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玲的父亲在暗幽幽的角落冒出了一句。递过一听雕花楠竹装的女儿茶。
父亲在吉玲的婚事中表现出的聪明才智无疑是他这辈子的顶峰。一个人老了反而能够知错改错的确是难能可贵。
母亲笑道:“这死老头子,太阳从西边出了。这狗日的!”
吉玲穿了一身新衣裳,抱着一听茶中珍品,脸蛋红彤彤,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手揽着庄建非的腰,油黑的芬芳的头发像胜利的风帆。
一路上,两个青年人神采飞扬。
但是,他们很快便受到挫折。
庄建非一家人对吉玲不冷不热。在四个小时的做客过程中,吉玲有一半时间独自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杂志,一半时间在无人说话的餐桌旁。妹妹庄建亚本来就不善于说笑。她没什么笑意地与吉玲搭讪了几句当前流行的社科书籍问题。庄建非的母亲只说简单的词,“吃啊,别客气。”“坐吧。”“喝点什么呢?”他父亲支吾一阵没表达什么具体意思,倒是不时从镜片后盯吉玲一眼。不存在洗碗的问题,厨房里的事全让一个哑巴似的中年阿姨包了。连佣人都不在意吉玲的存在。那听女儿茶被搁在一边,没有人为此多谢吉玲的父母。饭后大家都到客厅,吉玲以为他们至少要聊一聊,问问她的年龄、学历、工作情况等等。谁知他们没这个意思。午休时间到了,他们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一出小楼房,吉玲的泪水涌流如泉。庄建非拍着吉玲的肩,深为抱歉。
“千万别介意,他们就是这个样子。”
庄建非把吉玲送下山。吉玲回头望了望那幢绿杉掩映的小楼房,心头升起切齿的恨意。她没对庄建非吐露一个字的委屈,但她已经埋下了报复的种子。
庄建非让吉玲的楚楚可怜模样弄得心疼万分。即便是个与他无关的姑娘也够他愤慨的了。他回头怒气冲天地将摩托车头盔摔在客厅的地上,把母亲从午睡中吵了起来。
“你是怎么啦?”他母亲皱着眉问。
就冲这句假模假样的话,庄建非又抬起一脚把头盔踢到另一头,撞翻了一个小摆设。这一下把全家人都踢出来了。
他母亲只得发表意见。
“她不适合你。她知识结构太低。显而易见总带着一股拘谨而俗气的小家子气。”
建亚请哥哥别生气,她说哥哥你知道我们家从来都不会待客,中央首长来了也热乎不起来,知识分子的傲气嘛。
“可吉玲是我们家的一员,不是客人!”
母亲质问儿子:“这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事实?”
“现在。马上。”
“哥哥,妈妈是有道理的。你知道,没道理的事她从来不做。吉玲的确是‘小市民’了一些。从她的衣着和举止上看,书卷气是太少了。”
庄建非对妹妹不客气地说:“你就知道书卷气。”他转向父亲。
他父亲说:“这纯属个人的事,我不参与。”
“可她将是你的儿媳妇。”
他父亲愣了愣。
“实在要说了,我认为她从气质上比王珞差多了。”
庄建非在自己的亲人面前转了一圈,冷笑道:“真奇怪,就没有人为我着想。说穿了一句话,你们都为自己,都接受不了一个门户低的女孩子。”
“胡言乱语!”
他母亲铁着脸,把手中的书“啪”地合上。
庄建非又大脚踢他的头盔,这次碰破了建亚的脚背。
这个家里滚动着从没有过的破坏声浪,接着就是三比一的一场激烈争执。
吉玲抽泣着。
“建非,我觉得这样真不好,我很抱歉。”
“抱歉的不应该是你。”
“我们就算了吧。”
“算了?为什么?”
“为你。为我。也为我们两家的父母。将来我不幸福也还说得过去,我本来就贫贱。可我不愿意看到你不幸福,你是应该得到一切的。”
“吉玲,你真善良!”
吉玲啊吉玲,你既是花楼街的女孩,你至少会痛恨阻碍你的人,会诅咒,会怒骂,可你完全像个高贵的小姐,谁能够小看你呢!
吉玲仿佛洞悉庄建非的一切心理活动。
“我怎么能恨你父母?他们毕竟生了你养了你。”
庄建非禁不住泪水盈眶。
“我得走了。就这样,就算是永别吧。”
吉玲摘下珍珠项链放在庄建非手心里。庄建非连人带首饰全都紧搂在胸口,宣誓一般地说:“我们马上结婚!谁也挡不住我们!”
结婚更加艰苦卓绝。
在庄建非还没定下对象时,父母就决定儿子将来的结婚新房是家里最大的那个房间。但庄建非鬼迷心窍和吉玲结婚,不言而喻,他就失去了这个特权。
好在医院领导珍惜人才,支持自由恋爱,奖励晚婚青年,给了一间单身宿舍。这对未婚夫妻一边布置火柴盒一般窄小的房间,一边相对无语,说不出的惆怅。忽闻外科有一大夫要迁居加拿大,庄建非连夜赶到院长家诉说苦衷,他幸运地得到了那位大夫的一室一厅单元房。
结婚还需要钱。若按武汉市流行的一般标准,花几千上万元是少不了的。可他们两人的私人存款加起来还不足两千。吉玲的父母在几个女儿的虎视眈眈下宣称他们一碗水端平,只给吉玲办嫁妆。暗地里却缝了八百元钱在软缎被子的夹层中。还递话给庄建非,说若是男方家豪办阔娶,女方绝不会让人看笑话的。但庄建非的父母一直保持着沉默。
华茹芬是院办公室主任,她非常欣赏庄建非,见此状况,自然同情。她是庄建非母亲过去的一个得意学生,师生一直有着往来。华茹芬出面调解,建亚才送来了一份一千元的存款单。庄建非极想当着妹妹的面把存款单撕个粉碎,可惜人穷志短,硬是做不出壮怀激烈的姿态来。弄得他不知恨谁才好,脖子脸一块憋成了紫茄色。
半年里几经大喜大悲的折磨,庄建非和吉玲都不同程度地瘦了一圈。当他俩终于名正言顺地躺到一张床上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去抚摸对方脸上突起的颧骨,然后猛扑在一块,热泪交流。
风风雨雨过去了,小家庭生活是平静的。这平静的生活过了半年忽地又被撞破。这次是夫妻间的相撞,撞出了许多新的意思。庄建非在中国银行的台阶上沉思默想了几小时后发觉自己的婚姻并非与众不同。揭去层层轻纱,不就是性的饥渴加上人工创作,一个婚姻就这么诞生了。他相信他是这样,他周围的许许多多人都是这样。
聊以自慰的是他并不是个稀里糊涂、对自己不负责的人,是时代规定了他。他逃不出今天的时代。
再说他的婚姻也不算很糟。吉玲从各方面来衡量都是个蛮不错的妻子。对他体贴入微。为他的才气和事业的成功着迷。
想想吉玲是花楼街的女孩子,就不应该诧异她的脏话从哪儿来。几小时前庄建非离开家的时候是个幼稚冲动的毛头小伙子,现在回来已经成熟为大男人了。他宽容地,毫无芥蒂地推开卧室的门。
“喂,小乖乖还在生气吗?”他说。
衣柜大开,抽屉大开,床上一片凌乱,吉玲的衣裳和化妆用品全没了。
每次赌气她都威胁说要回娘家,庄建非没示弱,她也没敢走。这次庄建非表现挺好,回心转意,吉玲倒真的走了。
第二天中午吃饭,曾大夫在食堂找到庄建非。
“怎么样?”曾大夫兴致勃勃地问。
“吃了饭再说吧。”
庄建非牙痛一样咧咧嘴。周围的人太多了。以往他们一谈起赛事才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呢。
很快吃完了饭,曾大夫跟在庄建非后边来到医生值班室。庄建非自顾自斜躺在床边,迟迟不开口。他不想把家庭闹剧拉扯到单位来,可又不愿撒谎。这个谎实在也是不好撒,庄建非因头疼没看球赛,谁信?
“爆冷门了吗?”曾大夫见庄建非神情不对便兀自激动起来,“一定是爆冷门了!南朝鲜赢了?啊,肯定是!李玲蔚输了?她可是世界羽坛的皇后啊!”曾大夫飞快地捋了捋花白的鬓角,一手按住心脏,一手哆嗦着倒水吃药。他说幸亏他昨晚没看球,否则非死在电视机前不可;又说今天早晨出去打拳故意没带半导体收音机,故意不听新闻,否则会昏倒在公园人工湖旁。人是有预感的,他说预感救了他的命。可是,中国队怎么会输呢?
曾大夫不容旁人插嘴,一句赶一句议论了一通,末了想到了庄建非。
“我们得承认这是一件遗恨千古的事,但是庄大夫,世上什么事都不值得我们去伤害自己的身体,你今天午饭吃得太少了。”
庄建非不能再沉默。他说:“我没看比赛。”
曾大夫呆了一瞬,颜面潮红了:“不可能!”
“真的,我没看成。”庄建非面对曾大夫那双含着质问和悲哀的眼睛没办法不说真话。
“我妻子和我吵架了。她关了电视。”
“就为这个?”曾大夫长嘘一口气,“原来尤伯杯让你断送了。今晚的汤姆斯杯有希望吗?”
庄建非坦白地说:“希望不大。”
“为什么?”
她跑掉了!但他说:“她回娘家了。”“跑了?”
不管你多么想挽救你的脸面,人家却一语道破。庄建非强作笑脸:“我得去看看她。”
“你要想看今晚的汤姆斯杯,你昨晚就应该去看看她的。小庄,你把事情弄糟了。小两口吵架是常有的事,但你绝对要掌握一点——把吵架时间限制在床上。”
曾大夫经验丰富地为沮丧的庄建非安排着善后。
“你今天下午就用你的休息日去解决矛盾。明天你有个大手术,别让手术和激动的情绪距离太近。再者,晚上最好还是看汤姆斯杯赛。怎么能让区区夫妻之争耽误国际性大赛呢?”
“我突然要用休息日,怎么找借口?”
“还用找借口?难道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你不气得牙疼?”
庄建非是觉得哪里闷闷地疼,但不是牙。
“曾大夫,请您为我——”
“保密。快去吧,需要你提醒我的日子还没到呢。”
“谢谢。”
早讨教就好了。看来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比如曾大夫,他夫人如今与他和谐得像一个人。庄建非以此类推,估计自己很快就能解决问题。
吉玲家的大门洞开。那把快要倒塌的破藤椅上歪着吉玲的母亲。这肥胖的女人头发散乱,合拢眼睛打瞌睡,烟灰一节节掉下来,从她油腻肮脏的前襟几经曲折跌到地上。
庄建非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岳母是这样的丑陋不堪,他简直有些难为情。站了站,他不想惊动岳母,便想径直上阁楼。吉玲婚前住在阁楼上,婚后那里依然保留了她的小床。
“她不在我家。”
庄建非吃惊地转过身来。岳母睁着充满红丝的眼睛。
“她去哪儿了?单位说她请了病假。”
“你是在跟谁说话?唤狗都要叫声‘嗨’。”
庄建非心里作了好一会儿自我斗争,咬牙说:“妈妈,我找吉玲。”
“我不是把她嫁给你了吗?”
岳母“呸”地吐掉烟蒂,双手按着腿,歪歪斜斜站起来,取了一支香烟,点了火。一个邻居小女孩闻声过来,看着庄建非。岳母起身的时候,扑克牌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小女孩哧溜跑来半跪着利索地捡起扑克,放到椅子上,然后又回到门边,骑着门槛很有兴趣地看庄建非。
“我不是把女儿嫁给你了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庄建非想。
“对不起,我们拌了几句嘴她就走了。我特意来接她回去的。”
“‘对不起’是什么花脚乌龟?别在老娘面前酸文假醋的。我女儿在婆家受尽欺凌,又被她王八蛋丈夫打出来了!”
“我没打她,我们只是拉扯了一下。”
“你当然不会承认打了她,打人是犯法的,可拉扯不就是打吗?”
小女孩叽叽地笑。岳母毫不在意。庄建非可不情愿当着人争论他们夫妻间的事。
“我希望见吉玲,希望她回去。”
岳母假笑,全身的肉抖动着。
“你真不愧出身书香门第,话说得又新鲜又斯文,让我还真不好意思回绝。只怪我们这种人家,从不管别人希望什么。”
说完她又假笑。
庄建非全身毛兢兢的,火辣辣的。
前不久她还一口一个“我儿”地唤着他。问寒问暖,怕他饿怕他渴怕他受她女儿的气。今天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原来慈母也不是永远的——庄建非在难堪中认识了这个普遍真理,很不好受地沉默着。
“要吉玲回去,可以,但有条件。”
“说吧。”
“我问你,吉玲在你家做得怎样?”
你管这么多干吗?混帐!——这么回答挺痛快,但后果不堪设想。他答:“她很好。”
岳母“噼啪”拍得大腿山响。
“这不就是吗?她很好。热茶热饭送到你手里,热铺盖等着你,没给过你冷脸,没臭过小姑,没咒过公婆,更没偷人养汉私生孩子!去访访,这花楼街半天边,哪有比我女儿更贤德的媳妇?你父母狗眼看人低,一千块钱打发了她,到今日还不睬我这亲家。你更不得了,动手就打人摔杯子,半点心不放在她身上。布告出去街坊们听听,这事谁有理谁无理?我告诉你,你若要这段公案了结,去让你父母到我家来,咱们方方面面的人坐齐,把这道理摆平坦。自古来抬头嫁姑娘,低头接媳妇,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把个好姑娘委屈成这模样!”
要让他父母来。到这儿来。妈妈要是今天在这儿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家母,血压不刷刷往上升才怪,这事太滑稽了。他一点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庄建非朝阁楼上叫起来:“吉玲!你下来一会儿不行吗?”
他又叫了一遍。他真的生气了,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阁楼上无声无息。
小女孩串来了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看他看得津津有味。
岳母突然不说话了,又去打她的瞌睡。她的目的达到了,在逐客了,她不仅不愚蠢,简直是太精明了。虽说她一副困倦的睡态,威慑力却在,只要庄建非企图冲上阁楼,准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冲突。
在大学校园长大的庄建非此时此刻才发现,花楼街这种地方果然名不虚传,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都不足为怪。领教了这一点,庄建非只得怏怏收兵了。
第一次独自睡一张双人床,庄建非以为肯定会有空寂感,所以临睡前他破例喝了两小杯葡萄酒,找了一本乏味催眠的专业理论书籍。孰料双人床躺一个人真是太舒服了。他既没醉也没读文章,什么都不需要,往床上一躺,手脚摊开,全身放松,舒服得他觉得有点对不住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