个侄女,她知道咱们侯姓人家的男人,一个个全都是能惹事,不能搪事。若不是有少姨太太这么个能人,不怕你们笑话,连我都不知道现在是在哪待着了呢。”

“七少奶奶可真是高看我了。”立即,“小的儿”忙着把话接了过去说着,“在侯姓人家里,我不过就是尽心尽力罢了,我一不是娶来的,二不是买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地就只在小跨院里等着听各房里的招呼,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呢,爷们奶奶们想到我,那是看得起我,我自然就要去赴汤蹈火,办成了呢,是我的本分,办不成呢,侯家也就不养我这么个没用的人了。”

“你们还让人吃饭不了?”我的大姐姐,大大咧咧,从来不过问家里的事。倒是她见了好吃的忍不住了,率先就冲着那盘八仙会伸过去了筷子。

“从今后可要改邪归正了。”最后是四先生把话题扯了回来,大家这才又轻轻松松地说起了话来。

从三爷院里回来,母亲把小四儿好一通数落:“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呢?”母亲把我搂在怀里,让四儿站在她的对面,面色严厉地对她说着:“若不是少姨太太的神通广大,你四伯父的事,真不知该是如何了断了呢?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你再这样说尖刻话,那可是让人家说是娘的不对了。人家准要在背后猜疑是娘和你们说了什么不容人的话,否则你们怎么就这样不给人家留面子呢?”母亲的话,把小四儿说得一声不吭,她只是噘着小嘴还是不服气。

“娘,我只问你一句话。”挨了一顿说,小四儿虽说是心里不服,但她表面上也只能听着。最后,她突然地又向母亲问道,“你别瞒我,你说这‘小的儿’到底是怎么进的咱们家?刚才我听她说的,她一不是娶的,二不是买的,她就是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在小跨院里眯着,真是那样,娘,你听闺女一句话,把她撵出去!”

“闭嘴!”这次是母亲发火了,她冲着小四儿厉声地喊着,“小孩子家,谁要你管这许多事?以后再这样多嘴多舌,当心我掌你的嘴!”

“娘,你就听闺女一次话吧。”小四儿还是在向母亲争辩,而且,她的眼窝里真的噙着泪花。“娘,如今你还看不清楚吗?一次一次,‘小的儿’把你身边的人,全都拉拢过去了,七婶娘说‘小的儿’是她的大恩人,如今三爷爷房里,更说‘小的儿’是他们那边的大恩人,每天早晨的一壶开水,连下边的人都说‘小的儿’的好话,娘,这家里还有咱们的地位吗?”

“出去!你现在就给我出去!”母亲将我一把推开,站起身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小四儿的鼻子就骂。“这一次,我原谅你年幼无知,倘再听你说这种混话,下次我可是不会轻饶了你!”

挨了母亲的训斥,小四儿嘟嘟囔囔地走出屋去了,抽抽噎噎,我听到屋外传来小四儿的哭声。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小的儿”是小四儿的亲生母亲,何以小四儿就这样对“小的儿”恨得咬牙切齿?很多年以后,还是那位心理学家把此中的奥秘告诉了我,经这位心理学家分析,中国人无论男女都将一个“名”字看得最为重要,对于小四儿来说,“小的儿”在家里待一天,她就总让人想起她是小老婆养的,将小老婆从家里撵走,谁再说她是小老婆养的,她就敢和谁拼命。果不其然,多少年以后,待母亲把“小的儿”从家里打发走之后,有一次,也不知是和一些什么人在一起说话,无意间,我信口说了一句“这个小老婆养的”,当即,小四儿竟发疯一般地向我扑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狠狠地就咬了一口,直到如今,我的胳膊上还留着上下四个牙印。

“活该!”当我指着胳膊上的牙印向母亲告状去的时候,母亲不但不同情我,反而把我好一顿臭骂。

那么,“小的儿”又是如何被母亲打发走的呢?此中话长,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故事,讲起来也很有趣。

冤有头,债有主,世间万物,有盛就有衰,有胜就有败,荣辱轮回,谁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小的儿”虽说是聪明过人,神机妙算,但她也不过就是一个肉体凡胎,天定的劫数,她是不能幸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