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看吉玲的。”
没人应。
“吉玲今天不出来我就不走了。”
岳母说:“你知道吉玲回去的条件。”
“我还是认为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最好不要影响父母。”
“已经影响我们了。”岳父说,“我说句直爽话,你父母是太瞧不起人了。花楼街有什么让人小看的?没有它就没有汉口。你想想,花楼街四周是些什么地方?全市最老最大的金银首饰店,海内外闻名的四季美汤包馆,海关钟楼、租界、汪玉霞食品店——”
吉玲的出现截断了她父亲的话。
她站在昏暗狭窄的楼梯上,穿着一件针织长睡裙,头发披肩,踩一双鲜红闪亮的珠光拖鞋。庄建非仿佛见到了一颗星星。
吉玲冷淡地说:“你上来吧。”
一上楼庄建非就想拥抱妻子,吉玲躲闪开了。“你是来解决问题的。”她说。
“对了,”庄建非一语双关道,“我的问题可多了。”
他抱住了她,不由分说亲了几口就滚到了床上。他火热地说:“快让我解决解决。”
吉玲可不愿就这样一了百了。况且庄建非太猛烈了,她生怕腹中的胎儿受不住。
“我病了!”她叫道。
她叫了几遍,扭动挣扎,可庄建非不听。庄建非发烧一般浑身滚烫,闷得吉玲快晕了。吉玲只得用膝盖顶了庄建非一下。
只是轻轻地一下,庄建非顿时萎缩了身子,捂住疼处滚到了一边。
他咬紧牙关,不出声地呻吟着,熬过了一阵阵胀疼。下身的难受好不容易捱过去了,心里的难受却膨胀得厉害。没有谁拒绝过他。况且他是丈夫,他有权利。她凭什么不让他看电视?骂他?跑掉?让他两次三番来乞怜,还如此这般作践他!
吉玲坐在窗前的木头箱子上,毫无歉意。
庄建非梗起脖子,低声吼道:“你给我回去!”
“我不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的。只有庄建非才有资格鉴定这种举动的性质,她是故意而恶毒的。
“你给我回去!”
“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这个问题。”
“没什么适合不适合,你是我妻子就该回我的家。”
“嘿,你的家。”
“那也是你的家。”
“我父母对你说了我回去的条件,我听我父母的。”
“我再重申一遍,这是我们的私事。”
“可我也是你父母的儿媳妇。”
“办不到!告诉你,想让我父母来这儿,办不到!”
吉玲的脸更冷了。
“那你走吧。”
“我限你两天之内回家。否则,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后悔的!”
“那咱们走着瞧。”吉玲胸有成竹。
走在大街上,庄建非漫无目的。他没料到事情会砸成这种惨样子。从前他们也吵闹过,最后只要庄建非主动表示亲昵,尤其是上了床,一切矛盾便迎刃而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老经验不灵了。
庄建非极想找个朋友坐坐,喝点酒,推心置腹聊聊这事,听听人家的见解。
找谁呢?做学生时有一帮学友,做单身汉时也有一帮光棍朋友,随着时光的流逝,都结了婚。结了婚朋友就自动散伙了。好像和一个女人构成了一个单位,一个细胞,朋友就成多余的了。是你们自己甩的朋友,你们再到哪儿去抓一个呢?
经过一片灰色的住宅小区,庄建非记起它叫“绿洲”。他大学时候的一个同学就住在这“绿洲”里。他很清楚地记得这位同学的这栋楼,因为两年前他来参加婚礼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特殊标记:正对着新房的阳台有一根水泥电线杆,恰好在三楼的高度用触目惊心的火红油漆写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字——某某强奸某某。
庄建非跨着摩托车,在那行字的下面,仰头望了望三楼阳台。什么都记得,就是忘掉了同学的名字。
当庄建非自嘲地笑了笑,正要走的时候,头顶上忽然有人叫道:“那是庄建非吧。”
听到自己名字的刹那间,同学的名字也紧跟着跳了出来。
“鲁志劳。”他挥了挥手。
鲁志劳沾老丈人的光,住着两室一厅。他的老丈人是一个大型钢厂管供销的处长,官职不大,内容很深刻。
室内贴了壁纸,布置得像中档偏高的旅馆。鲁志劳蓄了连腮胡,穿着大花衬衣。衬衣下摆系了个结,露出胸脯上比洋人不足比同胞有余的鬈毛,脖子上有金色项链,手指上有金色戒指,给庄建非抽的是美国烟“希尔顿”。他非常热情地欢迎庄建非光临。他们在大学时曾习惯于互相恶毒攻击以示关系亲密。
“弃医经商了吧?”庄建非说。
“不,业余经商。”
“看样子发财了。”
“发财谈不上,每顿有肉吃就是了。你怎么样?”
“两袖清风。哪能与你这金光闪闪的形象相提并论。”
鲁志劳大度地笑了。
“钱多并不是坏事。我替你介绍一笔生意吧,包赚!老同学嘛,让大家都先富起来。”
“恐怕——”
“别支吾。我好说话,只拿信息费。”
庄建非此时的问题是后院起火,最需的是安定团结。鲁志劳滔滔不绝地谈着推销日本原装红外线报警器的生意,吹得天花乱坠,钞票似乎可以像雪花一样飘落。
“只消你打开钱包接钞票就行了。”
庄建非对虚无缥缈的先富起来不感兴趣,他上楼来是为了聊聊关于家庭,关于夫妻关系的现实问题的。
“你妻子好吗?”
鲁志劳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僵僵地点了点头。
庄建非解释说:“我是说你们关系还好吧。”
“你听说什么了?”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
“哦,你这个人!我一切正常。”
“有小孩了吗?”
“天,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要小孩干吗?趁年轻多赚点钱过几天好日子再说。难道你还没觉得中国人是多么贫穷吗?”
“觉得了。可我喜欢孩子。”
“我还没这种兴趣。”鲁志劳斩断了话题,抄起一条“希尔顿”扔到庄建非怀里,宣布关于日本红外线报警器的生意已经开始了。庄建非不明白这位同学为什么如此豪爽地款待他。鲁志劳说:“我有一件小事请庄兄帮忙。”
“只要我办得到。”
庄建非从岳父家里落荒而逃,寻求朋友的帮助,结果倒要帮助别人了。
“办得到,你嘛,举手之劳。”鲁志劳“啪”地打了个框子。房间里魔术般地出来了一个年轻姑娘。这显然不是女主人。
姑娘笑道:“谢谢!”
庄建非倒窘住了。
“替这小丫头悄悄卸下包袱吧。三个月了。”
鲁志劳说得轻松愉快。
庄建非不想干这种事。也没精力去安排这地下勾当。但他已经答应过了。
送庄建非下楼时鲁志劳告诉他孙正就住前边一栋楼。
孙正也是庄建非大学时的同学,同宿舍五年,五年里睡在他的下铺。孙正是那种戴眼镜,穿衬衣紧扣领口和袖口的人,干什么都有股认真劲。
庄建非突然很想去看看孙正。他想孙正一定不会抓住他让他替一个陌生姑娘做人工流产的。
孙正果然本分。他妻子上班去了,他在家里一边看稿件一边带小孩。他女儿刚满两岁,蛇一般缠在孙正脚边。小女孩对庄建非畏怯一分钟之后缠上了庄建非,一定要庄建非不住气地把她甩向空中,这样孙正便得到了说话的机会。他非常认真地从他的生活境况谈到工作境况。
他说这两居室的单元房住了两家,他们房间十三点五平方,那一家十四平方米,实在不公平,因为那家朝向好一些。占了好朝向就应该住小一点的房,一个人不能尽占好的呀,但是没办法,分房间时是抓的阄,这只能证明他的命不好。
客厅是公用的。他说:“庄建非,按道理我们可以在客厅里谈话。奇怪的是谁家来了客也不往客厅里带,结果客厅堆满了两家的蜂窝煤和破旧杂物。那家女人是个泼妇,男人是个吝啬鬼,一天到晚想多用电和水少出水电费。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十来岁的小男孩,流里流气,老偷看小贝贝撒尿,有机会就引诱小贝贝出房门。”绝妙的是所有人都把这样住在一起的人家称作团结户。要是有人一进门就说:“噢,你住的是团结户哦。”他一听就火冒三丈。他说:“庄建非还是你了解我,没说那种话。”
没等庄建非开口,孙正又抢先说话了。说他所在的那家医学杂志完全是混蛋,除了他没有一个是懂医的,那些人调来之前是什么会计、幼师、仓库保管,可他们居然排挤他。眼看一本本富有指导性的杂志出笼,不由使人汗颜。
孙正又认真地谈到物价上涨、家庭开支日渐艰难的问题,独生子女三岁前纠缠父母三岁后入托难的问题等等。
庄建非瞅空插了一句:“夫妻关系怎么样?”
“夫妻关系可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孙正说,“现在社会学家有几种看法。”他又阐述了一通社会学家的理论,像个用功没用在点子上的学生,答卷写了很长却始终有些文不对题。
庄建非还想努力。
“具体说下你自己吧。”
孙正干笑了一下:“为什么说我,我的婚姻不错。”
庄建非说:“我也以为我的婚姻不错——”
“那就好。”孙正明显地敷衍起来。他的小贝贝要喝水了,他去给女儿倒水。倒水的过程由于认真变得过于缓慢,他先烫杯子,再烫勺子,出去倒掉水,再将杯子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以免被碰掉,然后在一排药瓶里找出“金银花露”……小贝贝一直眼巴巴盯着父亲,嘴巴贪馋地吧嗒着。
庄建非猛然发现孙正已经是个小老头了,一个脑门上皱纹很多、脸色蜡黄、身体瘦弱的小老头。庄建非知趣地告辞,孙正从忙碌中说了一句客套话:“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这个认真的人把前后顺序完全颠倒了。他是太认真而垮掉的。
朋友朋友朋友!庄建非郁郁寡欢地奔驰在柏油路上,为自己这一帮人感到心疼。
晚饭前夕,庄建非闯进了梅莹家。
梅莹在厨房烧菜,一见之下差点松掉了锅铲。
“路过这里,偶然来了兴趣,想讨教一个专业上的小问题。”
梅莹的丈夫朗朗大笑,说:“欢迎,我最欢迎不速之客。”这是个高大的男人,有种开阔的气派,在切小葱、蒜头之类的佐料。
他们的儿子在客厅,教一个相貌清丽的姑娘弹钢琴,看样子是一对小爱人。一对老爱人在为一对小爱人下厨,人人面含喜色,这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宜人的气氛。
姑娘给庄建非端来一杯饮料,问他如何评价钢琴家的手和外科大夫的手。庄建非说钢琴家的手是建设性的,外科大夫的手是破坏性的。他的回答使他们全家人都笑了。
梅莹的丈夫接过锅铲,让梅莹去和庄建非谈谈。庄建非从内心里向这位丈夫道了歉。
“对不起!”他说。
真正懂得这句话含义的是梅莹。但她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
在小书房里,庄建非一口气讲了自己的困境。梅莹几乎不假思索提纲挈领地指出了三点方向。
第一,去美国观摩学习是他胸外生涯中一个高高的台阶,一定要不借代价攀登上去。
第二,男女之间不仅仅只是性的联系。丈夫和妻子都还有大量的其他义务。庄建非无疑对此认识不足,吉玲肯定有隐情。庄建非应该以情动人。
第三,这次庄建非的父母一定要出面。人和人是平等的。你要轻视人家就总有一天会被人家反咬一口。