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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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谈爱情(2)

吉玲的父亲这系人祖祖辈辈住在花楼街。别人用什么眼光看待花楼街那是别人的事,父亲则以此为荣。他常常神气十足地乱踢挡住了路的菜农的竹筐,说:“这些乡巴佬。”就连许多中央首长都经不起追溯,一查根基全是乡巴佬。而他是城市人。祖辈都是大城市人。父亲从十三岁起就到馨香茶叶店当徒工。熏得一身茶香,面色青白,十指纤细柔弱,又出落了一张巧嘴巴。其巧有二:一是品茶,二是善谈。属于那种不管对象是谁都能聊个天昏地暗的人物。

五个女儿全都讨厌父亲,公开地不指名地叫他为“鼻涕虫”,因为几个女儿先后找的几个男朋友都因为被父亲黏住大谈其花楼街掌故和喝茶的讲究而告失败。

母亲经常率领四个女儿与父亲打嘴巴仗,吉玲从不参与,只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瞥一眼父亲,而父亲倒有几分怯她。

吉玲是个人物。

吉玲上学时学习成绩不错。但命运多舛,高考参加了两届都未能中榜。母亲开始威逼父亲退休让吉玲顶替,吉玲说:“不。我自己想办法找工作。”父亲因此对女儿感激涕零。

吉玲的穿着打扮与花楼街的女孩子格调相反。她以素雅为主。不烫发,不画眼影,最多只稍稍描眉和涂一点肉色口红。常是浅色衬衣深色长裙,俨然一个恬静美丽的女大学生。

她在社会上交朋结友不久,便找到工作,在一家酒类批发公司当开票员,几个月后又换到一个群众团体机关办公室当打字员。打字工作很辛苦,半年后一个朋友的叔叔把她安排到市中心的一家较大的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文明、干净,到处是知识,又是国家事业单位,这种位置来之不易,吉玲满意了。她全靠自己,声色不动地调换了几次工作,既没花什么实质性的代价,又没有闹出什么风言风语,她深感自豪。她的父母也深感骄傲。花楼街的邻居街坊自然地为之骄傲。

“你看吉家的幺女儿,我们花楼街的嘛。”他们说。

这一切都大大提高了吉玲的身价。

工作有了,下一步就轮到找对象。

吉玲的四个姐姐在这事上都是自己蹦跶过一阵子,其中两个姐姐还未婚先孕,但终归哭呀闹呀的没成功,最后还是由介绍人牵线搭桥完的事。四个姐夫第一个是皮鞋店售货员,第二个是酱油厂工人,第三个是铁路上搬道岔的,第四个是老亏本也不知做什么生意的个体户,腰里总是别一把弹簧刀惶惶如丧家之犬。对这群人,吉玲眼角都不斜他们。眼看母亲、姐姐又在为自己的婚事蠢蠢欲动,吉玲说:“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解决。”

“她们四个都放过这种屁。”母亲说。

“我不是她们。”

“那就走着瞧吧。”母亲把扑克洗得哗哗脆响,“我的儿,不是做娘的没教导你。你可是花楼街的女孩子。蛤蟆再俏,跳不到五尺高。是我害了你们,我受骗了,揭了红头盖,才看清嫁到了花楼街。”

父亲眉头一扬,抿了一小口茶。

“好好。那我倒要与你理论一番了。你说是上当受骗,那媒人——”

吉玲喝道:“又来了!不斗嘴没人把你们当哑巴的。”

四姐正在家里,说:“哟,这婊子养的家里又出了个管事的小妈了?”

母亲说:“四丫头,我告诉你,你妈我没当过婊子!”

就是这种家庭!这种德性!

吉玲说什么也要冲出去。她的家将是一个具有现代文明,像外国影片中的那种漂亮整洁的家。她要坚定不移地努力奋斗。

在淘汰了六个男孩之后,吉玲基本选中了郭进。

郭进的父亲是市委机关的一个正处级干部,母亲是医生,老家是浙江,南方男人皮肤白,会烧菜,没有大男子主义。郭进本人是市歌舞团电声乐队的,国家正式职工,缺点就是个子矮了一些。才一百六十三公分,和吉玲一般高。但吉玲绝大多数时候穿高跟鞋,他便在多数时候比吉玲矮小。吉玲一想到如果与郭进确定关系就必须一辈子穿平底鞋,就感到是一种终生遗憾。

机遇就是这么有趣,总在不知不觉但又是关键的时刻降临。就在吉玲让郭进等三天后正式答复的最后一天里,吉玲被庄建非撞了一下。在武汉大学的樱花树下,她的小包给撞掉了,里面的一本弗洛伊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跌在地上。同时跌在书上的还有用手帕包的樱花花瓣、零钱和一管“香海”香水。“香海”摔破了,香气萦绕着吉玲和庄建非久久不散。

吉玲像许多天生敏感的姑娘一样,有一种尽管还不知道那就是机遇但却能够把握住它的本能。庄建非替她捡书和手帕的时候,吉玲单凭他的那双手就肯定了自己这辈子所能找到的最佳人选即是此人。吉玲一向注意观察别人的手。通过对她家里人、对同学朋友、对顾客和对集市贸易买卖人的手的观察,她得出结论:家庭富有、养尊处优的人,手白而胖,爱翘小指头;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且本人又是知识分子的人,手指修长,手型很美;其他各色人等的手粗傻短壮,无奇不有。庄建非的手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的手。后来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那个叫郭进的男孩子难过地流下了一滴眼泪,他满以为吉玲的答复会是肯定的。

庄建非想买一套书市上已脱销的弗洛伊德的书,吉玲替他买到了。书的买卖结束后,他们的交往持续了下来。庄建非出于礼貌和自重,很长时间没有询问吉玲的家庭住址及状况。吉玲为此暗自高兴。以前几乎每个男孩都是见面就问:“你家住哪里?”吉玲就随便说条街道的名字。等到后来不得不作解释时,她便狡黠地说:“我不想让你去我家找我嘛,刚刚认识才几天?影响不好。”

这套花招用不着向庄建非耍。庄建非把主动权交给了吉玲。吉玲则死死沉住气,在他们的友情日渐深厚的一年后才抖包袱。

那是又一年的春天。在东湖公园深处的绿草坪上。吉玲突然说:“建非,我们以后就不再来往了吧。”

风和日丽,绿水青山的景致与吉玲的忧伤极不协调。

“开什么玩笑?”庄建非说。

“怎么是开玩笑。”吉玲自卑地抱住膝头,可怜得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家住在汉口花楼街。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是小职员,四个姐姐和姐夫全都是很一般的人。”

三天两头替人开肠破肚的外科医生表面上自然纹丝不动,内心里却实在是大吃一惊。他何尝没有猜测过吉玲的家庭出身呢。从吉玲的一切看,他想她出身的层次至少不会是小市民。说不定很不一般,她才一直不提的。真正的名门千金才会深深隐瞒自己的家世。他有意让她留个悬念,以便日后有个意外之喜。

庄建非乐不起来。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的家庭出身与你不同呢?”

话一出口,庄建非就觉得伤害了吉玲的自尊心。姑娘这时候需要的是热情,许诺,山盟海誓。如果换上同院的王珞或别的什么姑娘,一定会站起来,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掉。

吉玲没有走掉,还是那种姿势坐在草坪上,很利索地回答他:“凭你的手呀。你的手说明你出身书香门第。”吉玲举起她小小的手,流行歌星似的挥舞了两下。

“我的手一看就不如你。我一直为我的家庭自卑。他们贫困、粗俗、缺乏知识和教养。花楼街又是那样声名狼藉。我不愿让人看不起。”

庄建非因吉玲没有来一通小姐脾气而暗叹她的单纯质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吉玲的手倒乐得他忍俊不禁。

“你真像个小巫婆。”

“那我来替你看看手相吧。”

姑娘的手在他掌中娇憨地划拉着,姑娘的脸就在眼前,这脸光洁饱满,在阳光下泛着一层金色小绒毛。庄建非决定不计较什么家庭层次,就选中她。

庄建非拿吉玲和王珞作对比,王珞是高知家庭的女孩子,曾受过钢琴和舞蹈训练,至今还能背诵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庄建非和她闹的一段恋爱可真有意思。他们同在一个医院,早不见晚见,她却一天给他写几封信。信中幽叹在电梯里他没有接到她的暗示,她是用一个眼神表达的。有时王珞突然给庄建非来个电话,只说两个字:“等你。”后来便埋怨他让她在花坛边空等了四十五分钟。王珞不屑于谈家庭琐事、柴米油盐,喜欢讨论音乐、诗歌、时事政治及社会关注的大问题。但她又并不能勇敢地面对现实,她脸上有不少雀斑,她就忌讳这两个字。寒冬腊月的一天,庄建非陪她去商店买涂脸的香脂,庄建非建议:“买盒‘百雀羚’牌的吧。”王珞顿时丧了脸,扭头就跑,庄建非像傻瓜一样在大街上追了好长一段路,满街的人都开心地看他。

相比之下,庄建非倍觉吉玲朴实可爱。况且,吉玲丰满得多,这很重要。

仲春的一天上午,庄建非突然袭击,出现在吉玲家的大门口。

这是一个星期天,是吉玲的母亲一周里唯一被迫不打牌的日子。这一天她和女儿女婿外孙们团聚,梳洗了头发,换了干净衣裳。这天又是个大晴天,吉玲姐妹们史无前例地心血来潮,决定把家里大扫除一番。家里刚买了一台半自动双缸洗衣机,抬出来放在巷子里,接着门边的水龙头。吉玲的父亲有着对新商品的特别兴趣,居然丢开了茶杯,在洗衣机旁对照说明书研究其各种功能。

——这是吉玲家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日子,庄建非恰巧在这个时候骑着摩托车转弯抹角在小巷中寻到了这里。

开头一刹那吉玲简直是目瞪口呆,紧接着脸皮发胀,手忙脚乱。

吉玲的慌乱完全是多余的。她不知道她母亲是多么富有处世经验。还有她的姐姐们,一个个都是八面玲珑。她们一看吉玲和庄建非的神态就明白了一切,用不着说话盘问就感觉出庄建非是社会哪个阶层的。她们的脏话立刻消失了,凶神恶煞的动作也收敛了。她们细声细气让座,倒茶,奔出去买好菜好酒,让孩子们一声赶一声叫“叔叔”。

吉玲的母亲慈容含笑,管女婿一律叫“儿”。对庄建非既不多话也不冷落,只是热情似火,只管使他处处自由自在,不受一点拘束。

吉玲父亲的表现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从前霸占住客人大谈花楼街掌故的癖好,一直都在埋头假装研究洗衣机。最后才说了一句:“小庄,你看,这边缸里洗完了衣,还是须人工拎到那边缸来甩干,怎么能叫自动?”

庄建非对他的印象是,这小老头还挺幽默的。

午餐的菜做出了花楼街的特色:料足味浓油重颜色鲜艳。大盘小碟上个不完。席上竟然使用了公筷,并且使用的自然熟练程度似乎能证明这家人的卫生习惯历史悠久。所有的人都不停地用公筷为庄建非夹菜,把庄建非埋在了一大堆鸡肉鱼蛋之中。

事后,母亲盘问了吉玲。吉玲有几分得意地一一告诉母亲庄建非是何许人也。当然没漏掉他的家庭状况:他家住在东湖边珞珈山上的小楼房里,有地板和暖气设备,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一个妹妹,大学本科毕业在一个科研部门工作。

“这么说他是独生儿子。太好了!”母亲吸一口烟,徐徐喷着烟雾,说,“好主儿!没说的好主儿,一定要抓住他!”

庄建非已经被抓住了。去吉玲家看看,原本是作了充分思想准备,准备应付最糟糕的情况。谁知一切与他想象的相反。吉玲对自己的家庭是过于悲观了。

尤其是那浓郁的人情味。弥补了庄建非深藏在心底的遗憾:他自己的母亲太冷静太严峻了,他从小吃穿不缺,缺乏的是母亲的笑声,是吉玲母亲那种生怕他没吃好没吃够的眼神。母爱应该是一种溺爱宠爱不讲理智的爱,但他母亲从来不可能不讲理智。

由此庄建非又得出一个认识:女人最好不要懂得太多书本知识,不要太清醒太讲条理,朦胧柔和像一团云就可以了。

他恍惚大悟:难怪当今社会女强人女研究生之类的女人没人要,而漂亮温柔贤惠的女孩子却供不应求。

庄建非沉迷在自己的理论中乐然陶然。吉玲从他的表现中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要她是铁定的了。

吉玲赢了。在人生的重大关节上,吉玲又赢了一步。她只等着庄建非邀请她与他母亲见面了。

吉玲耐心地等着,一点不显出急于求成的情绪。这时候,她在庄建非面前的穿着打扮逐渐随便了起来。有时暴露得厉害。

他们已经突破了拥抱接吻抚摸重重界限,但吉玲毅然决然阻止了庄建非的得寸进尺。她不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柔中有刚地说:“不行。不是时候。不行!”

庄建非忍受了几次煎熬后,有一天对吉玲说:“这个星期天我们家请你去做客。”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吉玲的全家为此进行了几轮磋商。要不要带礼物去?称呼他们什么合适?穿什么衣服?该说哪些话?是否在饭后抢着洗碗?吃多少恰如其分?

全家人没有谁到教授的小楼房里做过客。出于自尊,吉玲也没有向庄建非讨教。一切设计全是盲目的。

不管吉玲这里准备好了没有,星期天却按时到了。

吉玲穿了一套褐红色全毛花呢的衣裙,式样是街上没有的,做工也很考究。这是吉玲的母亲求邻居白裁缝夫妇赶做的,白裁缝夫妇老得像对虾米,是过去“首家”服装店的门面师傅,专为租界的洋太太大小姐们定制服装。他们许多年不接活了,为吉玲的终身大事,他们破了例。吉玲的发型是另一家邻居主动上门帮助整理的。他是“香港”理发厅最年轻最走红的名师,曾托人到吉玲家提过亲。他捐弃前嫌的美德受到大家的夸奖。全花楼街都为吉玲忙碌着。

带什么礼物的问题始终没解决。虽然说庄建非第一次来是赤手空拳,但人家是瞒着父母来的,情有可原。吉玲这次是受人家长辈的邀请去的,不带礼物会让人骂这女孩子没家教。可是礼太重了又会让人觉得这女孩子贱,在巴结这门亲事。

庄建非接人的摩托车一声声近了,吉玲还在家里团团转。她母亲急得一口一口叭叭吸烟。

“我看就带听好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