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承蒙袁渊圆大律师的约见,我父亲带去了二百元钱,谈话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我父亲善于行动而不善于表述,啰里啰唆地才把事情说了个开头,一挥手,袁渊圆大律师便打断了我父亲的话:“侯先生,你的这桩案子,另请高明吧,我是没有办法的了。铁证如山,人是死在你手里的,你没见到过人?玩笑了,你没见到过人,她王丝丝小姐是如何认得你家大门的?第一,你犯了诱拐民女罪,王丝丝小姐本来是一名良家女子,不幸被你勾引,以致要卖身为妾。第二,你犯了重婚罪,你本来是一个已婚男子,却只为家中有钱,便想妻妾成群,一夫多妻,实为我中华民国根本大法所不容。第三,你犯了蓄谋杀人罪,经过一番谋划,你设下圈套,让王丝丝小姐去你家认门,然后你便将王丝丝小姐秘密害死,如实招来,你到底把王丝丝小姐的尸体埋在了哪里?或者你是将尸体肢解万段,放置木箱之中,一些抛至城外,另一些沉入大河之中,侯先生,这场人命官司,你就等着发落吧!”
偏偏我父亲胆小,经袁渊圆大律师一吓,当即他便瘫倒在了袁大律师的大椅子上,再也不能动了,约见的时间已过,袁大律师还另有要人等候,发下逐客令,袁大律师要往外撵人了。只是,我的老爸当然是不肯走的呀,“袁大律师,你要救我!”我父亲随之又掏出二百元钱,便就又放在袁大律师的写字桌上。
“哎,我知道你侯家也是天津的首善首富,怎么就让你家遇上了这种麻烦事呢?让我试试看吧,不过呢,这种人命官司,侯先生想必也是知道的……”袁大律师说着,脸上还带着不情愿的神态。
“袁大律师放心,不就是一个钱吗?好办,钱的事最好办。”我的老爸说着,他心里也敲着鼓,说到钱字,虽然侯先生不会有什么难处,但是,到底这次是不能由大坂公司报账了,可是如今这些钱找谁要去呢?跟我祖父说,这又是一件没有想到的事,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正好我的祖父大人在美国述职,交通断绝,祖父已是留在了美国。家长不在,这打官司的花销,又实在不好从大账房里报。怎么办?和我母亲商量呗。
反正是要么出钱,要么让我老爸去蹲班房,母亲说,无论用多少钱,先从我这儿拿吧。就这样,请袁大律师受理诉讼,还没上公堂,先就用了几千元。袁大律师架子大,约见谈话一分钟要付一分钟的报酬,而且这法律上的事,平民百姓又不太明了,只一个侯先生你可就是侯茹之,袁大律师就和我的老爸谈了两个半天,最后把我的老爸谈急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向袁大律师说道:“大律师,我若不是侯茹之,吃饱了撑的,我要认下这桩人命官司?”如此,侯茹之确实是本案的被告,才终于认定了下来。
就这样谈来谈去,待到袁大律师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基本弄清,我母亲的几件翠玉,已是卖掉了一半了。及至到了公堂,我的老爸一心选择坦白从宽的道路,大法官问什么,我的老爸就承认什么,他承认他确实认识王丝丝小姐,而且这位王丝丝小姐又确实长得如花似玉,歌儿也唱得好听,在维格多利挂头牌。早以先呢,王丝丝小姐倒也没和我的老爸怎么近乎,两个人认识一年之后,产生了深厚感情。产生了深厚感情之后,自然就想结为夫妻,只可恨国法不容,明令禁止一夫多妻。不过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娶不成,那就私下里收纳为妾。如此这般,我的老爸就给王丝丝小姐指了一条明路,某年某月某日,我老爸去日本办理公务,这时王丝丝小姐就找到我家门上来了……
不打自招,我的老爹算是把事情全认到自己头上来了,袁大律师一听就不愿意了:“哎呀,我的侯先生呀,你如此这般地低头认罪,这可是让我如何为你辩护呀?算了,你另请高明吧,你的事,我是从此不管了。”说罢,袁大律师又要一推了之,花钱,赶快给袁大律师送钱,这样,袁大律师才答应挺身而出。
只是,这官司是已经输定了,王丝丝小姐下落不明,据知情人出庭作证,有人说王小姐是被我的老爸活活地给掐死了,掐死之后,尸体被装在一只大麻袋里,大麻袋又装了一块大石头,然后我的老爸花了四十七元五角钱雇了一个哑巴,让他背上这只大麻袋,就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把王小姐给扔到海河里去了。三天之前,海河口处漂上来一具女尸,很可能就是王小姐的玉体。还有个证人就说得更玄乎了,这位证人说,那一阵,我爹根本就没有去日本国,他就藏在我们家的小跨院里,恰那天王小姐来我家认门,冷不防,抡起切菜刀,我爹就把她给杀死了,至于犯罪动机么,很明显,那是因为我的老爸太喜欢听王丝丝唱的歌了。他爱听,他就不让别人也听,心理学上有这么一说,一位叫弗洛伊德的医生给这种现象起了一个名儿,也不知叫什么什么情结。铁证如山,侯先生你就盯着偿命吧。
沸沸扬扬,一时之间,天津城的大报、小报、旭报、晚报、周报、画报,全都有了叫座的社会新闻,而且那标题一个比一个邪乎,一家报纸的大字标题是:情杀,仇杀?莫衷一是;爱兮,恨兮?有口难言。看着,就透着大学问。更还有一家画报,彩色封面上印着我老爸的半身大照片,照片下面的一行小字是:“因为不能容忍世人与我分享她美好的歌声,我杀了她,逗号,是的,我杀了她。”你说说,这该是多露脸吧。而且,各家报纸卖报的报童更是编了许多民谣,唱的那才叫出口成章:“买报瞧,买报瞧,侯先生手里提的可是杀人的刀,王小姐的歌儿唱得好,因此上才丢了命一条。”第二天,去学校上学,路上小朋友还一个个地问我:“喂,小侯子,报上说的那个杀人的侯先生是你的老爸吗?”真是丢尽了人。
而且,事态不久又有恶性发展,半个月之后,一个给我家担水的人夫出来作证说,杀人的不是我爹,亲眼所见,王小姐到我家来的时候,出来迎她的是我的母亲,而且,千真万确,他看见我母亲手里提着一把切菜刀。
“岂有此理!”容不得这一番胡言乱语的,是我的三爷爷,也就是我四叔的父亲,因为我祖父不在家,族里的事情,就要由他做主。书香门第,积善人家,这名声当然是最为重要的,三爷爷出面发下话来,必须了断这桩官司,你们长房院里不顾脸面,我三爷爷房里还要脸面呢!花钱,赶紧买通机关,必须把这桩事件尽快地给我压下去,不许拖延!
这一下,我母亲也慌了,束手无策,谁也想不出办法来。钱,已是早就花了不知是多少了,只是事情没有一点进展,怎么办?母亲一筹莫展,眼见着一天天地瘦了下来。
“大奶奶,人是我逼死的,不就是一条人命吗?有我了。”出来说话的,自然正是“小的儿”,好一个刚烈的女子,她把这桩事情揽下来了。
可是,谁揽下来也没用,王丝丝小姐是被侯家逼死的,这条人命,总要算在侯姓人家的账上。
“嗨,这和你们侯姓人家有什么关系呢?”“小的儿”一挥手道出了端底,“我一不是你们侯家买来的丫头,二不是你们侯家娶过门来的媳妇,我做下的事,与你们侯姓人家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就是在你们侯家宅门的小跨院里寄身的一个女子罢了,那个王丝丝来找我说情,说是要挤进侯家来做什么姨太太,我连自己还不是正根正叶,你王丝丝的事我怎么能管得了?我说了,她不听,一口气给我跪了整七天,到最后,我看她实在是奄奄一息了,这时候我才说了句,懂事的妹子,你还是走吧。谁料想,她一去没有消息,是死是活,这事与侯姓人家没有一点关系。”
救命的恩人呀,“小的儿”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我们侯姓人家的名声终于保住了。
七
“小的儿”与侯姓人家脱离关系,只在报上登了一个声明,倒也是没用多少钱。只是打发“小的儿”离开侯家,很是用了一大笔钱。据母亲后来对我们说,“小的儿”要离开侯家,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她突然发现,她在侯家的靠山没有了。这些年来,说不上是轰轰烈烈,可也是辛辛苦苦,她总算在侯家创开了局面,上上下下争取过来不少的人,就连我们这一支里的七婶娘,都和她一条心了,爷爷奶奶也不再说她的坏话,凭她一个没有根基的“小的儿”,她还要怎么样?可是,她不自量力了,得意忘形,自然就胆大包天,她以为她从此就可以当家做主了。一个王丝丝,她以为无毒不丈夫,做出点你们侯姓人家做不出来的事,让你们也开开眼界,只是她忘了她毕竟是个“小的儿”。一事当前,躲还躲不迭呢,你怎么就敢一步蹿上前去,要来个自己说了算呢?这件事,其实她无论怎样做,都不会有好结果。留下王丝丝吧,你算什么东西?谁给你的权力?不留下王丝丝吧,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侯家大先生看上的人儿,你如何就敢往外开?其实,那时候,“小的儿”若是多留个心眼的话,她应该躲进小跨院里不出来,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全都与你无关,你就安分守己做你的“小的儿”去吧,不是你自己愿意往侯姓人家里边挤的吗?
偏偏她自作聪明,就把个王丝丝小姐给挤兑走了。其实,她本来应该想一想的,既然是侯先生另外看中了一个意中人,他心里已是明明不再把你当一回事了,不惹是生非,他不会往外开你,好歹你生下了一个女儿,不知天高地厚,硬是也要耍点大奶奶的威风,把侯大先生得罪了,能有你的好日子过吗?三十六计,走为上吧,“小的儿”自知无趣,她决定离开侯家了。
问她,要多少钱?绝不能埋没了这些年她在侯家的辛苦。母亲说,至少要够她过后半辈的。我们不能不养活人家。父亲倒不那么认真:“她糟践钱不少了。”看得出来,人一到了无情无义的时候,就不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了。母亲心善,不做对不起人的事,要多少钱给她多少钱。话问到“小的儿”房里,“小的儿”回答说只要一种物什,请大奶奶开恩。要什么?母亲又问到“小的儿”房里,“小的儿”回答说,要她生的女儿。“呸!”吐这口唾沫的,是小四儿。
“娘!”小四儿找到母亲,理直气壮地问着,“我是不是侯家的人?”娘说当然是。是就行,小四儿又往下说:“‘小的儿’可是侯家的人?”母亲回答说当然不是,她一不是花轿娶过来的,二不是花钱买过来的,她什么也不是。“那就好办。”小四儿说得更加趾高气扬,“既然‘小的儿’不是侯家人,为什么‘小的儿’要把侯家人带走?”谁说让她把侯家人带走了?母亲当然不答应。我侯姓人家再穷,也不能把自家的孩子让一个唱戏的带走,“四儿,”娘对小四儿说,“有娘一天,娘就不让你离开娘一天,谁也休想把你拉走。放心吧孩子,这儿没有你的事了,娘打发她吧,没什么难办的事,也就是一个钱呗。”
“小的儿”离家出走的情景,至今想起来仍记忆犹新,那一天恰是一个阴雨天气,也没有一个人出来送行,只说是门外车子准备好了,“小的儿”一个人便提着两只皮箱从小跨院里走了出来。佣人们大概是故意躲避她,谁也不帮她提皮箱,全都藏在个什么角落里,偷偷地瞧着她,她倒也不像是很难过的样子,就那么从从容容,神态极是自然,就和往日她出门逛劝业场一样。只是今天她走到院里,故意放慢了脚步,举目向四下里巡视一圈,也不像是要找什么人,就这么酸酸地说了一句:“我走啦!”然后便放开步子,径直向前院里走去了,这时,母亲就坐在我们房里,什么事也没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是在用心地听她的脚步声,倒是我说了一句送行的话,这时,我正站在椅子上,扒着窗沿向外看,眼看着“小的儿”就要走出我们三道院了,我在屋里放开嗓子,冲着“小的儿”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小的儿!”怪声怪调,自以为很得意,其实一定很难听。“小的儿”明明是听见了,但她没有反应,倒是母亲过来在我的屁股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
“小的儿”走了,从此一去没了消息,七婶娘似是还有点放心不下,无心地对母亲说着:“只怕她这场官司难打呀!若是能花几个钱了事,倒也算是便宜了,只怕对方一口咬定要偿命。”说着,七婶娘还叹息了一声,好像是还有点同情。
“反正咱们把钱给够了她,莫说是一场官司,就是三场两场,钱也足够用的。”母亲说着,心情已是十分坦然。
我父亲呢?一点表示也没有,就像是与他毫不相干似的,上班,回家,吃饭,睡觉,一切都不见有任何不安,唉,痴情女子负心汉,从那时我就对负心的男人深恶痛绝。只是经过这一场事,父亲似乎是痛改前非了,我倒也没听见他向母亲做了什么检讨,更没在我们面前做任何自我批评,糊里糊涂,他就算没事了,正人君子,还是我们的榜样,谁爱如何看他就如何看他吧,反正我是不向他学习的,谁敢保证他从今后再不往家里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