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已经是八岁了,小四儿也是八岁,我们两个人在同一所小学的同一个年级里读书,每次考试,全班四十五名学生,小四儿总是第一名,我呢,又总是最后一名,我们的老师夸奖我,便拍着我的脑袋对我说:“你们侯姓人家的孩子总是要占第一名,不是正数第一名,便是倒数第一名。”管得着吗?我本来不把这种事看得很重,我们侯姓人家的孩子认识几个字就够用了,学问大了,没用。谁料,到后来我的这种理论还真有了根据,读书越多越反动,上学时调皮捣蛋的,都一个个荣升到了高位。偏偏那时候我又不争气,出身不好,本人“右派”,一世的功名全都泡汤了,直到最后,一辈子竟连个小组长都没有混上,你说说,白活不白活?
一天,放学回家,小四儿背着书包走在我身边,走着走着,忽然她凑到我的耳边悄声地对我说:“听说了吗?咱爸又要往家里领人了。”往家里领人,这又是我们家族里的一句黑话,本来呢,顾名思义,领人,自然就是把外边的人领到家里来,这本来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我们侯姓人家的老少爷们,一旦把人领进家来,那,这个被领进家来的人,就有权力再也不走了,从此她便要享有一点待遇,譬如给个小跨院吧,然后她就理直气壮地住下来了,一点一点地在侯家掺和事,精明强干的,收买人心,有时候她还能真就把持了一方天下,你说说这往家里领人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吧。
这次我的老爸往家里领人,还是人家“小的儿”先觉察出眉目来的,一天晚上,“小的儿”抱着一个大包袱来到了我们房里,这时小四儿正在娘的房里和娘说话,见到“小的儿”进来,小四儿立即就是老大的不高兴:“人家正跟娘读《尚书》呢。”说着小四儿就把一部《尚书》收起来了,随着便歪在娘的床上玩布老虎。
“这里面是他爸随身的替换衣服,我给您放在这儿吧。”说着,“小的儿”就把那个大包袱放在了被格子上。
母亲还以为是“小的儿”要出远门,便信口无心地问道:“要么让我房里的莺儿随你一起去。”
“我哪里也不去的。”“小的儿”语气平和地回答着说,“我是说,这许多日子他爸在您的房里,怕他更衣时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您又不愿意派人去我屋里拿,这件衬衣,他爸最喜欢配那套灰西装的……”
“什么?你说这许多日子他爸一直在我房里住着?”不等“小的儿”说完,我娘便吃惊地问着,“这些年他不是一直在你房里的吗?”
“哎哟,大奶奶,这里面又有事了。”“小的儿”听说我爸原来不在我娘房里,她吃惊的程度,那可是要比我娘厉害多了。当即她就咬着嘴唇厉声地说道:“我早觉出事情有点不对了,可是大奶奶宽宏大量,没有点把握,我也不敢多言多语……”
“小的儿”说着,脸色已是变得十分阴沉。
“别绕弯子了,有话你就直说吧。”这也是我娘的习惯了,对“小的儿”说话,她总是不给好脸色,那口气远不如对底下人说话平和。
“他爸不在我房里,也不在大奶奶房间,这么说他爸是住在外边了。”“小的儿”还似是在猜测着说,“可是,大奶奶想一想,他爸又能在哪里过夜呢?”
“你说呢?”我娘当即问道。
“我可是说不准。”“小的儿”吞吞吐吐地说着。
“四儿,你先回你房里去吧。”娘见“小的儿”欲言又止的神态,便把小四儿支了出去,所以,这往家领人的详尽情节,她就没法向我细说。
尽管小四儿对我说的情况十分严重,但男子汉大丈夫,我还是没往心里去,光学校里的那点事,我还顾不来呢,至于我的老爸要往家里领人,那就更不属我分管范围内的事了,好在我们家还有好几个小跨院,空着也是闹狐狸,每到夜间黑影闪动,吓得人毛骨悚然,多领进几个人来更好,再去小跨院抓蛐蛐就不用害怕了。只是事情绝不似我想的那样简单,一天下午,我爸要往家里领的人,还真就来了,我没看见,小四儿看见了,说是一个新派人物,烫着飞机头,穿着高跟皮鞋,一嘴的京腔。真逗,天津人说是真哏,我们家要出来一个会甩京腔的人了,一口一个您哪。
搂着点吧您哪,悠着点吧您哪,多五彩缤纷呀!
据母亲后来对我说,这位新领来的人儿,名字叫王丝丝,在维格多利舞厅,人们都叫她密司王,再下流的索性就叫她王小密,最放肆的,就只叫一个“密”,多王八蛋,我虽然彼时只有九岁,但这男女之间的自重自爱,我是极为了解的。所以,至今我在男性之中最绅士,知道出门进门要为女士开门,走在路上要为女士提着提包,见女士进得门来,要站起身来迎接,不能二郎个腿冲着女士瞪小眼。比当今那些自称潇洒的名士们可是要斯文多了。
这位王丝丝小姐,彼时只有二十五岁,而我和小四儿当年是九岁,我的哥哥十四岁,我的大姐十九岁,只比王丝丝小姐小六岁,若说起来呢,倒也是家里会更显得热闹些,住在小跨院里,也能来个满院生辉。只是我爷爷最生气,他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这位王丝丝小姐是维格多利的歌星,挂牌唱《特别快车》,爷爷说,家里已经有一个唱戏的了,如今再来一个唱流行歌的,那可真是要姹紫嫣红了。而他老人家生气的最后结局,就是去美国述职,买了船票,他就走了。奶奶呢,不能参言,还是她的老办法,去问大奶奶,只要大奶奶收认下了,奶奶没有意见。恰这一天王丝丝到家里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烧菜,这又要多说一句了,平时,母亲是不下厨房的,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烧鲥鱼,母亲烧鲥鱼味道最为鲜美,无论哪位厨娘都比不了,一旦新鲜的鲥鱼下来,厨娘们总要请大少奶奶亲自下厨烧鱼,别人也不敢抢这份差事。而且我娘烧鲥鱼要亲自收拾,她要亲自剥鳞,亲自摆盘,还要亲自看火。所以,当王丝丝小姐走进门来要见大奶奶的时候,佣人一把话传到厨房,我母亲当即便提着一把切菜刀出来了,这一下,把个王丝丝吓了个屁滚尿流:“哎呀!不让我进门也就是了,总不至于拿刀杀人呀!”
“这就是我们家主事的大少奶奶。”佣人们也势利眼,他们见外面又来了时髦女子,知道是又要领进来的,便故意要说母亲在家中的地位。
“大奶奶在上……”扑通一声,王丝丝小姐就冲着我母亲跪下了,我母亲一看不好,提着切菜刀就走到了院里:“还有多少,你们也一起商量好了,别一个一个地往家里蹦,有几个是几个,一股脑地我全收下也就是了,这样收人,多麻烦呀!”说罢,母亲又提着切菜刀回厨房收拾鲥鱼去了。
王丝丝小姐自然早有准备,谁都知道愣往一个地方进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知道人家有没有指标呀!王丝丝小姐见母亲不睬她,回身便走进三道院,在院当中选好了位置,冲着母亲的住房就又跪下了。如法炮制,和“小的儿”当年进门做法一样,全是要来个感天地动鬼神,死乞白赖地非挤进来不可。
母亲这次倒没有太生气,她似是已经不往心里去了,天命注定,谁让自己遇上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丈夫了呢?算了吧,只要你有本事往家里领,你领多少,我认多少,只看你日后如何打发吧。当然,这总要有个接受过程,哪能来人便认的道理呢,必要的手续总还是要有的,还是老办法,走一次过场。“小四儿,你去把娘的衣服拿来,咱们和你弟弟一起去外婆家住去,这个家我是不要了,谁愿意要,就由谁当家做主去吧!”小四儿聪明,颠儿颠儿地她就跑回房里去了,不多时她抱着一个大包袱回来。好歹给奶奶把鱼安置好了,饭也没有吃,娘便带上小四儿和我,坐上家里的洋车,直奔外婆家去了,坐在车上,小四儿凑到我的耳边悄声地对我说:“嘻嘻,光脚丫穿皮凉鞋,大脚拇指甲盖上,还涂着红指甲油呢。真不要脸!”
本来呢,母亲以为过不了几天家里就要来人的,前面有了先例,“小的儿”进门的时候,就是跪到第三天奄奄一息,请回母亲宽容留人。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新花招,过几天再回来呗,就让她住最后一道院里的小跨院是了。一连住到第七天,家里居然一点消息也没有,莫非这位王小姐皮实,跪到第七天依然精神抖擞,体魄强健,果然是东亚病夫的往昔已是一去不返了。家里没有消息,母亲又放心不下,推说是派个外婆家的佣人回家去取衣服,顺便把母亲房里的佣人唤来,也好问个仔细。母亲房里的佣人来到外婆家,见到母亲一把就抓住了母亲的胳膊,哎呀一声,便说了起来:“大少奶奶,我可是长了见识了。”
“什么事让你这样大惊小怪的?”母亲当然不解,便拉着女佣人要她说个详细。据女佣人对母亲述说,我们家里的这个“小的儿”,可真是办了大事了。
……
母亲带着我和小四儿走了之后,王丝丝小姐仍在院中跪着,也许她心中有数,这就算是看到希望了,多不过跪上三天三夜,跪到还剩下一口活气,侯家自然要派人将大奶奶接回来,到那时自然又是先把人抬去看医生,看过医生之后,再回到侯家宅院,给一个小跨院,那就算认下人来了。
谁料,王丝丝小姐刚才跪到中午,扭搭扭搭的,“小的儿”从她的小跨院里走出来了,她来到三道院,也就是母亲的院里,站在院中,端详着王丝丝小姐,她就说了话:“我说这位王小姐,你被领进侯家门来,是要做二的呀,还是要做三的呀?”
王丝丝小姐见来了救命恩人,便冲着“小的儿”先磕了一个头:“姐姐救我!我当然是只求做个三的。”
“既然你只是要来做个三的,那你为什么不先到小跨院给我下跪,却先跑到这儿来给大奶奶下跪呢?你怎么就知道只要大奶奶认下了你,我就一定也能认下你来呢?”
这一问,还真把王丝丝小姐给问住了,抬起头来,她看了看“小的儿”:“姐姐不要见怪,我是不懂得大宅门里的规矩,才冒犯了姐姐的威风,我先去后院给姐姐下跪,求得姐姐先把我认下了,大奶奶面前,就有姐姐为我做主了。”
“这倒是句聪明话。”说罢,“小的儿”转身就走回她的小跨院去了,王丝丝呢?也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随在“小的儿”身后,来到小跨院,冲着“小的儿”的住房,规规矩矩地就跪下了。
只是这一跪,就真的跪出麻烦来了。“小的儿”和母亲不一样,母亲是菩萨娘娘,“小的儿”是铁石心肠,莫说是下跪,你就是拿刀子往下割肉,鲜血淋漓,你也休想能感动她。可怜的歌星王丝丝,就这样干巴巴地跪着,在小跨院里,跪死了,连一个人也不知道,好好的一个女子,眼看着就要糟践在“小的儿”的手里了。当然,这里要交代一下,凭人家王丝丝小姐,当今的走红歌女,为什么要跑到我家来,给“小的儿”下跪呢?好歹走一场穴,唱两支歌就是十万八万的,怎么活着不自在?侯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哩,时代不同,情况也不一样,那时候唱《特别快车》,一晚上就是几元钱,远不似现在挣的这么多,那时候不是分配不公吗?那时候,挣得最多的是鲁迅,教育部每月给他的津贴是大洋八百,什么事也不管,此外每月还有巨额的稿费,一个人靠写作就能养活一家人,而且吃的喝的都还不错。而那时挣得最少的,就是像王丝丝这样的歌星,和维格多利签合同,唱一个月,也不过就是几十元钱,顾了吃顾不了穿,和今天的我们差不了多少,基本上是老贫下。所以,这位王丝丝小姐才死乞白赖地要往我们家里钻。
只可怜这位王丝丝小姐太天真,她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反正你侯姓人家怕吃人命官司,而大少奶奶又心慈手软,只要横下一条心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最后一定能感动上帝,总不会眼望着她跪死在院里。决心已定,这位王丝丝小姐就不慌不忙地在小跨院里跪下来了,跪了一天,腰酸腿疼,跪了两天,精疲力竭,跪到第三天时,这位王丝丝小姐已是奄奄一息了。一直到了第四天的晚上,王丝丝小姐才听见小跨院里脚步声响动,昏沉沉抬起头来,天旋地转,一片星光下站着一个人儿,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小的儿”。
“没事吧?”“小的儿”酸溜溜地问着。
“姐姐救我!”王丝丝小姐有气无力地唤着。
“嗨,还差得远着呢,这不还认识姐姐,还知道救命呢吗?再跪上这么几天,到时候我若是没有别的事呢,也许我就来看看你。”说罢,“小的儿”回身便要走开,只是突然,“小的儿”又转回身来,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不过呢,你若是听我一句劝告,趁着还有点力气,你还是早早地自己爬出去好,如果是大少奶奶主事,也许最后经不住你的磨缠,发一点善心,最后也就把你认下了,救谁不是救呀?可是你别忘了如今是我在这儿,大少奶奶无所谓,无论认下多少,她都是正座正位,我可就不一样了,现如今我是二的,待来日你进了门,大先生喜爱谁,谁就是二的,那时候还有我的香饽饽好吃吗?所以呀,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在这儿跪几天,倒也能松松筋骨,歇两天,再出去唱你的《特别快车》,就更有滋有味。若是你怕最终跪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呢,我还是劝你早早地另打主意。你休想指望我会发善心把你认下。跪死了呢,别忘了这儿可只是人家侯家的小跨院,不是正宅正院,你若是想给大少奶奶下跪呢,实话告诉你说,我早把大少奶奶请出去了,没有我的话,大奶奶也不会回来。就这么着吧。我可是要回房里去了。”说完,“小的儿”真的就回她的房里去了。
以后呢?以后事,那就不必细说了,反正是在第七天上,王丝丝小姐终于从我们侯姓人家的宅院里爬了出去,才爬到大门外,呀的一声,王丝丝小姐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